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累地叹了一口气。“我也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你说我逃避,不负责任,说我幼稚无耻,说我从来都不懂你,不体谅你,只会伤害你。还有刚刚,你说我是骗子,认为我在婚姻期间出轨。”他笑了笑,“你自己记得吗,你签完离婚协议走的那天,我求你等乐乐放学了再走,你却跟我说,我从来没爱过你,我只是把你当成工具,工作和生活上的工具……你说,工具现在要走了,请我自己学会面对生活。……”
容宛琴挺起上身,尖利地反驳:“我说错了吗?你难道没有逃避,没有不负责任过?是,临走时你劝我留下,可都到那时候了,你再来装什么好心,不觉得太晚了吗?乐乐以前那么多次上下幼儿园的接送,哪一次是你做的?他生病和神经衰弱得整晚睡不着,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山上,在地里,在工厂,在你的窑房!你以为我不知道到底是你声称的‘工作忙’,还是你单纯地觉得孩子闹夜麻烦、我跟你吵架烦人、影响你睡眠和创作灵感吗?!我和你一起创的业,我跟你在一起连头带尾十几年,我还不知道你吗?”
“是啊,我们连头带尾在一起有十几年……”程翥有些怅惘地回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被瓶颈纠缠,能力配不上野心,又觉得自己被家庭拖累,原本处处都帮着自己的妻子却变得歇斯底里,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和他作对,像拖着沉重的脚镣又看不见前路,怎么努力也没有效果,甚至都不知道是否方向正确,那种绝望又和谁去说呢?“……可你居然觉得我没有爱过你。”
女人抽噎了一声,似乎是觉得有些可悲,又有些好笑,眼泪又奇怪地、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你是怎么爱我的?你雕刻了一尊我的像,所有人都觉得那是爱的表现,是爱的铭文,可我却立刻就感觉到了,你爱的是那尊像我的雕像,不是我本人!我没有你雕刻的那样完美,你雕刻的是个女神,而我却只是个会发疯、会犯病、会无理取闹的普通女人!”
程翥真的懵了,头痛欲裂,无语倒是其次,更多的是一种委屈的恶心。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也不明白这件事情为什么换个角度看起来会是这样的。我是个雕塑家啊?我雕塑我爱的人的形象融合成为艺术的杰作,难道不是对爱情最高的褒美吗?虽然有时候也会开‘别爱上雕塑’这种皮格马利翁式的玩笑,吃一点小醋啥的——就像之前小徐也吃过——但那难道不是情趣和玩笑吗?我也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为什么我要自证自己不会爱上人以外的东西?
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他不由得想起那件以容宛琴为原型的名为《挚爱》的作品背后的往事:她一看到它就显得尖酸刻薄、情绪失控,要他立刻把它拿走、扔掉。当时自己百思不得其解,还以为只是生病的原因,虽然无比地委屈,却硬生生地忍了下来。
“……所以是因为这个,你当时要把它扔了。我满怀着感情、希望能挽回你才做出来的东西……你弃若敝履不说,还要我把它毁掉。你有想过我那时候的心情吗?它只是一件作品!它有什么错?!”
“你说是送给我的礼物,可我坚持不要之后,你明面上答应了我,却私下里反手把它捐给了学校。你什么意思?你有没有在乎我的感受?不,你只是想向我证明你是对的,我是无理取闹!”
“可你让我砸掉它、把它扔了!那是我那段时间以来,突破自我的最好的一件作品!你沉浸在你自己的自怨自艾的世界里,你真的在乎过我追求的是什么吗!?”
程翥只觉得浑身像被打断了、磨碎了一样疲惫,几乎是咬着牙说的,他这几天各种事挂心,从做雕塑开始就断续地熬,一直没有怎么卸下精神;后来又轮番地遇到各种挫折,其实无论是必须主动退稿还是必须主动辞职,对他的打击并没有表面上看得那么云淡风轻。
但我必须撑着,把自己的那部分都藏好,才能让小徐不至于担心,能给他一块安稳的地方……如果我垮下去了,那他又会怎么想、又怎么坚持呢?我是成年人,我是负有主要责任的一方,我必须承担起来。
可这些接连钻进耳朵里、又不得不辩驳的问题荒谬得厉害,却偏偏出在自己最亲密、最信赖的人身上,那一句句刺耳的质问,一声声尖锐的争执,更像是把他最后一根拽紧的安全绳也硬生生拽断了。他靠在墙上,觉得白炽灯光非常刺眼,用手半遮着脸孔,感觉自己快要溺水了一样,呼吸一声蹙着一声,渐渐跟不上来。
容宛琴却不相信他的话。如果‘只是一件作品’的话,为什么它不能被毁掉呢?为什么它总是能躲开伤害,反而受伤害的是我?
