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步迭朝他翻了个白眼。意外地,心里头那点郁结被他插科打诨一番调侃,弄得连郁结都很没有心情。“怎么不能说了?我要你说。”
“我不说。”
“你说!”
“我不能说了。”
“你做都做过了,有什么不能说?!”
他恼怒地伸手推了程翥一把,程翥歪了歪身子,没有反抗,也没有说;于是又被推了一把,还不解恨,再推了一下……就脚下一空,歪歪斜斜地顺着防波堤往下滑。
“!小心!”小徐急忙向他一扑,伸手想要拉住他,却被程翥一把捞住,两个人一起沿着防波堤的高度抱在一起往下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哎呀,还是心疼我的嘛。”程翥把他抱在怀里,松松地笑着说。两人身上都沾上了冬日干枯的草梗,一时间呼吸急促,谁也没有想要放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程翥拍了拍他,从他脖颈里、头发里把草茎拈出去,“你肯定在想,这多不公平啊,你什么也没做,明明是受害者,凭什么最后变成这样?”
他继续说道:“其实,他们也在这样想。他们也觉得不公平透了:甘和豫当了一辈子大师,但他也不是完全不学无术,客观地说,他还是具备了较高的专业素养的。所以他明白得很,他从来没有摸到过那道门槛,眼看着艺术生涯即将到头,所以才迫不及待了。他们看着我觉得不公平,我还没有他一半的资历,没有他的条件,没有他的资源,可是无论是名头,还是实力,不自夸的说,我超过他们是迟早的事。
“而他嫉妒的巅峰,就是看到了那件你的雕像。他知道,我摸到那道门槛了,那甚至看起来都没怎么费力,毕竟对象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而且我之前长时间处于一个瓶颈的状态,没什么建树,这让他们更加觉得我只是走了狗屎运,因此就更加哀叹命运的不公。他们花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金钱,最后也只能在心里喊:‘凭什么变成这样?’”
“那是因为他们是混蛋。”小徐愤愤地说,“现在完全是自作自受——……不对,他们目的不还是达到了吗?你退出了,他们可以参赛了。”
“就算他们再参加,肯定也不敢用画你那张了,他们自己举报的,这时候用你做模特不是贼喊捉贼吗。为了避嫌肯定也会换其他的……”
小徐无语了:“那对结果会产生什么影响吗?”难不成画我会有什么加成BUFF?
“可能不会,但是我会比较爽。”程翥诚实地回答。
“……你是阿Q吗!”
“咳,不对,我给你带偏了,我要说的是……”程翥正了正脸色,“在双方严重不对等的时候,本来就没有公平可言。你跟他们无论在社会地位、经济还是资历等等层面,本来就存在巨大差异,自然也就根本不存在公平谈条件的可能性。你保持这种状态和他们一直杠,受伤的只可能一直是你。”
徐步迭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当然,我们有法律,有舆论和公理道德为弱者提供保护,如果豁得出去,当然也可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但他豁不出去、舍不下来,他身上牵挂的,想要护着的、累赘却不能放手的东西太多了;就像程翥,如果不在意他徐步迭的话,就很难被人用这种手段算计。而即便被算计了,程翥解决问题的方法,也有很多余地可以选择。
“……所以,就只能忍气吞声吗?没有别的办法?”
“有啊。”
他们并排躺在冬日枯萎了草坪的防水坡上,城市里看不见星星,但是炸开的烟花在视野的边际里和水面连成一体,尽情地闪烁着,一边在下落,一边又在升起。
“回去上学。学校是非常好的保护罩和培养皿,而且,学校能够为你提供非常多的贷款、补助、奖学金,并且建立良好的社群关系。尤其是在我们这样比较小众的艺术圈层里,基本上你接触到的同学、老师、前辈、后辈,只要你在这行干下去,他们就会跟你纠缠一辈子。”他笑了笑,“比如秦鸿……当然,这是个失败案例。但我也不明白我哪儿惹到他了,我俩甚至都不是一个系的。
“你现在就像一株幼苗一样,还没长成就给抛在荒地里了,风吹雨淋又任人践踏,全靠自己硬扛。而隔壁就是大棚和化肥;你不是不能进去,是你自己给自己设了限制,不准你自己进去。
“你对你自己也不公平啊,怎么能期待别人对你公平?你是一滴水,就不要只委屈着做眼泪,最终都要到江河湖海里去。”
徐步迭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这么久以来,关于回去上学还是继续打工的问题,这是头一次让他产生了动摇的劝说。
“你是站在老师的层面说的,还是站在男朋友的角度说的?”
