洙尾本能地往回一退,竖瞳从百谷的脸上移动到他手腕,对着掐丝银镯细看了一会儿,突然表情变化,眸中赤彩恍惚跳动。
红石蒜艳到不吉,洞乌拉瓦以外的农民把它从河边拔掉,驱散地狱的召唤。但洙尾反而盘踞在花丛中,以掌捣碎,将一抹鲜红点在人的额头上。
逮逊人刚迁到村子里,他们为神明献上雪花银作为初礼,挨个跪坐在洙尾面前,接受赐福,希望能在蛇神的庇佑下永得平安锦绣。
偏僻沼村,群山纠纷,西风吹来,行天入错。地阔天远,不知归路,故园之心还在么?
鬼化洙尾的长睫翕合,又看向百谷,今朝相视,短促生动。百谷看他是渐渐回想起来了,就像自己突然回想起浅池里的水芹菜一样,他们都需要一个契机,等待回忆重新灌注,风光往来。
“哐当”一声,洙尾把手里的黑刀丢到地上,他的眉头蹙着,口中低吟怀愁不尽,生出些许凄艳,还带着理不清的迷茫。
“洙尾,洙尾是谁……?”
百谷赶忙上前搀扶,两手却穿过他的身体,彼此交错,此次相逢也是错过。百谷只好说:“仙人,这是天脉赐给你的名,还有从洞乌拉瓦出来的老人在传颂你的故事,盼你归来。”
“洙尾是我……”
鬼化洙尾一时陷入痛苦,不住摇头,他已与旧居山水程程相隔,此地天脉绝迹,旧念重寻无处;一会儿抬手摸着百谷虚幻的面庞,尖锐的指甲和覆鳞的手掌像走兽的爪,穿山甲的皮。
百谷不好意思地擦了一下发痒的鼻梁,才发现眼角也流下血泪。灵性在污秽之地渐渐崩塌,他却不敢挪移,任由对方笼罩在自己前方,试图把头虚虚靠拢在侧脸。
他想靠近我……
百谷的嘴角抿起来:“仙人恢复了?我们快回家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回家……”
在百谷的视线盲区,鬼化洙尾虽是与他应答,却一改那茫然痛苦的表情,勾起一个笑来:“嗯,记起来了。”
百谷连声说好,心情骤然放松:“等日子平静下来,我们在洞乌拉瓦重新为你筑一座庙,打开道路……”
“算了吧。”
鬼化洙尾打断他,声音骤然冷漠:“过去的东西,吾不要了,连你也是。”
他扔掉刀的手里已偷偷把众鬼呕出的毒流凝结成一个核桃大的死结,趁百谷疏忽,便狞笑着塞进了他嘴里,穿喉而过!
“呃啊———”
百谷的灵知弹回,惨叫一声,早就上涌的热血从嗓子里倾泻而出,无数发黑的血喷在被褥上,满嘴污浊锈气,直接倒下了去。
“我儿!”
白沃扶住他,满心灼烧,赶忙唤出法宝“奇雨晴方”,拴在手腕上的水晶珠子一变三,三做九,九幻无穷,如悬停在空的雨点,将灵气场反复扩大,加强,以镇住儿子的命脉气血。
百谷歪倒在床,不住咳出黑色的血水。他刚经历了恶念织罗的侵染,面上青白交加,几乎晕厥。
更多的是心痛,他从没经历怨慕变化,人在面前,情却不在了。
雨神曾点拨不少后生修习术法,路数得失每每俱详,授给百谷的自然是最安稳的套路,能在灵知形成屏障,以防反噬,但儿子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错。
只能说明对方比层层保护下的百谷更强,至少是妖王,鬼王!
白沃连续施法,心急得头上出了汗,又把岚间叫来,二仙一同为百谷疗伤。好在遮天蔽日宅本就由雨神建成,隔绝外界,免去许多干扰。
许久过去,百谷又吐出一口血,颜色已变得鲜红,人也慢慢缓过来了。
“百谷,你进入灵知里已过了三天,你看见什么了?”
白沃拉起他的手,探了探脉象:“那剑有问题,是么?”
百谷点点头就咳嗽得更厉害,他在爹怀里仰着,一会回忆起发生的事,又皱起眉头来。
“管不了。”他略有哽咽:“爹你讲得对,我当真谁也管不了。”
如果爱一个人,得有准备——准备爱他,恨他,埋怨他,爱护他,厌倦他,愤怒他,奋不顾身为他。还要发誓,要许诺,要做分别的打算,要做一生的打算,他会耗尽你的力气,或许是耗尽家财,他剥光你的勇气,或者给你无畏——百谷现下终于晓得了,爱不仅仅是爱就满足了,说完“爱”,就相当于说了其余没说过的全部。
而他准备得不充足。
白沃和岚间对视了一眼,对方摇了摇头。
金器围着年轻人打转,神明的力量倾注,鬼的力量也纠缠,二者在百谷的身体里彼此追逐博弈,相互消耗,把年轻人折磨地无法顺利恢复,哀声不住。
白沃看儿子难受,赶紧哄他,像小时一样亲着他的脸:“娃娃,爱一个人就很累了,比管全天下都累。”
百谷喃喃:“我不能只学这些,我还要学很厉害的法术才行,要能打人,一定要打人。”
白沃:“为什么?”