但这尊雕像又与她自己的不同……让她觉得非常的不舒服,可能是因为眉目太过真实,也可能是因为技巧太过圆熟,又或是那折射出的侧面太过鲜活;不像她的那座雕像,人们看见了是她又不是她,只是把每一双眼睛都变成了折射爱意的镜子;但这一座却不是,它真实、狼狈,犹豫,畏缩,又骄傲、倔强、充满嫉妒和欲望,满身伤痕却又挺直着脊梁;她坐在地上,这样仰头望过去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一个尖锐的侧面,像一只危险的情绪的野兽,笔直又轻蔑地注视着她。不知不觉间,那张脸孔似乎变成了她自己的倒影,表情有些嘲弄地对她说:‘请你学会自己面对生活。’
她像是被烫着了那样尖叫一声,抗拒地挣扎着向后一躲,脚蹬到了雕像的基座。
铸铜作品整体还是相当重的,但它在刚刚的一通拉扯当中有些倾斜,而且由于只是初稿并没有决定展出地点和方式的缘故,为了减少运输难度,程翥并没有制作特别稳固的底座。这一下猛踹让它失去了重心,笔直地朝着前方砸落。
“小心!!”程翥下意识地凭本能扑过去,伸手试着挡住倾倒的铜像,但是铸铜的侧面兀出的部分是不规则的形状,在他伸手去挡住主体的同时,侧面也重重地敲到了他的头顶,发出了咚地一声闷响。
程翥晃了一下,连呼痛都没出,就这么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第70章 凌晨三点
虽然外头发生了这样的事,但在屋内盖着棉被、注意力都在乐乐身上的徐步迭是没听到什么大的动静的——只是一声闷响,甚至还没有他们刚才歇斯底里相互吼叫时的声音大;但随即是陡然陷入死寂,好像某个频道突然被掐断、某个插头被突然拔掉那样,安静得听见了耳鸣。
他忽地一下坐起来,一股诡怪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乐乐……你等我一下?给你把被子捂好……对,乖乖的。我去看看外面出什么事了。”
灯也亮着,好像一场飓风刚结束,满地的狼藉,客厅虽然一直在程翥的加持下乱得厉害,可这时候乱得失去了生活的形状,在乱中透出一种可怕的寂静出来。其实走近了还能听见低低的啜泣声,电器的运转声都被无限地放大,徐步迭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已经要鸣响警笛了,然后他看见程翥倒在地上,容宛琴蜷缩在他身边,她整个人好像一下子木掉了,脸上是一种奇妙的、涣散的表情,眼泪像开闸了的洪水似的,完全不受控制地往下滚。她的身子却紧张地弓着,伸手拖住他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把他上身拉起,但却完全在做无用功,一米八几的男人失去意识后的重量绝对不是她这个身材娇小的女性可以抱得动的。
“——老程!”
徐步迭吓得呼吸都停了,他顾不得容宛琴,三两步冲上去想把程翥扶起来,手碰到他的头,发根是湿的,一摸摸了一手血。
“怎么回事?!”他几乎没法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猛地向容宛琴吼;但女人突然瑟缩起来,呈现出和她刚刚爆发式的强烈攻击性全然不同的状态,反而像害怕他那样躲向远处,浑身被针刺到了那样轻微地难以抑制地抽搐着,恐惧地往后缩:“不是我……不是我害的!我什么都没有做!……”
徐步迭能够察觉到她处于一种极端焦虑又精神不稳定的状态,这时候逼问她也是火上浇油,而且问题最严重的部分根本不在这……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冷静……冷静!不能再出什么事了,他们刚刚在吵架,这时候责问谁该担责显然根本于事无补。
他飞快地拿来毛巾,捂住程翥的头;艹他大爷的……今天是大年初一,现在是凌晨三点!……医院离得其实很近,各种科室位置和急诊值班人员他都很熟,比起叫救护车,他骑车带程翥直接去会更快。可现在乐乐和容宛琴是这样的,他能把他们丢在家里吗?……但老程是头被砸到了,谁知道这个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能不能耽搁?
他看向容宛琴:“你还好吗?没受伤对吧!你还能站起来吗?我要你帮忙!”
她几乎是猛地跳起来,好像身子的反射优于情绪的反应。
“按着他的头,”徐步迭松开手,他刚才摸了一下,没有在头皮上找到大的口子,可能只是划伤了,出血量也不多,但他仍然坚持要容宛琴替他拿毛巾堵着,这样能让她的手有地方放,有比较明确而简单的目标;然后他把程翥拉起上身,将他的胳膊挂在自己肩上,“帮我一把,扶住他的背,往上侟,”他又对容宛琴说,然后将人整个挪到自己背上,再扣住双腿,使劲发力,一下子站起来。
“乐乐!”他一发劲站起来的时候大喊,“乐乐出来一下!帮我个忙!”
乐乐似乎早已察觉到动静,听到他喊,立刻从房门里钻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努力瞪大眼睛惊恐地望着这一幕。
“乐乐,你爸爸生病了,出了点事,我和你妈妈现在要带他去医院,”徐步迭尽量稳住自己的声线,“你能不能一个人看一会家?”
