他刚迈出一步,弦丝震动,背后当即传来一句:“常歌!”
常歌充耳不闻,径直向前:“先生,今生识君、伴君,知君,常歌……此生无悔。”
他轻声说,“只是,妄念太多,只会乱了心弦。”
常歌还想再跨出一步,断情丝却忽然收紧,贴至他衣衫上,停在一个极致危险的平衡之处。
再近分毫,他便有可能被断情丝深深割伤。
“……先生。”
常歌终于回头,圈住他的数道断情丝在身后交错,一直延伸至祝政抚弄琴弦的、玉竹般的指尖。
断情丝尚未伤及常歌分毫,却因为久持,将祝政的指拉得全是血,那些血沿着丝线,成股地朝下滴坠。
如此僵持下去,常歌无法脱身事小,先生的手指怕是会伤得不轻。
常歌停在原地,好语相劝:“先生,放手吧,都到最后了。你既然都已经知道原因了,至少……让我定完天下,不留遗憾地走。”
祝政垂着睫,极轻微地摇头,他手上的丝线却越勒越紧,血珠沿着丝线垂落,好似缀满珊瑚珠。
那模样让常歌的心绞得厉害。但事已至此,应当断则断,缠绵不断才是大忌。
常歌轻轻抽剑。
听得一声清越裂空之音,缀满血滴的断情丝猛被斩断,红豆般的血珠在空中凝了片刻,散落一地。
常歌手中捏着大司马剑,他的剑锋上仍攀着几丝袅袅的丝线。
此时地面竟传来一声脆响,那枚黑沉沉的玄玉燕子重重摔在地上,裂做四半。
方才常歌刚刚斩断情丝之时,竟不慎将袍上系着横山墨翠的绶带一道斩断,黑沉的玄鸟玉雕便就此坠落,彻底碎裂。
玉碎之声彻底将祝政击溃,他稍稍后退一步,低头望着裂开的恒山墨翠,哀伤满目。
祝政缓缓低下身子,用满是鲜血的手,将碎玉一片片拾起,连最细小的碎片都没漏下。
所有的碎屑收拢完毕,祝政将墨黑的碎玉捧在心口,轻轻前迈一步,谁知一柄长剑竟横了过来,径直指向他的咽喉。
常歌举着大司马剑,直直指着他,不让他上前。而悬在他身前的剑尖,正在不住轻颤。
祝政极轻地笑了一声,稍稍前行一步,那剑惊地当下退后些许,常歌刻意提高声音:“别……别再上前了!”
祝政只充耳不闻,又上前一步。
这柄剑颤得更剧烈,常歌急声道:“赐剑之时,你如何说的!你若有半分错处,我大可用此剑刺你,挟持你!你……君无戏言!”
“我没忘。”祝政低声道,“我还说过,普天之下,惟卿能持此剑。”
他低垂眉眼,继续上前,常歌一退再退,眼见祝政步步紧逼,常歌即将遏他不住,心中更是又急又忧,强逞着声势道:“你……退后,我……我真的会刺的。”
祝政的脚步轻轻顿住,他缓缓抬眼,直直盯住常歌:“我……无错!为何要退!”
言毕,他稍稍抬起下颌,迎着剑锋,大进一步。
剑尖几乎要刺到祝政雪白的脖颈,只听哐一声,大司马剑被摔得甚远,滚在二人一丈以外。
常歌已被逼至纱帘旁侧,即将遁入黑暗之中,火光在他剔透的眼眸中跳跃,热切的厉害。
常歌的眼圈已忍得通红,倘若再进一步,他一定溃不成军。
他本想好好告别,再只身前往北境,谁知他竟被逼迫得进退不得,去也好、留也罢,俱是心如刀割。
常歌终究是没等到他再迈出一步,便彻底崩塌。
“……臣……恨君!”
他的尾音已然溃得厉害,像是溃不成军的败兵一般,他将帘一掀,迅速没入外殿的黑暗之中。
祝政怆然坐在地上,常歌走时掀开的纱帘仍微微摆着,送来些他身上的幽香,殿内的火噼啪迸出些火星,甜酒也细微地沸腾着。
片刻之前,常歌还轻轻给了他一肘,笑着责他太坏,片刻之后,竟物是人非。
门口很快传来金戈之声,紧接着常歌高声厉喝:“吾乃四国合纵长,大周昭武君常歌,谁敢拦我!”
