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
这一句饱含怒气, 惊得常歌抬头望了他一眼。祝政平日情绪掩藏得厉害, 面对常歌更是极尽温存,他太久没见到祝政沉下脸发怒的模样, 都快要忘了从前他有多么难以捉摸, 多么喜怒无常。
祝政似是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低垂下眼睫,静静平息片刻, 再开口时,又恢复了温和的语气:“镇不住臣子乃懦主,嫉贤妒能乃庸主,纵使我不是天下明君, 也不愿做个苛待贤臣的庸懦之人。”
常歌低垂下眉眼:“吾王乃天下雄主,是我失言了。”
祝政细细一顿,怎么忽然从“先生”,又回了“吾王”?
他猜测或许是方才威压太过, 竭力平息温和下来,去抓常歌的胳膊,却被常歌一躲。
常歌轻声道:“该说的,臣都说了,今晚便出发了。”言毕, 他撑着地便要起身,谁知他胳膊一重, 祝政竟然拽着他的手腕,将他彻底拉坐下来。
祝政的眼瞳黑得更浓郁了些,眼睫也轻缓震颤几许,常歌这才发现,方才他的袖子猛地被拉,竟将他的衣襟稍稍拉开些缝隙,露出小半片肩颈,暗紫色的血脉,细绒一般爬满了他的锁骨。
祝政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他慌张掩了领口,缩在一侧。
来此处之前,白苏子虽然以针抑住了他小臂和手腕上的淤痕,但其实他寒毒已深,身上淤血痕迹早已遍布。这也是为何他百般不愿同祝政同榻,他怕自己熟睡之时,被祝政察觉此事。
谁知,还没熬到晚上,扯开的衣襟已然让祝政察觉了他想离开的真实原因。
他身侧,祝政的呼吸凌乱的厉害。常歌掩着襟口,逃避似得缩坐着。
他还以为祝政会因此震怒,但祝政却只是停在原地,并未强行拉扯他,更没有要他说个究竟,这一点,实在让常歌如释重负。
接着祝政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也不知他在殿门口交待了些什么,整个锦夕殿的门窗竟全部阖上,殿外也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常歌抬头看了一眼,窗户上映满了影子,都是整齐列阵的士兵。
从重叠的影子来看,整个锦夕殿,应当被围得有如铁桶一般。
常歌环视一周,恰巧望见折返而归的祝政,他皱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鬼戎,不会让你去了。”祝政沉着脸上前,坐在他身侧,“先养好身体。”
祝政轻轻抬手,玄色广袖下露出白颀的手指,朝常歌的腰间伸了过来。
很明显,他是要取走常歌的兵符。
常歌慌忙捂住腰间锦囊中的兵符,祝政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扯开,二人相互掰扯,两相僵持起来。
常歌本就不剩多少气力,相较未有多久,便感到吃力,祝政一旦夺走兵符,他便是一兵一卒也调遣不动,更何谈在期限之前,助他大定鬼戎。
祝政已扯开他的手,冰凉的兵符已滑出他腰间的锦囊,常歌死死将锦囊一捂,又急又气,情急之下抬头瞪他,脱口而出:“……又来了,又来了!知道从前,我最恨你什么么!”
抓着锦囊的手蓦然一松,祝政的手不上不下悬在空中,这句话仿佛尖冰一般刺穿了他的心,他怆然后退几许,不敢再上前。
常歌没敢同他对视,只低着头,将快要掉出锦囊的兵符塞了回去。他深怕自己绷不住,在心中不住说服自己,此刻千万不能心软,知隐便是前车之鉴。
现在疼一时,要好过之后疼一世。
殿内的空气似被凝聚了一般。
常歌稍稍定了定,由衷嘱托道:“我走之后,不必过于想我,也不必等我。也许三五年后我还回来,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他喉中一哽,险些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又顿了片刻,方才继续道:“你……好好纳个王后,生儿育女,我们打下的大周,还有百年、千年、万年……”
他被猛地扳过了肩膀,猝不及防同祝政对视。
祝政描墨般的眉尾已忍得通红,眸中更是一片澜动,他似有千言万语,可唇轻轻颤了几许,却只哽咽着说出一个“你”字。
他像是竭力抑制自己,却终而抑制不住,只字未出,一滴晶莹的泪珠却率先滚落,挂在祝政的颊侧。
殿内的火光都聚在这滴泪珠中,轻轻闪动。
这滴泪落在颊上,早已冷了,可常歌却觉得它滚烫,烫到让人不敢面对。
常歌轻轻偏过脸,避开他的目光。
他的胳膊忽然被祝政死死钳住,祝政的声音更是哽咽的厉害:“你……你是不是,从未想过什么相伴,相守?”
