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那些花花乱乱的剪影困住了他。一边叫,一边抓住自己的手臂抠挠。
视力不好,他也没法自己剪指甲,咬指甲成了宋捡的消遣。有时咬出血,甲缘被啃成毛刺,抓一道能疼很久。
但这些疼,能暂时缓解视残带来的痛苦。
“捡!”男孩冲进帐篷,狼已经吓跑了,只留下一个胳膊和手流血的宋捡。他看到宋捡自己抓自己,还想要抓眼皮,扑过去死死压住那只手,整个人跨在宋捡身上。
“捡!不叫!”男孩压着他,可即便被压着,宋捡也止不住尖叫,他还蹬腿,用脑门磨沙面。
闹腾起来的宋捡完全不知道收敛,执意要抓,把自己的胳膊抓成血淋淋。他想用这些血淋淋,换一双看得见的眼睛。他太害怕了。
然后小狼哥开始打他,他抓眼睛,小狼哥就使劲打一下自己的胳膊,再抓胳膊,小狼哥更使劲地抡一下自己的腿。
“疼。”打到宋捡不敢动了,两片眼皮保住,没抓破,可小脸被沙子蹭花了皮,“小狼哥,我疼,你别打。我们……我们最好了,你别打我。”
“不乖!打!”男孩再打了一下他的手。
“乖,我乖,以后都听你的话,我不抓了。”宋捡拿脸蹭他的胸口,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小狼哥你别扔我,我看不见,可是我会干活儿了,你千万别扔我。我乖。”
“乖,不扔。”男孩看着透明的水从宋捡眼睛里流出来,低下头,舔了舔那些水,好咸。宋捡哭了,可狼从来不哭,他可能不是狼。
“不乖,就打!”男孩凶巴巴地说,长头发在宋捡的脸蛋上贴着。他们抱在一起躺好,宋捡在自己怀里呜呜抹眼泪,男孩忽然有点想明白了。
宋捡是小狗吧?
几天过去,马上又要转移,张牧通知大家伙收拾帐篷,在营地转了一圈回来,看到宋捡站在自己帐篷边上。
他抱着一个草编的筐,里面是削好的小木棍,仍旧是被狼崽子牵着来的。
一根绳子,成了两个小孩儿的链接。
“张牧,我干完活儿啦。”宋捡知道今天要迁移,赶紧来换东西,“我想要鞋,要两双,还有给小狼哥穿的裤子。”
“手怎么了?”张牧接过筐,发现两只小手的腕口有掐过的印子,这不可能是宋捡自己摔的,“又被你小狼哥打了?”
“没有,没有。”宋捡摇着手,才不让别人说他小狼哥的坏话,大声嚷嚷,“我小狼哥可好了,我们最好,最好,他对我可好了!”
男孩的眼皮动了动,用绳子,把宋捡往自己身边拉近。
第10章 啃一啃
狼崽子就在旁边蹲着,张牧随意一瞥,发觉这孩子不知不觉长高了。几个月之前蹲在地上还是那么一点,现在猛一看,存在感很强烈。
长大后怕是个大高个儿,宽肩长腿,只是谁也没看清狼崽子到底长什么样,估计面相挺凶。
活儿做完了,张牧不能不给物资,更何况不给的话容易被狼咬死。裤子原本想给一条自己儿子穿剩下的,结果拿出来稍一比对,还真不行。
狼崽子很高,裤子小了。只好给了一条自己的,让他挽上裤腿去穿。鞋是刚好卡到踝骨的布鞋,软软的橡胶底,很适合跑沙,只不过是穿旧了的。
张牧心软,觉得自己这是压榨了残疾儿童,又额外给了两双毛袜子。虽然都很旧,自己孩子穿过,可这已经他能拿出来的全部。
宋捡不嫌弃,高高兴兴拿着走了,特别是那两双袜子,晚上套在小脚丫上,自己一双,小狼哥一双,想想就美。他看不清袜子和鞋都是什么颜色,但用手摸摸就是安全感了。
男孩不懂宋捡在高兴什么,笑了一路。宋捡的表情和狼不一样,狼全靠鼻子和耳朵,宋捡有一双非常大的黑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不好使。可男孩没把宋捡特殊化,狼在野外即便断了一条腿都能求生,要想活下去,就要努力想办法。
等他们回到帐篷的时候,营地开始转移了,又一个狂风暴正在形成。
宋捡睁着眼睛去收帐篷,磕磕碰碰总算拆掉绳子。他看不清楚,收拾得不够仔细,小狼哥也不会整理,只好先把所有物资往大布里扔,然后包起来,再像上次一样,一人一个角。
要是有个背包就好了,宋捡想,又开始惦记张牧的东西。
男孩想用叼的,可迁移时间很长,谁也说不准要走多久才能到达地下掩体,最后他犹豫了一会儿,慢慢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影子很长。
“捡,走,跟我。”男孩一手拽着布,一手拽着拴住宋捡的那根绳,回身朝狼嗥叫。大部队开始移动了,他们和狼群仍旧在最后面。
这一次走得很辛苦,比上一次迁移累多了。男孩不习惯站姿,以前就是自己一个人,想怎么走怎么走,反正狼群会跟着自己。可宋捡太笨,自己必须空出手或牙齿来牵他,不仅笨,宋捡还弄出一个帐篷和多余的衣服。
四肢着地的姿势不再够用,两只手要使用起来,仿佛是一股力量趋势他,必须把腰抬起,挺直,必须用两条腿来走路,从爬,到站。
因为宋捡和帐篷的出现,男孩不得不站起来,像一个人那样,去活动。
宋捡走得比较慢,以前吃不上什么好东西,体力差。可是和小狼哥在一起,反而吃肉吃最多。吃肉多了,身上有劲儿,肉是好东西。
