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
……徐鉴在说谎。
百谷想起爹这句话来,意识突然明朗:
“徐鉴会不会是吓唬我们,根本没有十万鬼军?”
白沃还没从洙尾的噩耗里缓过来,一双眼睛像通透的风,从东吹到西,把世上装得满满当当,却好似什么都没留下。
他仔细想了这话稍稍点头:“也许是这样。天地脉相互修正,此强彼弱,不利于鬼的大量衍生;且恶鬼之间互有征伐,并不团结。我曾听闻,每只鬼都可以向鬼王挑战,较量凶恶,鬼王随时会换人。”
“那说不定一半数量都不到。”百谷急着说:“这句是谎话,那说不定除魔剑也没有被它们拿走!”
他拉着他爹的手,要把人扯到屋里去:“爹,快教我寻找器物的方法!”
第53章
天沉透了,天亦蒙蒙亮,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寡淡的晨霭漂浮在阔江上,随着轻风聚了又散。
趁着日头未出,岚间把伊尔扎吉送到渡口,给她的小舟施了个仙术,顿时女孩连带着船都变化朦胧,辨不真切,好似溪头的一团荠菜,几点花花柳柳。路人向她望去,不能探知到她的本质。
“卓玛,你回村吧。”
岚间说:“这术法可以保护你不被歹恶之人发现,一路平安到家。”
他换了一身嫩藕色的新裳,一支利落的冰芯玉钗,与白的发白的肤更相宜。身影亦是随着氤氲变化,忽明忽淡。
女孩伏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从衣服的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捧在掌上:
“仙人,彼时徐鉴给了我这物,说是我阿爷留给我的。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应当不是,因为……我吹不响。”
一枚古朴的陶埙静静卧置于娇小的掌中,它上面印着一个龙纹,烫着一个约定。
伊尔扎吉眼圈红红的,依然挤出一个笑来:“我阿爷去的仓促,该是没为我留下什么。”
说完这话,她又摇头否定:“也不是,他把我留下来了,为我留下了我。”
她说的话像读书人的调调,便如蚕豆花一样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岚间默默把手按在陶埙上,屈指握紧刚想拿回,却在一瞬改了主意。
“这不是我的。”他否认:“这就是你阿爷的,你现在还小,要用力才吹得响。”
他悄悄把禁制解开,又递还给伊尔扎吉:“再有危险的时候,你就拿来吹。我,就会去你身边帮你,嗯。我不会食言的。”
伊尔扎吉犹豫不定,但听见有仙人的馈赠,便郑重地拿回来,又给他磕了头:“仙人,之前是我鲁莽,再次求你不要怪罪。我会给村里人说你的名号,一直敬奉你。”
岚间:“从前你不知有我,那些事就罢了吧。你回去告诉他们立即停止祭拜山神,若有山外的队伍来献祭,就让他们速速返家。接下来,茫茫山中千村百寨……我也要去做这事了。”
天亮得更辉煌,很快不是说话时候了。岚间伸手从身边一团灰白的凝雾里取出把三指宽的新刀,银刃红柄,寒芒消冰。他“唰”地呈起来,此刀顿若骤星闪电,将一团雾劈得整整齐齐,仿若一截木头从中间断裂开。
于是他向伧族人正言道:
“卓玛,守护你的家人,守护你的山。”
“是!”伊尔扎吉双手接过,扬起红红的脸,向他许诺:“承雾野之神神谕,我们伧民,世世代代都依此行。”
女孩整理棉衣背起弓刀,乘船逐上,离开了隐秘的静流,踏上了归乡的大河。
千村百寨啊……
她看猛浪和山岭分隔了人们,阻断了行路,山里的出不来,水边的进不去,不是所有人都有乐可行。而她守护的是崎岖的顶峰,是风雪的子孙,连融化的黎水都难得一见,橹声也难得温柔。
伊尔扎吉把脚伸进河里,荡起水花千片,从怀中拿出陶埙来细细摩挲,沉沉怀念。
“阿爷……”
仙洲之畔,边寨的人们终于筑好了祭坛,众人向庙宇中的河伯燃香跪拜,诵念祷词。上空,水蓝色的壁垒带来无际的淘洗,散去恶鬼恶意的诅咒。
忽然,津滇灵感一至,他睁开眼睛向寨外看了一眼,仿佛见一大团红绿蔫败的野菜在江上悄然流逝。
“什么东西。”
魂游四方,不拘形思,感觉刹不住似的往前冲。
百谷按照父亲所说的口诀进入冥想,连山神的魂也在引领百谷,他四处瞧看,一把把的仙器和法宝在八方熠熠闪亮,沾着天宫的威严,它们像日头从七层天里悉数升起。百谷在灵知里一次次奔过去,又扑空,复去下一个地方,还不是,满眼金盅宝玉都看累了。足像一只掉进了橡子堆的松鼠,怎么都找不到最心爱的那一颗。