殿内迅速传来一阵小跑之声,应是门口的戍卫进来询问祝政的意见,脚步声尚未跑至纱帘,祝政便开口:“……放他走。”
“这……”
“孤说,放他走!”
戍卫一听,这音调,至少是雷霆震怒。他半句话都不敢多说,慌忙朝殿外退去,还没退出几步,听得祝政再度吩咐:“……将殿外的人都撤去,明日罢朝。”
戍卫慌忙应声。
殿门外,一声兵戈相错之音,应是拦着殿门的戈矛让开了道路,之后安静了一阵,方才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常歌应是彻底离去了。
祝政坐在地上,拼命想将摔得四裂的恒山墨翠拼在一处,可他手颤得厉害,心中更是乱做一团,简单的四瓣碎玉,竟如何也拼不回去。
此时,殿门口传来几声极轻的敲击之声,祝政蓦然抬头:“常歌?”
门口沉默片刻,方才传来个略有些沉稳的声音,但同常歌迥然不同:“先生,是我。”
来人说着前迈一步,门口戍卫高声喝道:“未得诏令,不得入内!”
祝政没在殿内,一语未发。此时此刻,他见谁的心情都没有。
白苏子在殿外稍稍提高声音:“我有一计,可救常歌!”
这声一出,整个锦夕殿诡异地沉寂片刻。
祝政冷下声音:“放他进来。”
白苏子踏入殿门的时候,只觉得这大殿空落落、黑黢黢的,两侧还过着穿堂的冷风,更显萧索。
内殿入口处垂着淡金色的纱帘,其内火苗烁动,将祝政的身姿照得影影绰绰。
白苏子低头,匆忙上前,于纱帘之前抚袍行礼:“草民,见过周天子。”
纱帘上的金丝微微烁着金光,祝政似是着了一身玄色王服,鸦色长发流坠而下,又被火苗泼上层瑰丽光泽。
祝政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平身。”
白苏子起身,单刀直入:“将军此刻体况,如不注意大约在仲秋,按照最好的情况算,也熬不过今年冬日。”
祝政背着光线,整个人都显得黑沉沉的,他应了一声,问道:“解法?”
“……我是有一策,但此计策将军断然不会接受,故而我只能来找先生——”
白苏子深深低着头,他的话尚未说完,面前的纱帘一撩,纱帘底部率先露出重叠垂坠的衣摆,祝政单手轻打纱帘,略微低头走出纱帘,手中还掌着几瓣沉黑的碎玉片。
其中一瓣碎玉乃鸟翅形状,这让白苏子想起来,他曾在常歌腰间见过这么个黑色玉佩。
这几片碎玉质地奇特,毫无普通黑玉的流光,白苏子心中一动:“先生,此玉,能否借我一看?”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次元有事,只有一更
第113章 药人烛 “常歌,一道回去吧。”
听白苏子这么一言, 祝政的指尖忽然一僵,而后将碎玉片递了过去。
这玉一到白苏子手上,他瞬间被这玉冰得一惊,这质地显然不对!白苏子细细探查一番, 这玉做得极其巧妙, 外层乃上佳的恒山墨翠, 质感柔润,但其内包裹之物, 指尖一触便有如千年寒冰一般, 彻骨刺痛。
白苏子蓦然抬头:“此物……从何而来?这东西被人动过手脚……寻常人摸都冰寒异常,暖都暖不热,我见此物将军贴身佩了至少大半个月!怪不得, 怪不得将军的寒毒忽然诱发至此!”
祝政深深闭了闭眼,细微摇头道:“……罢了。人已逝去,也无可追究了。此事,是我太过大意。你且说说解法吧。”
白苏子恭谨行礼:“王上, 请容草民失礼。”
得了允许后,他稍稍上前一步。
凑近之后,白苏子方才发现,祝政的眼尾仍有些发红, 睫也因洇湿格外乌黑,他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从容。
白苏子在祝政身侧一番低语,将自己的打算全盘托出。
说完之后,白苏子恭谨退回一步:“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为妥帖之法了。”
祝政轻轻蹙着眉尖, 沉吟半晌,方才开口:“他若知晓此事, 断不会同意。他不愿意之事,愈是强加于他,反而会适得其反。”
白苏子合手行礼:“所以,我才来寻先生。”
祝政道:“若此事我也不同意呢?”