乐乐紧紧地盯着他们,似乎被吓到了,也看到了地上的血迹,可又不敢过来;可容宛琴刚转向他,要说什么,他就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拼命摇头:“小徐哥哥……我能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好怕,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十五分钟,”徐步迭不容置喙地盯着他说,“乐乐认钟表不是认得最好吗?你看,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时候?”
“三点……十四分……”
“对,三点三十的时候,我就来接乐乐,好不好?我说到做到。”徐步迭飞快地说,“乐乐只要看好十六分钟的家,好不好?把灯全打开,没事的,我马上就来接你。”
乐乐犹豫着,望着他的眼神,最终咬着嘴唇点了一下头。“那你要来接我!……”
“我从来都准时,对不对?我们上学放学有迟到过吗?”
乐乐摇了摇头。程翥是不走心又忙过头的人,经常不是上学送迟了,就是放学接迟了,乐乐是全幼儿园知名的“滞留专业户”,一般都是老师陪到最后一个被接走的。但自从上个月拜托徐步迭帮忙接送后,终于不用像个超龄儿童那样每天行使“叫爸爸起床”的特权了。
“好,等我。”小徐吸了口气,一边背着程翥向外走,一边对容宛琴说,“走!我开电瓶过去,你坐在后面扶住他,可能有点冷,但开得快2分钟就到了,忍一下。”
容宛琴跟着小跑出去,这时候似乎终于能够顺着行动下意识地反射性思考:“我有车……”
“你现在不能开车。”小徐看了一眼她发抖的手说,心里也苦笑了下,自己要早点把驾照考到就好了,但是哪有那个功夫呢?
不过电瓶也有电瓶的好处。他连外套都没有来得及穿,熟门熟路直接开进医院大门开到急诊楼下,停在最里面一层的楼梯旁边,连锁都没锁就背起人往里面冲。反正今天现在这个点,要是有人来偷也是作大发了。
“李姐!”他老远望见值班护士就直接喊,“帮忙救人!头被砸到了!”
值班护士是认识他的,这么长时间他跟住在医院也没两样了,别人上下打点能送礼送红包,他也没有,就剩下外卖跑得快和嘴甜的优点了,几乎整个医院的外卖他都送过,把人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小徐?怎么回事?”几个值班医生都跑出来了,一看这症状,赶紧都过来帮手,七手八脚扶到急救床上,一边询问,“什么东西砸伤的?……出血怎么样?有没有呕吐?”
人从徐步迭背上卸下去,容宛琴被裹挟着一并往前,而他顺着动势往前挪了三两步,脚下一软差点跪下去,这时候只能扶着腿喘气。相识的护士长正好把他拽到一边,跟他讲办手续的事。
“宁姐,我急着出来,大概东西都没有带,麻烦你先帮我照顾着,家里还有个小孩,我回去拿一趟证件什么的,再把孩子也带来,不能放一个在家那边。”他看了看表,又叮嘱一句,“我半个小时内肯定回来,要是有急事或者什么突发情况要决断,你打给我,那个女的……”他看了看容宛琴,压低声音,“她现在精神不稳定,要是真情况很差你不能跟她说,要先跟我说,好吗?”
“好,你别担心,”宁护士长处理这种事也有经验了,又眨了眨眼,“你家亲戚?”
“嗯,”徐步迭下意识应了一声,又摇摇头,“我男朋友。”
第71章 望夫石
飙车回去的路上,浑身跟被刀子割一样;徐步迭为了背程翥,出门时外套根本没来得及穿,刚才狂奔出了一身汗,连毛衫都浸透了,这时候被冷风一吹,几乎能感觉到领口在结成冰棱子。
但他这时候也顾不上了,车飚得轮胎打滑,冻得头脑和身子一样发麻。这样也好,就什么都不会去想,只按着预定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去走。他看了一眼时间,几乎卡着点冲到了家门口,发现乐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门打开了,然后自己穿戴整齐,把外套和鞋子都自己穿好了,还背上了自己的小书包,就这样瑟瑟发抖地坐在门廊上面翘首以盼,瘪着嘴,整个脸被风吹得皴起,有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独立和倔强。
小徐跑上去,想要抱他又想起自己一身汗臭和冰冷,双手空了一下,倒是乐乐先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腿。“没事了,别急,你看我都穿好了。”他像个小大人那样一本正经,反而主动迎上来,安慰地拍了拍徐步迭。
“对不起,我没迟到吧?”徐步迭说,他简直不能明白,这么好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教出来的?显然这事上没有这对父母什么功劳;而在别的人看来,乐乐孤僻,自闭,不爱说话,还过度肥胖,他们看不见他的可爱之处。“我浑身都是汗,冷得很……你等一下,我去拿一下你爸的身份证医保卡什么的,我们就出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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