精力流泻,后脑勺已渐渐发痛,再过一会儿,耳鸣也出现了,嗡嗡地不讲好话。
“百谷是猪。”
耳鸣声这么告诉他,他更不服气了。
爹曾说过,若是寻人,便是与万人同感,却不能陷入其中。寻觅者是解开困境的人,决不能驻足太久,任由对方的意念反倾。但寻物却毫无通感、共情可言。他底子薄弱,更深层次的仙识理解不到,只能一样样去辨别,在灵知中来回奔走,身体都困乏了。
但就是这样笨拙、呆板也不愿放弃,总要做些事。
白沃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品行,他坐在百谷身后,托住他已经打晃的腰,把自己的修为源源不断地输送了过去,像浇灌庄稼。
“接着找吧。”
他简短地说。
两个父亲都在帮助百谷,山海都平静了,年轻人又飞奔起来,看看这把开山斧,再看看那鼎百宝炉,将灵知中一个个闪光的金点探查清楚,做好标记。
忽然地,一种强烈的情感吸引着他,百谷一回头,就在他的正前方,一枚猩红色的巨大星辰出现了,它陈旧,破败,像一直逡巡在黑夜里的独狼,兀自闪烁着眼中的饥饿。
“咦,走到哪里来了。”他挠挠头:“什么时候有了你哇。”
百谷毫无防备地走近,那深红眼眸随机睁大,灼烧良知的火吞噬了他,灵境改换天地,浓稠的暗夺走了所有的光,泥土、坏血、腥臭,糟乱乱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惊讶地一退步,却退不回原来的位置,周围是狂躁的影子,密密麻麻的寒芒。百谷努力去看清,结果看见的是山窟中的万鬼!
它们是扭曲非人,它们是愤怒强壮,它们是阴邪狡诈,口吐污秽浊气,发出常人不可理喻的巨吼。它们攀在岩石上,潜行在恶水里,有的结着丝,有的产着卵,有的磨着爪,有的打磨人骨,削成锐利兵器。
百谷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阴暗处失去判断,他是在灵境中,还是真来到了长夜台?恶鬼会发现他吗?
他感到浓烈的毁灭情绪,邪佞抓住了他,与脆弱的仙资碰撞,身体里的血好似要脱离控制,喷薄而出。
百谷趴在地上,死死咬住嘴唇,口里已满是血锈味道,心里还在喊:不行!
他十分坚决,我不能做猪!
指甲开始向外渗血,鼻血也在流了,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有人背挎一把不断闪着赤红电光的大剑……那颜色与灵知境界中的红日极像。
忿灭霆钧剑!
百谷出现了一瞬清醒,他擦擦眼睛,把自己抹得花里胡哨也要看清那是什么人,于是拄着两个手肘向外爬着匍匐前进,离目标有两个大尺的路。
此魔物在空地里走来走去,与别的鬼都有一段距离,想必没有什么魔物喜欢与除魔剑挨着,偏偏这怪物能背得起来,还游刃有余地与旁人说话,怂恿他们出去做事,杀些什么人。
百谷咽下好几口血水,脑里昏昏沉沉,灵境开始震荡,四边掉下许多碎屑,形成蛛网一般的墙壁。他这才确定自己不是真的来到地底,而是意念产生的触碰使得两者接壤,因此胆子大了一些,踉跄撑着地面凸起的嶙峋石块,一步步挪到魔物们聚集的中心。
于是地势不再遮挡那人的腿,石幔、石帷不再遮挡着那人的发,不再有奇怪的鬼影笼罩在他脸上,此人可以清晰地浮现在百谷的面前。
他没有腿,从腰部以下是一条布满青色细鳞的蛇尾,游走在血色的水池里时,有种近乎妖异的美;他有一头青丝,用雪花银做的缠头束起来,像遥远之地的国王;他穿的是罕见名贵的紫衣,眉心里有一颗月光石,纵使在光芒微弱的邪恶之地,也映射出多色瑰彩。
他转过头,穿过意念和神的保护,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到了敌人的仙识,瞳仁竖立,对百谷呲牙咆哮!
鬼化的洙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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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恨恶的情感超越所有断恋迷情,不管是仙是鬼,是这地是彼岸,是到不了的昨夜,二人族类两隔,其心已异。
鬼化洙尾的记忆只剩下月辉里的青驳祭台,未醒的新酒,不归的身影和不尽的风火,又有几名行脚人用石头砸断他的尾骨、掳去他的财宝。灾厄的余声像回音,像涟漪,由此而生的憎恶、怀怨,借助万年积尸的黄泉之水,地脉畸诡的颂唱,逐渐吞噬了神的虚明。
做鬼怪,也许很恣意。
比起仰聆天宫,他更想要自由!
