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站在遮天蔽日宅的院子里听了会儿动静,就纵身跃上高处的阁楼推门而入,毫不嫌弃地抓起一块盘中剩下的柿饼吃了。随后用一双俊眼扫向里屋,露出新鲜神色:“怎么是你俩在打架,谁赢了?”
百谷正扯着岚间的衣襟不叫他动弹,这时抬起头,见津滇站在一盆茂盛的昙花旁,随意地舔着手指尖上薄薄的柿饼霜——百谷却想,他的指头是甜的吗,我也想尝。可惜被岚间趁机踹了一脚,“嗷”地声撞在地上,把围观看热闹的水虎砸得落荒而逃。
“来得正好。”
岚间打理着衣摆,打算走了:“百谷离成仙仅有一层,你来教吧。”
津滇诧异:“这不是很好?为何要退。”
岚间哼哼,似乎脚背很痛:“因为我打架输了呀。”
岚间拂袖离去,背后飘带也愤愤昂扬,他却带不走水虎们。河边长大的小家伙见到津滇像疯了一般,窜到他脚边嗅着,有两只正在努力顺着裤管往上爬。就连百谷抱着的那只,也使劲儿从怀里挣脱出来,吱吱叫着扑向了河伯所在。
津滇笑着接住:“哈哈,你喜欢我?真喜欢我?”
这话问得百谷心里一突,抬头才看到他问的是水虎,便只好难为情地扭头看昙花,装作没看到。
耍到了人就适可而止,津滇取下酒壶自饮两口,便与他说:
“我是早该来帮你的。但想起九黎寨声称是蚩尤族人之后,他们也许有办法恢复短生天,将白沃的一部分灵带出来,便到处打听了一番。”
百谷急忙问:“可有眉目么?”
津滇摇摇头,将手里最后一只小肥墩丢给百谷玩:“你还好么?”
百谷就干涩地应声:“嗯。”
津滇过来挨着他坐,习以为常地胳膊碰着胳膊,腿挨着腿,把百谷手腕上一圈圈的银环贴暖了,一路热到手心里,黄玉戒指也烫热了。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百谷就好像被热水褪毛用石头压着的板鸭,被捕快逮到游街示众的贼,心里光秃秃地发慌。一些决心,发的誓言,在这些接触里就变成了废话,变得无足轻重。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没出息,没出息……
好在津滇起了话头,问他洙尾近况。
百谷一板一眼地回:“哦,他还在睡,肋骨都已长好了,恶煞式微,或许不多久就能清醒。”
津滇点头:“等血泉的力量完全退去,他会重新变回幼年模样。”
“是小蛇吗?”百谷喜道,“那样更好,把他送去学堂里念书,天天背文章,背不好就打脑袋。用尾巴卷着笔写字,写不好就打尾巴。像我爹对我那样。”
“这规矩甚严,但谁乐意教条蛇写字?”
“你弟弟?”
“也是,他俩看着就是会互相折磨的样子。”
百谷咯咯笑起来:“是嘛。”
水虎在百谷手里不老实,扭动笨拙肥胖的身体扒住津滇的肩膀,把百谷整个人带倒在津滇身上,状似无比亲密,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百谷只好假装生气地打它屁股:“你不听话!”
“莫急,它是想求我点化。”
津滇一摆手,从昙花盆旁边的地上裂出一道多石的淙淙溪流,一直裂到窗台,仿佛他是截了一段小河置在家中。游经这急弯的鱼活蹦乱跳,争相跃出河面赶路,水虎们看得眼睛发直,见了鱼就忘了津滇,当即拔腿就跑四处抢吃。那鱼越吃越多,从上游流来堆得冒尖,眼见鱼群要把水虎淹没了。
津滇看了会儿,说:“养这东西要趁肥一点再剥皮,皮毛又油又亮,做冬衣穿暖和。”
“剥皮?”百谷见他好似是认真的,赶紧说,“可不行,活的多好玩呀,它们还是会浮在水里洗脸呢。”
“你很喜欢?”
“是呀。”
“那你还喜欢我么。”
话题突然转到这百般不想谈的事上,百谷就没担当地泄气了,浑身硬邦邦的。他在神明的注视下吞吞吐吐:“什么意思?”
“你从不问我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你还在乎我么?”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回来许多次,你一句也不问。”
百谷本能上要示软,但心口堵着,就气急败坏地找借口:“你可以跟我讲呀,你不讲,还以为你不想让我知道哩,我若多管闲事自找没趣,你不会更嫌弃我?”