白苏子低头,浅浅笑道:“此事与先生同意与否无关。先生不同意我也定会如此行事,没了先生的帮助,不过繁琐些罢了。”
祝政垂眸思索,暂未答话。
“若先生不同意,我也会依计划行事。今日来见先生,并非强取认同,只是来托付一件事。”白苏子将置于身侧的扁长木盒捧起,“……事成之后,此物,还请先生帮我转交予常将军。”
祝政接过木盒,轻轻掀开,灰白的狼裘蒙蒙茸茸,正是襄阳围困,常歌北上之时所着狼裘。
他轻轻阖上木盒,这才看到白苏子已诚恳大跪:“小白……起初接近常将军,的确心有恶念。此事将军打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但他依旧怜我,赠我狼裘。”白苏子死死抿了抿唇,似乎在极其忍耐,“……小白,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心底更是藏了许多污浊晦暗之事,我这样的人……”
白苏子惨然一笑,停了话头。
他转而朝祝政庄重拜了拜:“请先生帮我转交,并永远瞒着此事。”
祝政将盒盖轻轻叩上。他沉思片刻,终而还是问出口:“药人烛?”
白苏子自地上仰起脸,咧开嘴角,头一次诚恳笑了:“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祝政垂下眼眸,敛起内心的情绪:“……一路保重。”
言下之意,是默许了白苏子的计策。白苏子轻轻点了点头。
*
常歌很快便到了北境。
北境草原辽阔,鬼戎各部本就往来甚少,即使结了姻亲往来更是有限,全凭着绵诸国大王乌洛兰垓左右钳制,方能拧成一股绳。此时乌洛兰垓缺位,鬼戎各部都想着大权独揽,商议数日,竟没能商议出个领头部落,这反倒给了常歌可乘之机。
安定郡、金城郡和武威郡,皆乃常歌旧部,他稍一联络,三地听从调遣,一齐发作,将鬼戎稀稀拉拉的军队,羊群一般朝更北之处赶。
这段时间,但凡有军令公文递至前线,随行定会夹着祝政的书信,每封信都以松花笺写就,装进半透的纱囊之中,还总会附着一片槭树叶。
白苏子不明白这类的私密信件,为何要用半透的纱囊装,幼清悄悄告知他,先生是怕常歌不看,装在半透的里面,哪怕是扫一眼,也能看到个只言片语。
常歌的确没看,他一封都没拆,全部整整齐齐收在一个小匣子里。他私底下嘱咐白苏子,若他发生什么意外,就将这些书信同他一道焚了。
除此之外,常歌还有另一处变化。
每回出征前,军营里的士兵一起热热闹闹写绝笔的时候,常歌提着笔,竟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再往后,他便干脆不写了,随便搪塞张白纸,再出去转悠几圈,再回来时,军营里所有士兵都写完了。
白苏子起先以为,常歌这是无后顾之忧,没什么可交待的,有一回,他撞着幼清对着张白纸悄悄抹泪,一问才知道,常歌又交了张白纸。
“毫无牵挂,倒是好事。”白苏子难得没嘲笑幼清,还安慰了一句。
“你明白什么!”幼清瞪他,“将军这根本不是毫无牵挂,反倒是忧虑恐惧之事太多,照实写了,他自己反倒割舍不下,所以干脆……什么都不写了。”
祝政送来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陪着他们从安定郡大营,北挪至塞上的凤凰城,快要入冬的时候,更是北进至布尔干。
北境里的冬日来得早,目之所及处,很快便没了绿色。
陪着他们的,便只剩下大漠孤烟,长风广漠。
夏秋时节,常歌仍坐镇主营挂帅居多,入冬之后,他亲自出征的次数越来越多,进攻也愈发激烈。
次次常歌亲自出征,定是尸山血海,久而久之,鬼戎部落见着常歌大纛一挂,当下丢盔弃甲,主动后撤。
这天战役结束了很久,白苏子都没找到常歌的人,他一直纵深至鬼戎阵地深处,方才见到常歌。
常歌,坐在一座不小的尸山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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