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谷想不通,爹怎么宁愿陪自己玩上一会,一起吃饭,也不愿意告别呢?
为什么大人不能讲清楚,不跟他的孩子谈论死亡呢?
只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贪凉,你记得银子放在哪吗,知道衣服放在哪吗?
怎么才能知道这就是遗言?
他浑浑噩噩地抱着盒子,又看起流水来。
津滇默默看着百谷盲目地寻找,怕他想不开而一直跟着。
如今津滇明白了,为何许多神仙都说修仙不能近情,今日他知道原因了。
近了情爱的他们就像莽夫,和杉弥吵起来哪还有半点矜持尊贵。
有了亲情的白沃就是凡人,全然不觉做神仙还有什么趣味。
那么自己呢,在结束这一切后再次回到大河之上,无情地度过来日吗。在体会到爱意缠绵的甜酒之后,会保证再也不去爱人吗。
津滇抬起头来的时候刚好跟百谷对上眼睛,津滇想,如果他们不是这个时候见面就好了。
百谷没有欣喜自己回来,没有任何关心的语言,也不想解释任何事情。
小孩子再也不能拉着谁的手去白水寨转悠一圈了,他不能给别的人看看自己的爹,和抓来的老神仙儿。
因为白水寨没了,爹没了,神仙也没了。
“谢谢。”
百谷说,他很艰难地发出声音来,对河伯的帮助表示感谢:“我可以不求你喜欢我了,若你想走,我不会拦着的。但是我不能没有爹……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津滇听见自己的心碎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无情地度过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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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青山围故园,杜若纷纷,秋水纫兰,可招谁魂。
前说长相思,后是久离别,自此春雨冷于冰。
河风浩渺唤人发愁,群山的孤儿站进浪里望着无边的远方,山川如昔事事依旧,他冷眼看着天宫,仇恨生长了许多。
清清的河用涟漪推弄他,把裤腿一茬一茬地全然浇透,腰带穗子浮浮沉沉。他脑子里都是父亲的影子,比起后来天仙无垢,百谷更熟悉他灰扑扑的行头,沧桑的手指,给自己补鞋的模样。
月儿将满了,今年的追月节没有爹打的糖心甜糕吃,那甜头随他不再有,苦涩就住了进去,塞得满嘴都是乏味。
他毅然赴死之后,尸身入了虚空,往后只得立个衣冠冢祭拜。
百谷突然火大起来:我要拜他的衣冠?谁要拜那几匹布,从市上买回来,堆在土底下,能纪念什么?
他不在了,应当留着他的衣裳,好好地存放在柜里,像洙尾把过去的祭物存放起来一样。就算看到会心如刀割,其实应该看到就心如刀割,好知道自己因软弱失去过什么。
自己被宠护得太好,好到一事无成。恨呀,恨天不如恨自己。
百谷从水边湿淋淋返回的时候,津滇还默不作声地候着。那么个漂亮的汉子,胳膊像断了似的用带子绑住,鲜血侵了满袖,顺着指头往下滴,可怜兮兮的。
要说什么呢,百谷在他跟前垂着头,一时竟想不出几句动听话,又怕一出口就大声嚎啕起来,管控不住情绪。往常的拥抱与吻在此时显得太过亲密,他们如今不该那么亲密了,父亲希望自己同阿兄一起生活,或许做儿子的该遂这遗愿,精心呵护。
在所留寥寥个盼望中完成一小个。
黎水喧哗,活活洋洋,好像要把烦恼用更大的声势掩盖过去。人生几回伤心事,当初不该轻分离。
津滇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道了句无妨,就用那只完好的胳膊牵着百谷往回去。
他掌心冰冰的,河风也把河神吹凉了。
两人穿过心事桩桩的竹林,零落的梅子,无忧的鸣鸟阵阵,一切浮游在悲伤之上的无辜生机。百谷慢他两步,一直盯着津滇的后脑勺,眼睛随发绳上青红两色的珊瑚珠子摇来晃去,左摆右摆,不停移动,思绪又跟着乱了。
“以前总想带你去各方远游。”
津滇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却没问过你愿不愿回家,想不想留下。我只顾念自己的意思,该问问你的。有人说我自私自利自说自话,或许,真是如此……”
他把百谷领到房门口松了手:“好了,先回家吧,还有许多事要筹备。”
百谷心里“咯噔”一下:“筹备什么?”