锦夕殿未点灯,烁动的火苗是如此微弱,偌大的殿大半都淹没在黑暗之中。
常歌望着殿内漆黑空虚的某处,轻声道:“先生,这世上哪有什么永恒,哪有什么相守。人世间唯一的常事,便是世事无常。”
几乎瞬间,常歌被死死搂住了,他的脸埋在祝政心口,这胸膛在微微颤抖,心口处更是鼓噪得厉害,紧接着,一滴冰凉湿润的东西滴落在他后颈,第二滴、第三滴……祝政的泪滴顺着他的后颈滑落,掠过他宛如花瓣般的胎记,又顺着肩膀滑入背部。
他似乎……从未见过祝政如此伤心。
即使周闵王崩逝的那天下午,他在后花园找到祝政的时候,祝政也只是失魂落魄,一语不发搂住了他。
当时祝政的手上、身上,全都是血,那个拥抱,更是沾满了浓郁的血腥气。
当时常歌不知他身上的血来自何处,只知道他看起来既糟糕又伤心。他不知如何安慰祝政,只好张开胳膊,轻轻搂住他的背。那之后,祝政的心却渐渐跳得平和,最终彻底安稳下来。
殿内压抑而黑暗,死死搂着他的身体,无声地颤抖着,常歌后颈的绒发已被润湿一小片。
旁人见到的周天子,似乎都是喜怒无常、高高在上又无所不能,可他见到的周天子,会难过伤心,会极尽温柔,更有许许多多无能为力之事。
可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
来这里之前,常歌自以为将自己的心冷成了坚冰,可一遇到这样的先生,他原本的意志被融动的厉害,心中更是丢盔弃甲,只差仓皇而逃。
“你不能……如此不公。”祝政的声音沉得厉害,“我每一时每一刻都想着如何同你厮守,日日殚精竭虑无不是为了你,你却……总是什么都不当回事。”
常歌的双手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轻轻搂上祝政的背,祝政的身子蓦然一紧。
他的反应让常歌反而不敢用力,指尖颤了又颤,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遏制自己将先生的背搂紧。
毫无回应却让祝政愈发崩溃,他轻声道:“别走,好么……算我,求你。”
常歌的内心几乎松动了。片刻之后,常歌亦在心中细细叹息,如果能选,他何尝想走,但事已至此,早已不是他能抉择的事情了。
他揽在祝政背上的手,轻轻松开了。
常歌竭力将自己的声音放平稳,既是说给祝政,更是说给他自己:“你我二人起于建平三试,那便绝于三试吧。”
常歌稍稍退后:“比试项目,你我二人商议着定。”
他只敢看着祝政的衣襟说话,目光分寸不敢上挪,更何谈同祝政对视。
祝政轻声答道:“不比……不行么。”
常歌低垂眉目,轻轻摇头:“比试三场,结果天定,或者……我现在便动身离去,你……择一个吧。”
祝政的手紧紧揪在一处,他的指节忽而攥得死紧,直至骨节都全部发白,而后,他的手渐渐松开,放松落在膝头。
祝政低声道:“我选……三试。”
第一局,常歌让祝政选,祝政择了对弈。
二人自小对弈到大,不说对弈千局至少也有百局,常歌的棋路他早已谙熟于心,选对弈,祝政也有些私心——下棋上,常歌从未胜过他。
谁知棋局一摆,素日镇定的祝政心思飘忽,竟连棋子的位置都放错了,经常歌提醒方才更替回来。
常歌先手之后,一向沉稳有加的祝政,对着盘面上短暂的劣势,破天荒地心态溃乱,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输了此局。
祝政沉着脸,面着桌上的残局默然半晌。
常歌轻轻低头,刚要收棋子,一只手却轻轻抵上他的手掌。
祝政一语未发,将整个棋盘按照当前残局的模样,整个挪开,不愿让他将棋局打乱,收拾起来。
第二局,乃常歌所选。祝政擅用剑,他特意择了剑道,还蒙上了自己的双眼。
蒙眼的一刹那,他看到祝政的目光额外伤神,大约是觉得常歌怎会如此蔑视于他。实际上,蒙上双眼,不过是常歌想定自己的心。
他若是看着祝政的眼睛,怕是连剑都举不起来。
这一局倒是没什么悬念,祝政一点也没留情,只数个回合,常歌的剑便被击落,败下阵来。
常歌揉着被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腕,弯腰捡起被击落的长剑:“第三局……不由你定,也不由我定,交给天定吧。”
一胜一负,第三局变得至关紧要。
常歌将剑置好,从一侧置架上取出占卜用的龟甲,轻轻坐回毛毡之上。
“我将龟甲打乱后,倒扣于地上,有裂纹的龟甲为奇数,便是你胜,若为偶数,便是我胜。”
他将龟甲尽数放在地上,龟甲掌心大小,一共九个。他挨个检查过龟甲是否完好,是否无裂纹之后,将龟甲一枚一枚朝小缶中装。
刚刚捡到第四枚,他的手忽然被祝政轻轻按住。
祝政沉沉望着他:“……不交给天定,行么。”
第112章 碎玉 “我……无错!为何要退!”
