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之后,傅润生被接回来,同父母已经很陌生了。养孩子有时候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傅家父母走简单派——只管不让孩子饿死。傅润生就凭家长的关系到处吃食堂。
礼拜五晚上回家太迟,隔壁飞行大院儿的食堂早就关了,于是他理所当然没吃上饭。早上母亲问功课,发现他把书包搞丢了,罚他在卫生间思过,傅润生又没吃上饭。
郁青知道这些事已经是很久之后了。那时他和二毛已经关系很铁,可以放学后跟着对方一起去飞行大院儿的食堂买牛肉馅饼儿和奶香红豆包吃。
不过眼下这会儿郁青还什么都不知道,单知道二毛吃饱了饭,脸也不白了,脾气也不坏了,看起来又乖又软,还有点儿呆。郁青摸他的头发,他也只是往旁边躲了躲,躲不开,就翻一个白眼,话倒是并没有多说。
他俩在角落里坐着,后头很快吵闹起来,听那意思,是两伙有过节的人吃饭时碰上了。
当时的治安并不太理想,社会上闲散人员很多。似这般大白天在外起争执的,隔三差五老是能碰上。
面庄是吃饭的地方,服务员好说歹说把那两伙人劝出去了。于是两伙人就在门外的空地上开始比划。外头看热闹的,零零散散地驻足在不远处。
傅润生好像一下子醒了,眼睛盯着那边看。郁青似乎有点儿懂了他:“你想变厉害?”
傅润生细声细气道:“我恨他们。”
郁青不解道:“谁啊?”
“所有人。”
“啊?”郁青愣愣的:“我也算么?”
傅润生一呆,半天,才慢慢道:“你不算。”
“哦。”郁青恢复了活泼:“那二胖不算,麻杆儿也不能算……”他掰着手指头数:“大院儿里的大伙儿都挺好,大家都不能算……”
傅润生不高兴道:“这些又不是你说了算的。”
“但是大家真的都很好啊。”郁青认真道:“等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知道啦。”
傅润生闷闷不乐:“你懂什么。”
“那你告诉我啊。”
傅润生又不说话了。
郁青在凳子上摇来晃去:“以后我们上下学一块儿走吧,人多就不会遇上那帮高年级的了。”
“我不爱人多。”傅润生皱眉道:“鸡鸭牛羊才一群一群地走呢。”
“你不用不好意思。”
“我才没有……”傅润生正要辩解,忽然听到外头一声尖叫。有人倒下了,更多的人不知道从哪儿赶过来,手里全拿着家伙事儿。
傅润生一把拉起郁青,拖着他的手跑了。等他们跑出好远,郁青听见后头玻璃碎掉的声音,回头瞅了一眼,发现他们先前坐的窗户那里已经被砸得满地狼藉了。
郁青的后怕只有一会儿,很快就把这个事忘记了。那天他和二毛在江边漫无目的地乱跑了许久,直到太阳西沉才回家。郁青还盛情邀请二毛来家里吃饭,因为周末大哥回来,家里总会吃得比较好,只可惜被润生拒绝了。
不过打那之后,他们算是彻底熟悉起来。郁青上下学的路上,就这样多了一位小伙伴。
傅润生看上去不再那么奇怪了。这倒不是因为他本人的性情和态度发生了什么根本上的改变,而是身边有人围着,会让一个人的古怪程度减轻不少。
小学的课业并不忙,日子过得也很快。天气越来越热,他们的四年级就这样平淡地结束了。
郁青的期末考每科都是满分。他大哥去给他开家长会,回来和周蕙说,最好让弟弟开始看初中的课程,预备着接下来继续跳级。周蕙对此却有些犹豫,怕他因为太小挨大孩子的欺负,又怕他学业压力加大,对学习没了兴趣。
最后去问郁青自己的意思,郁青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于是这事儿就作罢了。
郁青是那种不喜欢心里压事儿的小孩,所以为了玩儿得痛快,每次一放假,他都会在最开始就把作业写完。今年他多了个同伴——二毛。
润生期末考别的都是满分,唯有语文拿了个不及格。据说判作文的老师还把他叫过去说了一顿,说他小小年纪,满脑子消极思想,这样下去将来会危害社会云云。
郁青很好奇,想看看二毛到底写了什么。但是二毛当着他的面把试卷面无表情地烧了。二胖认为二毛同学当时的表情很有黑社会老大的风范,麻杆儿则建议二毛把黑社会老大纳入未来职业发展的考虑之中。
几个孩子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写作业,只有郁青忙着奋笔疾书,其他人都在不同程度地走神儿。麻杆儿作为一个包打听,讲了许多真假不知的传闻。最后石桌边上还围了许多别的院儿来玩儿的孩子,简直成了个夏日故事会。
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信息基本靠口耳相传,传着传着,就不知道原来是什么样子了。麻杆儿口沫横飞,从社会老大,一路讲到了本地建城历史,说着说着,主题就歪到了八里地之外:“你们知道不,红苑中学后头的教堂有个鬼洞!哇呀,听说以前打仗的时候有个土匪老大在那里自杀,然后留下了好多金银财宝……”
“骗人的吧?”