百谷闭上眼睛:“当人糊涂了,我得把他打得清醒些。”
第55章
陀螺般的洛阳,在七日前的八百声夜鼓后只剩下秋风。
欢宴与丝竹停歇,西园封闭夜饮,华灯惨照,栖鸦风跑。二十七丈的万象神宫在夜色里像蓬勃的莲座,载着白幡低垂守灵。金吾加重了巡防,他们拖着铁打的脚步在靠近皇城的各条街口盘查,所有未持夜行令上街的人,都以杖刑论处。
靠近西门的含光殿已遭破坏,若一根自天劈下的粗鞭扫截断扎,将宫殿拦腰折断,而后及时出现了几股力量遏制住它的行动,企图把来犯拦阻在二宫墙外。双方不住缠斗,对抗,其上的廊柱飞檐倒塌在左,其下的玉砌栏杆散落在右。匠人在宫墙上描绘的春景溶溪裂为九段,似乎一场地震刚刚咆哮失语,留下名品残次的佐证。
身着素白缟衣的男子蹲在地上,用指尖抿上泥土嗅着——融进了邪物的气息,狰狞,惨烈,有长生族的血,有死的落魄。
李住刚驾崩,国丧中的皇城就遭异类攻击,洛阳犹如被虎狼围视,侦侯可乘之机。
杉弥站起来的时候表情变得凝重,他低估了潇君的实力,这只鬼王至少在皇城守备军赶来前的短短一刻内杀了五个会用异术的长生族高手,还有十几个禁军,但他也没讨到好果子吃——他有何依仗敢贸然前来,真笃定能抗衡皇城的守备?他是看到什么才掉头走了?
……对了,或许假山神拿到的是过时的情报,许多人都声称先皇西去拂林四十载未归,连同最强的长生族十御卫一同消失在长安的那做空旷宫殿里。他们何时回来,去了哪里,得到什么,俱不知晓,流传到大理的消息总是不便,更别提传到雪山中了。
料想徐鉴盗走御赐宝物却没被追查,也必有隐密的原因,是什么呢……
杉弥来回掐着手指数算变数,他开始怀疑珊瑚挂镜所展现出来的某些情景,大概率可被徐七娘左右。
对,应是这样。徐鉴一心要做李氏的叛徒,反过来做姐姐的就必须要向李英献忠心,以保全家族地位。她在万里之外骗过假山神,把他骗到洛阳予以一击,既是表明家族与鬼王毫无瓜葛,又是送了西南仙人们一个大礼……硬送来的,不要也得要,固然水神们面对状态不佳的潇君可轻松退治,但李英会以此作柄用来交换什么?
就这么一会儿,杉弥已想得极多,他上次去青要山能见到李英一直觉得太过巧合,给予自己的两句话到底是君王的示好,还是卜到两方势力即将接汇,所以主动地推动因果?当王权者开始注视神权,并不是能两全其美的妙事啊。
“真不想把家乡牵扯进天子的算盘里。”
杉弥望着在月下反光的的琉璃宫顶,自言自语:“百谷,阿兄要如何做呢,总在你面前逞强,装作什么都扛得下,但阿兄也有许多为难的时候……论到胆子,你可比许多人的都大,有几个敢只身登天山?”
杉弥一个人押解徐鉴从西南隐蔽进宫,路上自有仙术催动、法宝援手,没费太多时候;后者则是被五花大绑的待遇,神志不清地倒在车厢里痴睡一路。
初进宫门,自有恒天监字样的马车对杉弥连连道谢,欲将徐鉴带去他姐的地盘。杉弥不卑不亢地将这人在西南做的丑事说与几位听,问到之后如何处置该人,监守们滴水不漏地说徐真人也要听天帝的吩咐,不敢私自做主。
这时从墙角里走出四位沉默的苍白宫女,手中各持一盏青白流萤灯,在夜里扑闪冷光,足像四个死人提着丧灯叫魂。它们向杉弥恭敬请安后,围成一圈躬身伏低,随即眼前一花、衣袍牵动,这四个宫女竟是带他瞬时迁移至夏行宫之一的元凉舍人居内。
四位宫女完成了交待的任务,转身变成四张巴掌大的圆形纸钱飘走,应是会役鬼的方士令游魂附着其上,供来驱使办事。另有见怪不怪的宫人端来温水茶盏,这次是些正常人了。
她们套着麻衣,用粗绳束腰,唇与眉都未画,盏盘之内也尽是粗粮野菜。一边布置一边小声解释:
“天帝下旨,天下吏人及宫内须服重丧三百日,不得食用荤腥、甘味、佐料、精面,所以只给仙人备了些茶水简餐。其他客人连饮茶也是不行的,只能饮未煮的井水、河水。”
近期不能饮茶,意味着茶神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失去了一些“触觉”。
不过他刚才就好奇对李英的称谓,问:“如今已称为天帝么?”