“我是站在程翥的角度说的。”程翥回答,“不管是老师还是男友,都是爱你的人。”
第67章 喋喋不休
我去,这货给他的舞台他能变成莎士比亚,太可怕了。徐步迭原地滚了一圈以后赶紧爬起来,他觉得再躺着要出事,这幕天席地,烟花盛开,场景太过旖旎,不利于精神文明建设。
他站起来,轻微地蹦跳了一下,挥去身上的枯草,不知为什么,在经历过那样的憋屈之后,觉得心情居然逐渐变好了。他伸手把程翥也拉起来:
“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还能做个年夜饭呢。”
没多久,他们来到医院旁边的公共厨房。虽然过年的菜市场已经关门,但这里即便是过年也得开放,不然重病患家属就没饭吃了。他找了门卫要到钥匙,轻车熟路地打开了铁锁,从角落里的冰箱里翻出了一包水饺,还有一块腊肉和一盒豆腐、一点乱七八糟的蔬菜。
“肯定是张姨她们剩的,我们先用,明天我再补上。”
他卷起袖子,简直三下五除二地利用这一堆东西做出了四菜一汤,原本还冷冷清清,让人缩手跺脚的厨房里,也随着火光和锅炉蒸腾的热气变得暖融融的。
他把公用的油盐酱醋放回原位时,看到程翥为他们打造的置物架,边缘的棱角圆溜溜的,是个动物的脑袋,他伸手摸了摸,就不知道为什么傻笑起来。
还以为这个新年,自己只能一个人过了呢。
正这么想的时候,发现程翥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两罐啤酒。
“去和门卫大爷要的。”他笑了笑说,“我刚看见他在喝呢。就问他有没有多的匀给我。”
他一面解释,一面拿起徐步迭盛好的菜碟,“我们去上面吃吧,新年嘛,和你妈一起过个节。”
年节时晌连医院里都没有什么人,值班的护士在打盹,来往的病人家属也最多只有往常的五分之一,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时间像在这里裹了一层透明的茧。
他们在病床前摆起小桌板,把热腾腾的饭菜一字摆开。程翥翻出了几只一次性纸杯,给他俩各倒了一杯,又给徐步迭的妈妈林幼霞也倒了一杯,像个三角形那样都摆好了。
徐步迭拿出手机,调出了春晚的画面,弄了个支架摆好,主要对着林幼霞的方向;还把她的床架摇起来一些。有时候林幼霞的眼睛会像现在这样看上去是睁开的,就好像真的也参与到这一场节日中来。
手机的方块光亮倒映在她空濛的眼里,似乎给里头也增加了灵动的色彩,红红火火的颜色图案在里面流转,给整个人都增加了一点新年的生气:“你瞧,我妈爱看。”
屏幕里传出欢快的笑声和音乐声;快要倒数了。
“干杯。”他小小声地说,拿起自己和母亲的杯子,和程翥一起碰了一下。
“干杯。”程翥温柔地回应他,“新年快乐。”
徐步迭的眼神游离了片刻,他看到还挂在帘子上面的纸风铃,有些遗憾地说:“要是乐乐也在这里就好了。”
程翥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徐步迭说明,也许之后容宛琴就会把乐乐带走了。入学之前应该还要有一个基本的生活适应的过程,其实时间应该很紧了。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习惯了这种生活,乐乐也似乎终于和自己一样,找到了一种生活的节奏;但这一切又像个气泡,飞快地就要消失了。虽然对小徐说教的时候程翥显得很成熟、很稳健,但其实他心里也一样茫然:
我应该把孩子交给她吗?我该相信她说的话吗?
一个自己说:那是正确的选择。你根本没空也没本事照顾好孩子。
另一个自己却说:我们在一起过得很好。谁比谁高贵啊,难道谁是天生就会做父母的吗?根本没必要改变。
又一个自己警告:容宛琴曾经做了什么,你忘记了吗?她要是再复发了呢?那时候乐乐怎么办?
还有一个自己在窃喜:把孩子交给她,你就可以随便怎么二人世界都可以了,没有拖油瓶,一身轻松!你敢说你没这么想过吗?
“……老程?……程翥?你在想什么呢?”
“啊,没,”程翥笑了笑,“我在想,你缺的课得抓紧补上,不然赶不上其他学生的进度啊。”
徐步迭:“???”
新年快乐的欢呼从屏幕里炸开,远处的天幕也染上了嫣红的色泽。
只有程翥还在跟他唠叨:“你看,我打算利用这个寒假给你好好安排一下,你初八就到我工作室来,可以从基础给你实践是最快的,我这里还有几本书和一些作业,你这几天记得做一下……有不会的可以直接问我……”
你太过分了……小徐欲哭无泪,别人新年这时候都该说点什么、干点什么?刚才不是还那么浪漫吗?这会你目的达成了,就把我寒假作业安排好了?