“真的!”麻杆儿信誓旦旦:“一江桥地下的黑市,你们知道吧?有人在那儿卖捡出来的袁大头!”
红苑这片很多人都知道,一江桥那里有个晚上才开的小市场。按理说是不合规定的,但这么多年,大家也都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眼了——有些东西不好买,何况谁家过日子没个缺东西的时候呢。
“袁大头是什么?”有个比他们小很多的孩子问道。
“就是银币!可值钱了!和你妈妈手上戴的镯子是同一种东西。”
这下大家都好奇了。有人提议道:“人多不怕鬼,要么大家一起去看看?”
一群顽童天不怕地不怕:“那就走吧!你带路!”
麻杆儿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有点儿傻眼:“啊,现在去?”
“对啊,趁着白天才去。不然晚上鬼就出来了。”二胖跃跃欲试。看见麻杆儿的表情,他露出了一点儿狐疑:“该不是你编的吧?”
“肯定不是!”麻杆儿也犯起倔来:“去就去,谁怕谁?不去是小狗!二毛,你来不来?”
润生嗤之以鼻:“世上根本就没有鬼。”
“有。”郁青从作业堆里抬起头来:“我去我姨妈家玩儿,她家还有神仙呢。”郁青的姨妈家在北边的乌裕尔旗,家里是供神的。
“吹牛。”二胖不信:“神仙那么厉害,怎么会留在你家里。反正你来不来嘛。”
“我作业没写完啊……”郁青有些烦恼:“写完再去玩儿嘛……”
“有一整个暑假呢。你不是不跳级了么?”
润生忽然抬起头:“豆豆要跳级?”他不高兴道:“我怎么不知道?”
“不跳了。”郁青忙着嗖嗖写作业:“我不想跳了,和我妈说好了,正常念。”写着写着,手里一空,笔被二胖抽走了。
“你还我!”郁青不高兴道:“不然我不借你看作业了!”
二胖很讨嫌地跑远了:“来拿呀!”一群顽童都跑远了,只剩润生还在郁青身边坐着。
那支钢笔是大哥拿了奖学金给郁青买的礼物,他很喜欢。于是只好像大人那样深深地叹了口气:“麻杆儿真烦。”
“烦死了。”润生赞同道:“你去我家里吧,我拿支新钢笔给你。”他的语气突然低了些:“那个,前几天,有人送了冰糕过来。”
郁青没注意到润生的不自在,而是合上了作业本:“走吧,一会儿追不上他们了。”说着拎起水壶,挎到了身上。
转身见润生沉着脸,疑惑道:“你不舒服么?”
润生翻了个白眼:“我舒服得很。”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到郁青前面去了。
第7章
红苑中学后头的那个教堂已经废弃很多年了。据说当年里头很漂亮,有镀金的圣像和十字架,棚顶还有彩绘。
最乱的十年间,这里着过一次火,后来就不再有人来了。郁青小时候和周蕙去黑市卖布票,曾见过有人在那里卖纯银的烛台。周蕙叹着气,说那烛台原来就是教堂里的。
许多年过去了,破旧的教堂被大片半枯半荣的爬山虎覆盖着,上头的钟楼空荡荡的,传说里的铜钟早就不见了。
孩子们东瞧西看,大着胆子推开门,却只收获了满身灰尘和枯叶。
草丛里在闪光,郁青跑过去,挖出了一小片彩色的厚玻璃。他在水坑里把玻璃片涮干净,对着树荫间的阳光看,发现它比自己的玻璃球还要透亮。
润生踢了踢地上杂草:“你又乱捡东西,脏死了。”
“洗干净就不脏了。瞧,多好看啊。”
“不就是窗户上的玻璃么。”润生嘟囔道:“那有一大片呢!”