津滇苦笑:“邪魔没死,昨夜我们没能干掉他。”
还好,只要不是埋葬父亲……百谷在进门前望了津滇最后一眼,两人本来那么放肆快乐,浓情蜜意,是自己的头一个男人,无论去哪里也是甘之如饴啊。
刚踏进门槛,阿兄立即迎上来,又停在半路;打坐的岚间睁开眼睛看着情势,亦不敢出声。
这里不是家,像别的什么地方,有谨慎的街坊,严厉的祠堂,人人都要互相看脸色行事,偷偷藏藏。
再看手里捧着的食盒,百谷觉得里面埋葬着父亲的骨,是他的心肠,可一旦打开,便看见了自己的贪吃贪玩,自己的娇蛮和天真,被溺爱着,以及那些大把荒废的好时光。还有总是回应幼时祈求的那一位,百谷曾经上山寻找他,他却根本不在那里。
“山神。”百谷回忆道。
听见百谷说话,他们一同问起来:“他怎么了?”
百谷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没必要跟他们样样都说明白。许多感情就算说出来,别人能体会的也跟自己的所感的差得远远。让他们乱猜心思、徒增烦恼,都没必要。
百谷瞬时长大了,长大的人就有了秘密。
他摇摇头,问道:“发生了什么呢,从我进入短生天之后,你们遇上什么事了?”
杉弥巴不得弟弟主动说话,便大略讲起作夜大战三魔和万鬼倾巢出动的情形,不少勉励他,又指明确实是洙尾将蚩尤遗存带来,间接害死了白沃。
“洙尾鬼化,早起异心,今之所为比以往更甚。或活或死,不由我们判断。”杉弥道,他指着洙尾的蛇身,像嫌弃一个杀父仇人,“百谷,你来发落吧。”
百谷收回目光,搓着自己的手掌。
“阿兄的意思是,我若饶了洙尾,便是不孝么?”
“什么,当然……”杉弥没料想他这样回答,看着他脸色,感到有点气闷,“阿兄不是这个意思。”
“死亡是后悔。”百谷抠着手指,“人死了之后,没死的人心里就全都是后悔。死的人没有药医活,后悔的人没有药医好。
“往后洙尾再来杀我,我必底力以对,若是身死也不是你们谁的错,是我胜不过。”
他继续说着,声调淡漠:“既然除魔剑拿来了,现在就商量如何对付邪魔。再接下来,我们就各走各的吧。”
这话一出,杉弥顿时受伤地看着他:“你要阿兄往哪里去?”
百谷没滋味地说:“长安?余杭?阿兄当时可说了不少好地方呢。”
杉弥大受打击:“为何这时提它……”
百谷:“这却不是什么报复,我如今就是这般考虑的。我爹独活了两甲子都没事,人一多他就没了,想必是人多损命。”
看他越说越离谱,靠在墙边的津滇强硬地打断了:“我晓得你如今心里犯难,但就算把所有人赶走,也没法治这难处。”
百谷抢话:“我……”
津滇更加严肃,对失去管教的年轻人有了神明的威严:“你悲伤时不该叫你坚强,放在谁身上,这事都做不得坚强。可一味自暴自弃就中了邪魔诡计,他在幕后就能把你打倒,使我们彼此心意分散,你情愿这样么?”
你在伤心时,不要做任何决定。
百谷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的话,一时不出声了。
“反正我不走。”
僵持不下里,岚间口吻平和地说道,见别人都看他,又解释:“这遮天蔽日宅不是白沃大人为我造的么?我尽量要在这里修炼原身了。”
杉弥一听,仿佛知道这才是答案,对百谷说:“是了,阿兄也不会走,赖也要赖在你身边。你还能对谁生气呢,将来就对我吧!”
沉在谷底里的心情好像终于开始往上攀爬,这世上还有自己割舍不掉的人,甩不清楚的情。
百谷将那股积攒在喉咙里的浊气呼出去,似乎五官重新恢复了丁点知觉:“随便你们吧,这是我爹的房子,我说了不算。”
“其实,阿兄拿不准,怕给你空欢喜,但是……”
杉弥住了话头,望了望一圈人,才说:“据我所知,本位神应该不至于灭绝,雨神很特殊,他会从天脉里一点点重生。但阿叔的情况特殊,他自己已放弃了神位……”
“等等,爹似乎说过。”
百谷激动起来,看着自己双腕上不住环绕游动的天白月满鱼:“雨是生息对不对?雨是万物的命根,他是取回神修后才走的!”
津滇轻轻点头:“这倒不假,本位神是天宫命定的天职,与万物同道相益,宇内无双。既是无双,就必定唯一。”
“这样!那爹会从哪里重生?山上?河中?云彩里?”
百谷更兴奋了,他看天地都多添和煦:“我会再见到他,我就知道,没有永别……还没有!爹做了那么多善事,怎么能没有好报?会有好日子的!”