宫人年岁小,提起这话猛地低下头:“是,是神武至圣大光大道天帝,请仙人稍等片时。”
礼部本来忙碌筹备大丧,又向诸位亲王藩王建议说年号不详,果然得改。但多年失去消息的李英突然出现了,内臣们便个个装聋作哑,继续沿用那位小儿子死时改来的年号。
天怀四十二年的秋天,李英未把皇位交给其他人,他手中抛落着权利,他的视线好像没落在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
就这么等待凝神的功夫,杉弥作为掌管百草生发的神,敏感地觉察到这座行宫内有猝然的死与猛烈的生,两种对立状态若潮落潮涌轮回不息,快到不可能是降临的婴孩,也不可能是归天的宿命。
“长生族的血秘术?”
杉弥微皱眉头,这是几乎并肩神明的力量,在更变命数的方面,他们甚至超越了很多神通。
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弟弟。
自从百谷下定决心要修习术中攻势、夺命手段,要么人在灵眼附近蓄气固魂,要么就是苦练招式,再不似从前的松散。白沃为他建了一片演武场,每日等弟弟来试法后,土地就像被十头牛连夜犁过,坑洼不平。
术是大功法,在修为与神通多有不及的情况下,百谷须得把所有的力量在一瞬激发才有威力。这类速成又爆发的仙术用多了,百谷渐渐生了头疼的毛病,小人儿蔫蔫悠悠地坐在地上,胳膊都提不起。如此一来,得有人守在他旁边看着,免得运息倒灌,失神入魔。
这桩差事本由他爹和他兄二人交替,但随着津滇的到来,百谷的精气神儿都不一般了,从蔫蔫的小人变成了活跃的小人,明显存了极大偏心,每时都去找河伯说话托事,熬好汤的第一口全都喂给他。杉弥气得心想这算什么呢,做兄长的还须克制着自己的行为,让他去爱别人,不如眼不见为净!
白沃看得出他宁愿一个人孤零零忙活,神态失落,问他待怎么对付这情况。
“我能如何对付?我若是个寻常人,便能跟对头拼一拼命,发发意气,也有底气赢上两局。可偏不是这样,落的时机不许我这样,所以我只得说合宜话,做合宜事了。”
白沃口里更没好话:“生个儿子也算让个爹开眼了,几千年没见过的新鲜性格。官做不了,倒有官老爷的爱好。”
随后怀疑自己似的:“我一定是打得少了。”
杉弥反倒劝他:“阿叔,我现在不计较跟百谷有多亲,您总是我恩人,他总是我弟弟。这节骨眼上,若仙性反倒被人情所困,我又有何德何能坐拥神号,得这仙法?我师父都要指着鼻子骂我了。”
白沃料他是要留到秋后算账,总之吃不了亏,便说:“也好,你先去洛阳吧,诸事可由你自己看着办。”
就在回想之时,杉弥听得一沉沉男声隔窗穿来:“仙人独饮勿叹息啊。”
两侧宫女上前开门,一袭黑袍的天帝出现了。他走进来时带起淡淡血腥的风,像那些由他引起的灾难如影随形,追及至此。
杉弥打量他,此人仍是气魄非凡的模样,让他的英俊显得有些独傲。
李英随口说道:“仙人可是嫌弃茶点寡淡,等无聊了?只因前些日子寡人失了几个心腹,刚去补充人手。御卫要练摆阵,数目自然得齐全些。”
等解释完了两人才互相作揖,李英命人拿来糕果甜食,贵客要紧,不拘丧礼之仪。
“他们嫌寡人在那座宫里杀的人太多,晦气,才迁至神都。不料,善水人也没了,这下能跑到哪里去。”
他略有奚落地挥退侍从,盘腿坐在杉弥对面,有意试探:“仙人可知善水是怎么死的。”
在复杂的人面前要说最简单的话。
杉弥照实答:“小仙一直在山中行走,确实有所不知。”
“没事,就猜一猜。”
李英似乎没受丧子的痛苦,他对考察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你师父定教给你方法了,我们又不是君臣关系,大胆说便是。”
杉弥仔细回忆了下,师父仿佛真没有教他,于是轻轻摇摇头:“不是生病么,难道有凶手?占凶吉,小仙不是七娘的对手,查凶手,小仙没有大理寺能干。”
李英摇头:“瞧把你怕的,寡人有那么可怕么。”
杉弥笑着说了几句托辞:“是小仙真的不知。”
李英凑近他,低声吐了几个字,字字吓人:“善水是寡人杀的。”
杉弥听到了几乎是全天下最大的秘密,瞳仁立刻扩大,几乎看到了对方微笑时露出唇边的獠牙尖。
他垂下眼皮避讳:“小仙知道了,但是……不懂。”
“不懂无妨,”李英直起身子给他添水,“都是些纠缠不清的家事。寡人说这个,是把仙人当朋友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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