郁青抬头,看见不远处还有几扇完好的窗子,上面都是这样的彩绘玻璃。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一小片玻璃很好看。郁青低下头,用石子把玻璃片的棱角磨了磨,打算把它带回去,收在自己的宝贝盒子里。
润生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有人生气道:“傅二毛!你搞什么!差点儿砸到我!”
郁青抬起头,见方才还好好的玻璃窗碎了个老大的窟窿,地上亮晶晶地全是玻璃片。
他震惊道:“你怎么把人家窗户给砸啦?”
润生蹲在地上,用两根手指捏着玻璃片,挑剔地翻捡着:“你不是要玻璃么。”
郁青不高兴道:“地上有玻璃啊!你干嘛砸人家的窗户!”
润生的脸色沉了:“你爱要不要。”他皱眉盯着自己的手指尖:“我手都脏了。”
郁青和他说不明白,只得把嘴撅起来,不说话了。他看着教堂窗户上黑乎乎的大洞,突然觉得有点儿难过。
“喂!找到了!你们快来!”二胖在远处冲他们大喊。
一群孩子全跑过去。润生在树上擦了擦手,目不斜视地从郁青眼前走过去了。
明明是他不对,倒好像别人都欠了他一样。郁青把小玻璃片塞进裤兜里,不太情愿地跟了上去。
麻杆儿的故事只有开头是真的,就是那里确实有个深洞,在教堂侧面的一个高高的斜坡上。至于袁大头和宝箱大概是他奇奇怪怪的故事看太多了。
洞口的铁门开着,里头又大很深。孩子们走了半天,除了两边冰冰凉的砖墙,什么也没发现。再往里就见不着光亮了,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怪吓人的。于是中途许多人打了退堂鼓。
到了最后,又只剩下二胖,麻杆儿,豆豆和二毛四个人。
麻杆儿嘴硬,不肯回去;二胖好奇心重;豆豆不想丢下小伙伴;于是二毛只好不情不愿地贡献了自己的打火机。
四个人且走且照,但洞里好像渐渐不需要打火机就有了些许光亮。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麻杆儿忽然道:“嘘……你们听没听到什么声音?”
大家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好像有人在说话,还有奇奇怪怪的工具声。
“……这批能卖多少钱?”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少年声音传了过来。
“这个数……”
二胖把眼睛瞪大了:“诶,那好像是……”
回应他的是咔嚓一声,然后有人警觉道:“谁在那儿?谁?”
润生一把拉住郁青:“跑!”
有凌乱的脚步向他们靠近了。几个孩子吓得魂飞魄散,一个拖一个,玩儿命地跟着二毛往外跑。身后时不时还有手电光向他们照过来。
直到跑出大洞,一路跑上了马路,孩子们才在学校门口的大槐树那儿停下了脚步。二胖一屁股坐到地上:“跑……跑不动了……”
大伙儿上气不接下气。麻杆儿抹着头上的汗:“原来那儿现在还有土匪啊……”
“什么土匪啊。”二胖呼哧呼哧喘气:“你……你没……听出来么,那是……是细眼儿。”
“啊?那咱们跑什么啊……”
润生直起腰,冷冷地看着麻杆儿:“蠢。”
麻杆儿和二毛一直有点儿不对付,闻言皱眉,学着他爸爸的语气道:“二毛,这就是你不对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这样不利团结你知道不?”
润生轻哼一声,难得慢条斯理道:“你没听见么?”
“听见什么?”
“枪上膛的声音。”
麻杆儿回忆了一下,脸色变了,可嘴还是硬的:“哪有这回事……你肯定听错了。我们又没亲眼看见。”
二胖却打了个哆嗦:“我听说细眼儿他们现在和葛四混了。”
葛四是纺纱厂一带著名的混混头子,开着两间录像厅和一个舞厅。坊间关于他的传言五花八门,都很可怖。小孩子们从大人嘴里听多了,也难免生出些恐惧来。
大家面面相觑,都没话了。只有润生还是那副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样子。
探险失败的事让孩子们老实了几天。二胖隔天被家长带去外地探亲了,麻杆儿则要上补课班,楼下的石桌上只剩下郁青和润生两个人。
作业很快就写完了,润生有时候会带郁青去飞行大院儿那边玩儿。飞行大院儿有点儿特别,门口两边儿常年有人站岗,外人是进不去的。但润生出入那里就跟回自家一样,从来没人拦着他。
润生和飞行大院儿的孩子关系并不算好——反正肯定没有和郁青他们这么好,但他和那里的叔叔大爷很熟。或者换种说法,那里的很多大人都认得他。他们叫他“老徐外孙”,或者就叫“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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