他终于露出带着亮光的眼睛,那么多希望,看得津滇反倒踌躇了:“……百谷,听我说。雨神若是新生,该是没有这一世的记忆。
“他不像洙尾留下能转为原人的后手,若等白沃大人从天脉里诞生重回人,应该,应该也是不认识你的那一位了……他是雨神,但不一定是你的父亲。”
这话说到最后都扎自己的心,津滇咬着下唇:“懂了么。”
百谷的笑容僵住了,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着:“他,不一定,是我的父亲……”
白沃把预备重生的关键灵卵变成了其他人,一个咿咿呀呀的小不点儿,及喂大了,小不点儿就变得会惹人生气,也会惹人开怀。但也正因这个昔日的选择,未来的他们将不再有联系,不再是父子,这血脉强烈的关系,就此断绝了。
百谷呼吸粗重,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诚然,他知道自己对待重生的神明有多烂:他弄丢了洙尾的蛋,又弄丢了破壳的小蛇,在洙尾最需要照顾,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无情地离开了。
但爹会变成不相干的人,这比当初更难接受,如果新白沃会有自己新的小孩——想到这里百谷的喉咙好像被鱼刺卡住了,他好像看见父亲喂养那个不存在的孩子,为他摘月亮摘星星,跋山涉水地摘菌子,给他买衣服补鞋子——百谷要被想象出来的画面气坏了,想着想着,就气得充满眼泪,又不只是埋怨;想着想着,就攥起拳头,也不仅仅是嫉妒。
有一件更悲伤的事:也许等到雨神再度归来,百谷早就长大成不需要父母的年纪,他或许变成个喜欢孤身奋战的大侠,或许是个离群索居的神仙,一下子有了亲情的羁绊,反倒碍手碍脚。
在恰逢其时的时候失去,再得到了也变得难以调和。
百谷重新变成呆呆的模样,喃喃自语:“我不同意,我可不同意……”
小孩不同意,但上天同意,可要怎么办呢。
食盒里的芒果青红相间,分外眼熟,杉弥知道,这棵芒果树在前几个月前已经没了,恶意引发的泥石流结束了老树和它院落的命运,这个夏天对人们过于无情残酷。
他展开双臂抱紧弟弟,吻着他发顶安慰:“百谷,我弟来……可怜……”
这时津滇突然眼前一花,脚下虚浮,他意识到体力流失过多,必须要去休息了。便不得已开口提醒百谷:“刚才不是说到诛魔的事么,这事变得简单,又变得困难。
“简单的就是我们有了除魔剑,这剑的威猛我已试过了,一击必中,中之必杀。难的是我们都受了伤,需要时日重新积攒修为。”
百谷用袖子抹一把脸,听话点头。
杉弥也不想叫弟弟继续低落了,便道:“百谷,你也要赶紧修习,有了这些历练诞生的决心,或许已备突破神修的资格。阿兄虽想让你多休息,但唯恐邪魔率长夜台反扑,搅扰更多村寨,那时更加分身乏术。”
他给弟弟擦脸:“阿兄不会离开你的,晓得么,你不是孤单一个,阿兄也是你的亲人,你妹子还在呢,记得吗。”
百谷前些时候刚给妹子寄了书信,还没收到回信儿,他吸吸鼻子:“我妹子好么。”
杉弥:“她好着呢,邪魔不知道她如今在哪儿,拿她要挟不了你,这一阵子也别跟她联系。”
百谷哭得头脑天旋地转,心也有些迷糊,硬生生听懂了:“我要养妹子哩,我会好好的,你们都放心吧。我这就去外边儿练功,至于怎样突破,阿兄若知道方法就帮我一把。”
他又长长吸进一口气,决定道:“还有,就将洙尾放在这里,过了三日若还活着,便是天意叫我救他。”
百谷说完了就眼睛红红地去了演武场,在如今的痛苦中,这是唯一能分散精力的事。
杉弥见状要跟着同去,走到一半又倒回来,交给岚间一只红色锦盒。
“差点忘了,这是乾坤转清丹,有消厄澹清之功用。仙人服下这丹药再修炼,恢复原身必是如虎添翼。”
一样能助力神明淬锻的灵丹,必是九重补天的高品。岚间本想知道他交换了什么条件,但见他累得脸色毫无神采,却努力保持工整外表的样子,起身郑重道了谢就做罢了。
杉弥又于怀中取了一颗绛朱宝石,向另一边的津滇不客气地说:“这个没那么厉害,但也能治你的手。”
津滇的胳膊仍是血流不止,伤口深裂,他本人却不急着接过来,反而有趣地打量对方:“哦?这也是洛阳之物吧,仿佛你是跟皇帝老儿借了两条命回来。还拿了别的么?”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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