他凑过去,在新年的欢庆声中,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妈,你看着吧,我要和这个人在一起。他是我老师我也认了;会遇到很多不公平的事我也认了。我想让他成为我们新的家人,也许现在,我只能借助他的力量,但有一天,我也会成长到可以保护你们两个人。
这样的话,我们这个家,曾经被血淋淋撕裂以为无法治愈的伤口,会不会就终于可以开始弥合了呢?
一直以来仗着经验丰富所向披靡的家伙似乎有点招架不住,程翥轻轻抵着他胸前,偏了偏脑袋把吻蹭到嘴角,不让他加深:“别,你妈在看着呢。”
“我跟她说过了。”小徐才不管他,追着啄过去,“她要是不满意,现在就起来暴打我啊。”
“……”程翥一时失语,被他的舌头湿漉漉地舔中一下, 有点自暴自弃——自己这老师当不彻底,男友也断不干净,稍稍一勾便要丢盔弃甲,往后该怎么办呢?但又听徐步迭可怜兮兮地说:“你看……我妈没打我,她不反对的。”
自己是被他吃死了,听着这话也心疼。只好叹一口气,任他吊着胳膊半个身子都挂过来,揽过那细瘦腰肢的时候,一边任他到处煽风点火,一边把侟上去露出一截腰线的衣服往下拽。那舌尖顽皮地在自己唇边腔内钻进舔出,死缠烂打,终于被捉住衔咬,再慢慢地由着他吻到深处。并没有那么多的欲望或是技巧,倒更像是缓解焦渴般慢熬出的温柔。
直到两人的手机开始不识时务地震动和响铃,疯狂涌入拜贺新年的消息和电话,这才把黏在一起的俩爿给撕开,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地开始回复敷衍了事的商业应酬,程翥在学生群和工作群里都颇为心虚地发了一圈红包。
徐步迭问:“乐乐有没有打来?我刚刚想给他打来着,又怕他正在打给你。”
程翥摇了摇头:“可能睡了吧,他要是吃饱了就撑不到这时候。”他打开电话手表的APP想要看一眼定位,却紧接着一愣:手表的定位没有显示,像是被关闭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还是忘记充电了?
“……要是有什么事,容宛琴应该会联系我啊。”程翥说。但他的眉峰蹙着,一时放不下来。
“应该没事,但是老程,正好明天去接乐乐回来吧。还得给他压岁钱呢。”小徐似乎看出了一点他的忧心。
程翥挣扎了一下,有些犹豫。“他在他妈那里,好得很呢,哪里用我去管。”
“没有这种道理,你不是一直都在照顾乐乐吗?是的确中间出了一点问题,但没有谁家爹妈没犯过什么傻事啊,人又不是生下来就会当父母的……我妈也曾经把我丢在百货中心,我到约定的地方去等她了,反倒是她自己迷路了。那时候我也就乐乐这么大吧。”徐步迭揶揄地说,飞快地瞥了一眼母亲,觉得她也似乎是想起了这段回忆,看上去是笑着的。
“我老实说吧,我不太觉得一个这么久都没有关心过自己小孩的人……真的对乐乐有那么大的耐心。她从没主动打电话过来。乐乐会想她很正常,他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妈妈爸爸就是天和地。”徐步迭冷静地说,“再说,上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不太觉得她已经完全治好了。很明显她还是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不受刺激的话还好,一刺激的话……”
程翥摇摇头,他不太想提容宛琴的事,他在关于她的问题上一直是抱愧的。尤其是现在这种情况下,听徐步迭谈论她的事,心理上总有点怪怪的:突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心虚,好像背叛了自己前一段感情。
这很奇怪,我和她已经离婚了。难道还余情未了吗?
“别提她了。明天我再打给她问问到底怎么个情况就是了。”程翥打了个哈欠,他看了看其他陪床的家属,就拖了一个简易的板床,铺上并不算厚的被子,蜷缩着睡在走道里。还好医院里有暖气。“你这两天……就睡这里?”
“平常我也睡这里啊,家里房子卖掉了。我一个人也不占多大场地,租个房子反而浪费。”
“……还是回我那睡吧。”程翥有点自暴自弃地把人圈进怀里,原则都成了筛子。新年第一天,在遇到一连串令人愤怒又无力更折腾的糟心事之后,他再怎么样也舍不得狠心把徐步迭孤零零丢在这里。心想反正辞职了,旁人爱说就说去,纠缠不清就纠缠不清吧。
我还能给他什么呢?如果他是个女的,那既然已经见过家长,我现在估计已经开始寻思是不是等他毕业再结、结婚典礼摆几桌比较好了;他也不会觉得住进我家里来有什么不对。我那点儿乏善可陈的经验就能够全派上用场,我可以把我曾给别人的都给他,对他比对前妻还要好,再也不会犯过去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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