歹念逐渐放大,重生的一尾银蛇在河中被枯手抓住,满池腐草余霜犹如孤泽寒梦,切切嘈嘈的梦呓又似蟋蟀和水鸟的啼叫,状似回归,可血泉里的血,是血腥的念头啊……
洙尾渐渐抛开神明的禁令,自甘堕性,主动吸食怨气,本就由阴性灵气长成的沼泽之神更是如鱼得水,身量快速长成。
在深峡萧森的寒气里,他恢复了成熟本体,可惜仙晏凋零,凶煞缠身,一双丹红鬼眸再也找不回原先的清晓。
他看了看自己覆着鳞的手掌,似乎有些意外,又理所当然。他的尾巴碾过白骨,自血海中爬上了岸。
人竟还活着,百谷却找不到他。年轻人惊愕未消,眼看鬼化的洙尾扬声长啸,声音在洞里一层一层地扩大,长夜台凛凛动荡。
“你是不想让我知道?”
更多沉眠的恶者苏醒过来,鬼化洙尾身为鬼王的候选,周围集结着的众鬼都在嘶哑呼应,它们看百谷像看新鲜的肉,按捺不住本性的躁动,挥舞刀枪,不住向白谷展示手中锐器;有时突袭划来,连砍带抽,想要割下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当作战利品。
噩梦转真,百谷心惊地在有些坍塌的乱石里穿梭,一时看着数把兵刃一同近身,他连生死的念头都来不及出,吓得缩头闭眼,伴随而来的还有懊恼:怎么没学能武斗的法术?连手脚也没法摆弄!
不料,千刃血光穿身而过,看起来威风,劈刺带起的凉风却压根穿不透百谷的发梢。这些铁的骨的石头磨成的剑戟还夹着发黑发臭的肉丝,沾着发红的脑浆,全都“乒乓当啷”着扎在地上,鬼怪们力气使空踉跄几步,把地面砸出许多条长短不一的裂缝。
意念无法被枪刀所破,他是魂体,是思与念。百谷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更惹众鬼愤怒叫嚷:“他在戏弄我们!”
“你说,戏弄我们的人要得到什么惩罚!”
百谷气息不匀双肩微颤,额头上的血管都暴涨出来,好似随时会破裂。
知道它们不再能伤自己,百谷心里倒舒坦了些,叫起几句狠话:“呵……我要是会戏弄你们,你还喊得出来么?”
迎接他的是更扭曲凄厉的面孔,百谷转而望向远处的熟悉身影,心里是委屈与怯弱:“洙尾,是你么,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叫别人打骂我?”
百谷没得到回应,又提高了声音:“仙人,不认识百谷了?”
他的话语被恶念声嗡嗡嘤嘤着阻断,众鬼咬牙切齿地商量着杀他的方法,有阴冷的笑声传来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洙尾擎着一把幽黯的黑刀,吸引更多窟中恶鬼朝百谷的方向前进,他嘴角噙着笑,几乎能看到一只尖牙抵在下唇上,眼里是杀意酿成的赤戮,也许什么都不在乎。
也许也不在乎自己。
百谷用袖子蹭掉流得越来越多的鼻血,求他:“你不想同我说说话么?我有许多事想同你说……”
“笨蛋!”
洙尾穿行在众鬼之间,并不答他的话,反而对百谷现在面临的困境很满意,露出更加嘲讽的笑容,又讥一句:“你跑不掉了!”
百谷顿时被他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话也不敢说了。
一计杀招不成,众鬼又商量出了好主意,它们收缩腹部,将大量灰绿的毒瘴喷出,降烟其多,暗沉熏披,无形之物拧成一头黑色杂毛的野狗,在空中蓄势待发。
百谷躲无可躲,只得掩住口鼻,顷时,那凝集的秽息野兽一头扎入他的识海,三叠重台,腥风作浪,又追至百谷的灵知境界。
翻腾的血海涌入、冲垮,所有死去之人的痛苦化作溃坝的洪流,将百谷推回到原来寻找灵器的地方。
洙尾和恶鬼们的身影瞬间模糊了,身边只有弥漫而来的浓烈毒气,成股做团向他追逐。
就这样离开吗,又在这种被坏事阻挠的时刻离开他吗。
百谷的头仿佛被锥入长针,刺痛加剧,他右手握成拳头,推开了象征着除魔剑的亮光强行再闯长夜台,勉强迈出,便越过了所有鬼怪形成的包围,直接来到鬼化洙尾的面前。
还好!众鬼来不及反应,百谷的坚持让他得了直面洙尾的机会。
鬼化洙尾也是一愣,没料到刚赶走的孱弱家伙还敢反回来找茬。他想也不想兵刃有无效果,反手将沉重的黑刀甩在百谷脖子上,肩膀一旋,剐着他的颈项就挥了下去。见百谷躲也不躲宛如仗身挑衅,又拧腰猛转,甩起粗长蛇尾向他方向抬起落下,“哗啦”一记铁雷震,眩目穿骨,满地岩石被打成碎屑弹起,惊砂坠在百谷脚边。
百谷并非没有受伤,腐蚀渗入,怨恨就像瘟疫,那恶心感令他佝偻着脊背,只能伸出一只手,举到那憎恨自己的人面前:
“仙人!你听我说,这镯子是你送给我的……洙尾,记得么?”
人语轻而用力,念出的这两个字字面惨悴,仿佛寓示着神明的遭遇与一场刚落幕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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