常歌的动作顿了片刻, 而后轻巧抚去祝政的手,轻声道:“你我……早已说好的。”
他还要去捡地上的龟甲,祝政却猛然夺去装着龟甲的小缶,当下要摔个干净。
“——你现在摔, ”常歌稍稍定了定呼吸, 竭力平稳道, “你现在摔,摔破几个便算几个。缶中有四枚, 是偶数。”
若龟裂的的龟壳为偶数, 此局便是常歌胜。
本被祝政高举着的小缶,缓缓落下。
祝政的手指死死抠着小缶的边沿,听得一声脆响, 他无知无觉中用力过甚,那缶居然被生生掰碎一块,祝政躲闪不及,被碎块扎了满手的血。
常歌的手藏在袖中, 死死捏了数次,终而还是轻轻蹲下身子。他扯裂自己的袖子,将火红的软袖轻轻绕过祝政的手背,想将他手上的伤处包起来。
他刚拈开碎片, 火红的软布缠了一道,他的手腕却被祝政死死抓住了。
那片碎片刺得深,祝政满手都是血,抓在他腕上,他满手满腕全沾满了血, 常歌试着要挣,却被祝政抓得更紧:“别走, 常歌。”
祝政将侧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别走,说着无论如何总会有解的,最后连字句都成不了,仍是死死拉着他的手,分毫都不肯放。
常歌低着头,顺着自己的手腕向下一捋,抽出左手,复而将祝政的手一道道缠好。
这过程中,常歌不敢同他对视,更不敢回应他的只言片语。
缠好后,他沉默着,将地上剩余的龟甲挨个捡入小缶。而祝政一直面向他坐着,沉沉注视着他。
小缶摇三摇,倒扣至地上,他将小缶轻轻掀开,九个掌心大小的龟甲,瞬间乱了一地。
“一……二……三……”
常歌将龟甲上有裂纹的分作一堆,无裂纹的分作另一堆,每遇到一个有裂纹的便计数一次,全部数过之后,常歌又核对了一次,方才道:“六个。”
其实原不用数得这么仔细,无裂纹那侧仅有三枚龟甲,一眼便可扫尽。
“六乃偶数,看来,你我分开,乃是天意……”常歌端端坐正,他没敢回望祝政,只稍稍低下头,“我走之后,先生……素日不要劳作太过,夜深了记得添衣,更不要临窗批奏疏。常歌此后,惟有三愿。”
他稍稍面向祝政,双手交错,深深大拜:“一愿江河万古。”
第二拜:“二愿天下泰定。”
最后一拜,常歌定了定神,方才庄重行礼:“三愿我王……万年。”
襄阳初定之时,常歌便提过这三个愿望,时至今日,他的愿望依旧和那时一样,只字未变。
礼毕,常歌迅速起身,几乎是逃跑般离了祝政。谁知他尚未行出三步,面前细微银丝一闪,而后这丝线迅速收拢,停在距他三寸的位置。
常歌垂眸,断情丝正静静闪着幽冷的弧光。
这是断情丝,这丝线过于锐韧,倘若常歌再朝前一步,必会被这丝线伤及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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