可手上的物资对他来说还是太沉了,宋捡总想停下来休息。每次脚步稍慢,脖子上的绳就被抻动,抻着他不得不迈步子。
“小狼哥你慢点儿。”他总是求,“我看不见……我眼睛不好。”
“走,快。”男孩根本不理会,看不见,眼睛不好,都不是理由。流民营地在移动,狼群紧紧跟随,如果宋捡慢了,没有人会等着他。狼群为了等他,会陷入危险。
一匹合格的头狼,绝对不会让狼群付出生命代价,男孩把麻绳在小拳头上绕了一圈,用力地拉着宋捡往前。
可是这一次的迁移很不顺利,张牧带领大家循着蓝色信号弹的方向走,几小时后确实发现了一处地下掩体。但这个掩体太小,只能容纳一半人,里面还有十几具尸体。
尸体已经化为白骨,穿的是移动基地里的标准军装、军靴,身边还有枪和氧气面罩。
面罩里的氧气已经排空,但枪拿回去修一修还可以用,是机枪。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死在这里,每一具的颈椎骨上都挂着一条金属链。
金属链的底端是一块长方形金属牌,烙着一串凹下去的数字。张牧知道这叫狗牌,那串数字是他们的编号。
他们应该都是哨兵,近几十年向导的觉醒率断崖式下跌,几万个觉醒者里才有一个,是很珍贵的资源。向导不会被放弃,可移动基地永远不缺哨兵,有几十万名。
没有时间哀悼,张牧立刻带领营地转移,前往下一个发出蓝色信号的方向。
可他们还没走到目的地,风沙简直要吃人,吹得走不动。天色全暗,狼群开始躁动不安,种种迹象表明,他们的速度太慢了,已经被狂风暴赶上,处于风暴边缘。
好在第二个地下掩体够用,张牧和副手们举着枪命令大家排队,如果没有人站出来维持秩序,绝对会一拥而上,谁也别想活到明天。出于对枪的惧怕,流民按照顺序排队,带着行李和家畜走下台阶,都在不自觉加快速度。
风越来越大了,宋捡完全听不到别人说话,眼前是一片黑。“小狼哥,到咱们了吗?”
男孩看着前面长长的队伍:“等,捡,乖。”
“能不能……快一点?我怕。”宋捡脚底生疼,真不敢相信自己这一路走下来了。他长期被爸妈关在帐篷里,不怎么走路,以前两条腿站一站就累。
现在竟然能走这么远。他还以为自己长大一定是个瘸子呢,没想到自己的腿竟然是健康的。
等到所有人都下去才轮到狼群,明明是白天,可天色是墨黑的,能见度不足两米。张牧打着探照灯来找他们,说话的声音完全被风声压过,已经听不见了。他只能拽,拽着宋捡往掩体入口去,再等着那群狼一匹匹走下来。
宋捡想先走的,可小狼哥拽着他,不让,执意让狼群先走。终于轮到他们,宋捡刚朝入口迈了一步,突然听到几声吼叫。
不是人类,也不是狼群,是他没听过的,像从天上来。
张牧猛然一回头,完了。
几百米外,几条成年的沙蚺钻出沙面,朝天空的方向竖直身体。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风暴生物是随着狂风暴迁徙。它们像肉粉色的巨大蠕虫,怒张着圆形口器,口器内部是几十层尖锐的牙齿。
它们将头部高高抬起,再直插沙面,留下一个个弹坑般的痕迹。
嘶吼声掠过沙面,整个大地都在震动。沙子被口器吃下去,透过半透明的外皮,巨大生物的内脏清晰可见。
“快!”张牧把两个小孩儿推进入口,自己也迈了进去,用尽全力锁上入口的钢铁大门。大门的锁是转轮式,足足转了十几圈。
谁也不知道这种生物如何定位目标,或许是无差别攻击。但一旦遇上,整个地下掩体的人类都不够它们塞牙缝。流民的武器太差,只能等死。
现在张牧能做的只有祈祷它们绕开。
掩体里是一片死寂。宋捡摸着墙下楼梯,身后是小狼哥。
男孩也在震惊,没见过刚才那种生物。好在他的狼都进来了,一匹都没有少。张牧安排大家原地坐好,狼群仍旧分到靠近台阶的地方,宋捡摸着黑,把大布撑开,拿出了他和小狼哥的薄毯子。
平铺后,他坐在毯子中间。感觉到小狼哥的靠近,他立刻爬过去,紧紧挨着,把身体缩小,塞进小狼哥的怀抱里。
男孩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宋捡已经在自己怀里了。
“小狼哥我害怕,我们会死吗?”宋捡小声地说,他又找袜子,赶紧把两只小脚保护好,如果真的要死了,他一定要穿着暖和的袜子,躲在小狼哥的怀抱里。
“捡,不会死。”男孩说,盯着宋捡穿了袜子的小脚,看了又看。
“可是我害怕啊,我胆子小……刚才那是什么?是狼叫不?”宋捡知道他们一定遇上了可怕的东西。
男孩摇摇头。
宋捡感觉出小狼哥在摇头了,可心里仍旧没底。“小狼哥,我怕,你能不能以后别扔掉我?养着我好不?我走很快的,走很快很快,也不吃那么多,不喝水,你别扔我。”说完他用舌头舔男孩的下巴,等着一个答案。
男孩还在想刚才看到的是什么,远处,张牧点燃了一盏煤油灯。他下意识地将宋捡紧了紧。“不扔,捡。”
“那我们会死不?”明明是一个同龄人的诺言,却安定了宋捡这颗小心脏,“我们的狼会死不?”