“我也有没信心的时候。”
津滇看着那伙水虎原形毕露,从小巧的嘴里伸出尖锐的牙齿给青鱼开膛破腹,撕扯内脏,吃得满河鲜血淋漓,黑白相间的皮毛都染红了。
“这一阵子,多了十万人信奉我,可只要有一时想到你,那一时我就没了信心。”
津滇自嘲了一句:“还好这十万人都不知道。”
百谷心里更不是滋味,把嘴唇咬得生疼:“这十万人可真傻。”
“是啊。”
津滇低沉的嗓音轻轻诉说,“我也想等着看看你是否会记挂我,也想看看对你而言,我到底是谁,是傻子么?”
水虎狼吞虎咽地吃饱了,它们在地上摊开四肢揉肚子,揉完肚子揉眼睛,清洗胡须,又变回可可爱爱的宠玩。
百谷被噎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像问他,又像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回来,先前的决定就作废了?”
津滇懊悔:“百谷,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出气,待你学得大神通,第一个拿我练手好不好?”
百谷不答应,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没什么气好出,毕竟当着你的面……算了。但是我,我爹的意思是,他不想我跟这么多人好……”
津滇复叹息:“百谷,那不是你爹的意思。你心里亏欠他,想要找法子弥补。他还在的时候,你已拿定了主意,他不在了,你就为了弥补他搪塞我?这个理由太荒唐了。”
“我没有……”
“看着我。”津滇抬起他的脸,“我可以退一步,津滇会为了百谷让步,就算要我容忍那个茶神,也可以。”
百谷为这话动容了,说不清是见着希望还是更加难过,拼命拒绝道:“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对我这样让步。”
“这个让步有条件,一个条件。”
津滇的额头抵着百谷的,不叫他拒绝,用最小的声音跟他说:“如果你还爱我,你得让我知道,如果你不爱我……
“如果是这样,就给一句让我伤心的话吧。”
让他伤心的话,何尝不也让自己伤心。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恳切的爱意了,百谷紧绷双肩,眼睛发热,多少次愿意融化在他臂膀里,如今还是愿意。
“可是我配吗。”百谷喃喃回答他的话,“我配成为河伯的所爱吗?”
“你怎么不配?”
“我马上就要成为神仙了,津滇,别说半年前,就是三个月前,我也不敢想。”
“我明白。”
“但是,走到这一步差些什么,也许是心力,也许是大德,也许是情义。”
百谷慢慢摇头,像经过了一个迷宫后,终于对视了自己的恐惧,那个不详之物:
“但你刚才那番话,让我醒悟了。我就是不配成为神明,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不能像你一样,也不能像岚间一样以天地为念,不能像洙尾做个守望者,不能像九鸩那样聪明通达,我只是,是一个崇拜神明的凡人罢了。”
他握紧拳头,颤抖着:“我是凡人,津滇,你不明白!”
水虎们吓了一跳,纷纷直立身体,耸动鼻子胡须,嗅着空中的危险。
百谷发出极度压抑的声音:“我想给白水寨和爹爹报仇,很想。但执着之后,这个理由对十万人,甚至二十万人来说,对往后的一百年五百年来说,太自私了。
“思念到这里,我就无法突破,连看着你都做不到。”
津滇一下下用拇指蹭过百谷的脸,看百谷痛苦地下定结论:“天脉不会需要我的,这一时有用,换一时就没用。天脉不要百谷,津滇可能也不需要。”
紧闭的心结显露出来了。
说到底,百谷才活过二十个春天,只有尚稚嫩的见识,未必公允的正谬心,倘若明白过来以后要日夜不休地与世间诸恶征战,为万人生死祸福做依托,不休止地为他们做判罚,可还有勇气?
迈出这一步,再回头,可能就是一千年以后了。而这个巨大的年限,他想着就觉得可怕。
所以百谷慌了。
津滇抱着百谷摇晃,抚摸他脊背上瘦弱的两块肩胛:“我的百谷,信心怎么比我还小呢,你被吓到了是不是。”
百谷老老实实趴着,偷偷哀伤:“我的愿望只有一个,但如果别人有十个愿望,我是不是应该让路?”
“然后让坏蛋来做神仙,像从前那样?”