男孩又摇摇头,第一次,像狼一样,轻轻地啃宋捡的鼻子,用高位狼的方式来安抚。牙齿在这里啃啃,那里啃啃,留下一排排小牙印。“不死。捡,和狼,活着。”
地表的震动停止了,看来这次交了好运,沙蚺往别的方向去,宋捡从没得到过这样安全的搂抱,就连爸妈都没给过。他尽全力扎进小狼哥的颈下,小小的手捞住小狼哥的脖子,贴着长头发,停止颤抖。
几小时后,等到所有人都确信真的安全,宋捡才开始活动。他把薄毯好好铺平,让小狼哥带着狼上来,两个小孩儿依偎在一起,抱着那几匹快要生产的母狼。
男孩没有宋捡那么害怕,生死是荒漠里很常见的事,或许哪一天捕猎,就死掉了。但是他想搞清楚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为什么那么大,怎么才能杀了它。
它的存在,会威胁到狼群的安全。
母狼产仔前很烦躁,并且不喜欢公狼靠近,连头狼都不行,男孩摸了摸它们的肚子,乳房已经鼓起来,不久后,会有奶给刚出生的幼狼喝,狼群又要变大。
“小狼哥,你吃。”宋捡穿着袜子和小布鞋,用小刀割了一块鹿肉干。鹿肉是前几天的鹿腿烤熟后剩下来的,短刀是削木棍的那一把,宋捡很自私,没有还。
他和小狼哥不一样,他的人性更多,为自己考虑得更多。要是有一把短刀,就能保护自己,必要时候还能保护小狼哥和狼。就像他偷偷留下来的那段绳子,虽然还没用上,可有总比没有好。
男孩不饿,狼虽然残忍,却不贪婪,不饿时不会进食,可宋捡怕他饿,执意让他吃,男孩咬了一口,嚼了嚼,又吐出来分给了母狼。
“还有呢,我吃不完,剩下的都给你。”宋捡没看见小狼哥给狼吃了,还切,往这边傻傻地递,像是给高位狼上供。男孩用嘴接住,用力咀嚼,把宋捡压在身下,一起躺在毛茸茸的狼堆里,时不时嘴巴碰一碰,宋捡舔他下巴,他啃宋捡的鼻尖。
靠他们最近的母狼是纯白色,是头狼的配偶。狼有感情,又很专一,当幼狼失去照顾,狼群会抚养幼崽,永远不会丢下同伴。
“哥,咱们睡觉不?以后咱们永远睡一起。”宋捡用小脚踩着母狼的背,手指勾着小狼哥的长头发,不管掩体外面有什么,他现在已经满足了,唯一遗憾的是不知道小狼哥长什么样。
应该……应该很好看的,那可是小狼哥啊。
“哥,我怕。”宋捡往男孩身边挤,暖暖和和的。
“不,可怕。”男孩闭上青薄的眼皮,抱住自己的小狗。
第11章 笑容
小狼哥长什么样?宋捡是想象不出来的,因为他根本没见过人。
从记事起,他看人就是看个影儿,导致他很小的时候一直以为别人也是看影儿的,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剪影。等懂事了,能听懂话了,才从那些大人嘴里知道自己是个小瞎子。
也不能算全瞎,但显然这点视力不够用。他只能看着那些大人的影子在面前晃动,偶尔钻进帐篷里,抱自己一下,摸自己一把,有时还在自己的脸蛋上掐。他不懂大人在干什么,但他很不喜欢。
有时,宋捡会用手摸摸自己的脸,摸眼睛上面的眉毛,凸起来的鼻子,明显柔软于其他部位的嘴唇,然后拼命拼凑想象力,试图把自己的样子拼出来。
可是他拼不出来,没见过人,更别说幻想一下小狼哥了。
算了,不想了。宋捡闭上眼,小腿被狼毛盖着,穿着袜子的小脚暖和和的。这几个月,无论是吃的还是过的,都比从前好。他觉得自己是个小没良心,都不想爸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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