津滇着迷他的纯洁和无辜,低头吻他眉弓,“上天看重你,你却不看重自己,是责怪谁的眼光不好呢。”
百谷吸吸鼻子,也搂起着他的后背:“我爱你的,津滇。我确实是怕了。”
津滇自然心花怒放:“百谷,人很容易就走散。这道理我也是后来才学会。”
河伯便说起自己刚诞生之初,没人教他什么,是比百谷更不会。哪里有完全准备好再做事的时候呢,学了个法子一时能行,后来就不顶用,还要继续动脑筋。或者闹出什么笑话,颠三倒四张冠李戴是常有,转头灰头土脸来收拾烂摊子,又不敢叫人看见。那时,还有远道而来的吴人叫他蹩脚神仙。
津滇说得有趣,拿自己懵懂时的羞愧事迹作比,好不容易才把百谷逗得心情好转。
津滇又道:“职责加身,只管往前。去尽力做了,才是无愧于天地,才是向天宫尽衷心。你上山时,晓得前面是什么不?”
“不知哦。”
“对嘛,还不是一个劲儿朝上走?一样的,百谷,去就行了。不犯对错,焉知哪个是对呢。”
百谷听他劝勉,心意慢慢回转,像水虎那样揉揉眼睛:“我知道了,津滇,错了就改,一如做人的时候。”
“仙与人,人与仙,二者并非对立,乃是如登楼一般。”津滇笑,“成仙只是开始,往后你功课多了,便生出老练。老练之后,就不会再胆怯。”
“嗯,各有成仙之法,便是因为所得的功课不同吧?”
百谷知道是自己过于着急,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想得太远,就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实属眼高手低、自寻烦恼。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不懂……”他反应过来就有些害羞,“唉,白叫你担心了。”
“这有什么,我年纪大你许多,能当你男人,也能当你长辈。”津滇挠他的脚心,“笑一个吧,嗯?”
百谷就嘿嘿地笑起来,抱上他脖子接吻,觉得这男人已把自己栓牢了,果真是有手段的。
岚间在屋外,死死地拉着一条蛇。
这蛇有两指粗细,一臂多长,乍看是紫灰的鳞片,肚皮发白,却能在光底下闪耀出十色光华来。
只是明明如此弱小,嘴里却有成年男子的声音呼喊:“那是吾的人!他怎么霸占?!可恶!”
这蛇要往前,岚间拉住他,蛇便缠紧了岚间的手,拧得他十分不舒服。
“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大小!”岚间斥责,“我救活你,你去找死?津滇拿你蛇胆泡酒,以为他不敢么?”
“吾也敢!”那蛇还叫嚣着,“不待多时,吾就更强了……”
小蛇浑身拧紧的人突变作一团雾气,给它扑空摔在地上,脱身的岚间便赶紧把蛇扭成一坨疙瘩,一把塞进墙根坛子里,扣结实盖子,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什么……”
蒙在坛里的小蛇游动起来,在暗里摸索:“呸,辣椒泡菜?你好大的胆子!”
“在里面好好回忆自己干了什么事。”
“不要,辣死了,放吾出去!”
岚间坐在咚咚叫的腌菜缸上,望着天喃喃自语:“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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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出现的地名均从《黔南传统村落》一文中引用
第64章 (上)
没多久,从那昙花盛开的阁楼上就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津滇拉着百谷拥倒在地,一边解人的腰带结,一边低声絮絮:“先前还故意绕着我走,抱也抱不着,亲也亲不着,你要活生生馋死我好守寡?”
他的热息像一簇桃花开进百谷的耳朵里,烫在心口上,染成画不出来的石榴色。百谷那萍叶似的指头就去探津滇被大氅遮住的劲腰,情不自禁地催促:“夫君,疼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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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谷立即被拦腰抱起,跨坐在津滇的胯上,二人贴得更密,亲得更狠,半柱香后百谷只能一个劲儿吸气,肩胛胸膛不住起伏,快要忙不过来。
先前还以为是只得相思不得相见的冤家,是只能患难不能享福的对头,转眼拼合在一起弄蒿溅水,尝洲上采莲的乐事。千朵万朵的吻压在身上,像被人捧进春空里,脑袋里又晕又喜。滩深兴云/雨,今朝双羽玉,弄晴相戏,薄汗湿衣,满心酣畅。
百谷忽而“哎呀”一声,捂住胸口责怪道:“怎么拧我哩。”
津滇笑话他:“百谷真是碰不得了。”
百谷张开一口小银牙就咬他耳垂:“就有这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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