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从岩壁上爬下来,拍拍膝盖和手掌上的灰,还没有等他们开口,他就看到了他们手里那本种着藤蔓的书。他惊讶地停下了动作,一时间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写的情书那般感慨,眉间的皱纹舒展开,又皱了起来。
“葡萄让我们来找齐思林叔叔。”罗伊说,“是你吗?”
那男人微微点点头,好一会儿目光才从那棵枯萎的苗上移开,说:“跟我来,风沙马上又要来了。”
罗伊看着齐思林的背影,他们为了他横跨了整个奥利金,追逐了半年多。现在就这样突然活生生站在他们面前了。他一时都难以相信。
齐思林回头:“跟上小子们,发什么呆。”
罗伊和奈特跟随齐思林挤进一道狭窄的裂谷。他们的脚底是幽暗崎岖的小路,头顶是高达百哩的石壁。从裂谷的底部往上看,天空成了一条曲折的亮线。偶尔有鸟掠过。
不一会儿,他们感觉到面颊发凉,齐思林告诉他们外面起风了。抬头再看时,那条天空线已经变得昏暗。罗伊与奈特互相看看,眼里都有压抑的激动。
齐思林的步速非常的快,他们一路紧跟着他,压根顾不上说话。当齐思林终于停下脚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这里是我们的住处。”齐思林回头,对罗伊和奈特展开手臂。从他侧过的身体,罗伊看到了里面的情形,不禁“啊”地感叹了一声。奈特指着天顶:“树,那是树吗!”
裂谷的尽头是一个橙黄色的巨大石窟。在这石窟中,地面流淌着河水,而天顶上竟有一片森林。那些树木的根朝天,叶朝地,一棵棵地倒挂在他们的头顶,形成了一片颠倒的森林。不少绳梯从森林间垂到地面,仔细看,会发现每一条绳梯都引向一座林间的小木屋。只不过这些木屋也是从天顶长出来的。有些屋子亮着灯,有人烟。
齐思林带着东张西望的他们顺着绳梯爬上一座小木屋。罗伊从地门钻进屋子里,发现屋里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不同,该有的都有。他们坐下后,齐思林给他们一人热了一杯饮料。罗伊尝了一口,甘甜微酸,有一股很浓的植物气息,仿佛是青草榨的汁儿。
齐思林说:“这是仙人掌汁”
屋内生起火来,驱赶了寒冷。齐思林说这是特地为客人生的火,他们常年住在这里的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气候。并说,这已经是一年中最暖和的时候了。
当三人都坐定后,齐思林说:“你们是一路走过来的吗?”
罗伊说是的,走了半年多。他期待能快速切入正题,内心又有点奇怪。齐思林这人好像认识葡萄,但一路上一句都没问关于他的事。
齐思林说:“那住一天再回去吧。”
回去?罗伊一愣:“你都不问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吗?葡萄,他很需要你。”
“需要我?”齐思林失声笑出来。罗伊以为自己看错,但那似乎的确是冷笑。这态度实在出乎他预料,以至于罗伊都顾不上生气,而是问:“这是什么意思?”
齐思林说:“他让你来找我?”
罗伊:“……是的。”
齐思林:“他有亲口说,让我帮他吗?”
罗伊愣住。他望向那本生长着藤蔓的笔记。葡萄说的是,把这本笔记给齐思林叔叔。
第25章
距离罗伊离开那个地下石窟已经过去半年多了。但离开的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他仍然清晰记得。
在北行的一路上,罗伊总是反复咀嚼回忆那天的情景,想多了才慢慢明白,葡萄当时说不想他离开,一定是真的,但也不得不让他离开。他呆在那里又能帮得了什么呢。
他责备自己当时竟没能迅速反应过来,还对葡萄说了冲动的话。为了减轻一点罪恶感,他总是安慰自己,他正在前往救他的路上。等葡萄出来了,一切都能说清楚。当然,如果到了那时,可能一切也不那么重要了。
当他睡在星空下,或面对篝火独自发呆的时候,罗伊还会想象葡萄出来以后的生活。但是他想象中的葡萄是没有脸的。他不愿意给葡萄安一个随意的想象。所以出现在他想象中最多的,是葡萄的手。那双他触碰过,看见过,微凉又柔软的手。
他整整出行了半年多,近两百天的跋山涉水。吃了不少苦,人已经又黑又瘦。如果此行没有戛然而止,他大抵会继续毫无怨言地前进。这一路上,罗伊从未有一秒怀疑过他此行的目的。他愿意走这一遭,承受所有的危险和苦难,踏入他从未见过的世界,全是为了葡萄能再一次站在太阳下,为了他能吃到新鲜的菜叶,看书的时候有灯。他甚至没有像弟弟揶揄的那样,从葡萄身上期待过分的回报,他只是想给他自由而已。
这个信念一天比一天坚固,直到齐思林往他的头上砸了一闷棍。罗伊单线条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了。
“什……什么意思?”罗伊咬牙切齿,他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变得暴躁,“你是什么意思!”他跳起来一把揪住齐思林的衣领,在他出手殴打对方之前,奈特惨叫着拦腰抱住了他,试图把他按回座位上。而齐思林忙不迭往后躲,场面一时混乱。骚乱甚至引来了隔壁屋的围观。
“齐思林,你那边好像很热闹,这可不像你。”一个和齐思林年龄差不多的妇人把脑袋伸出了窗户。透过窗户,她看到屋里有陌生人,感叹:“这真是稀罕事。你居然有访客。”
“没事……”齐思林狼狈地躲开罗伊的铁拳,“他们说葡萄需要帮助。”
罗伊看了一眼那个妇人,注意到葡萄这个名字使那妇人脸上关切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厌恶的神情。
“那赶快送走他们吧。”妇人说着,关上了窗。
怎么回事?罗伊想,他从窗户看出去,注意到其他屋子里也有目光在盯着他们。出乎罗伊的预料——他来这里后一切都出乎他预料——葡萄的名字就像一罐黑墨水倒进了清水盆里,黑暗与沉默扩散开来。那些原本好奇的目光都变得不友善起来。
罗伊的拳头慢慢放了下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压低声音问齐思林,“你和葡萄有过节吗?”
齐思林被他揪着衣领,奈特拼命拽着罗伊:“你放开他!好好说不行吗!”
罗伊瞪着对方,但只能从对方的脸上读到愤怒和冷酷。他总算放开了手,吸了口气,缓缓回到自己的座椅上。他两手焦虑地搅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盯着齐思林。仿佛他只要听到任何假话,就要跳起来把他掐死。
齐思林死里逃生,扯了扯被揪乱的衣服,揉了一把乱掉的头发,镇定下来。
他说:“年轻人,你既然这么相信他,那不如现在就从这里离开。因为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会是你想听的。”
罗伊的眉头皱了起来。奈特担心地看看齐思林,看看哥哥,悄声对哥哥说:“先听听他的说法。”
罗伊压抑住暴怒的情绪,奈特赶紧把仙人掌汁递过去,他喝了一口,冷静了很多。
齐思林于是接着说:“自从葡萄丢下这个烂摊子走了以后,我就知道他这么搞下去,总有一天他会陷入自己收拾不了的事。”
罗伊插嘴:“什么烂摊子?”奈特踢了他一脚。
齐思林:“葡萄的性格不怎么能和周围人相处融洽,他的老师也去世了,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只能想到来找我。但他让你来找我,一定不是因为他想让我帮助他。葡萄是个某种程度上来说,非常狡猾的孩子。他很清楚谁会帮他,你就会帮他,他没有看错你。但我就不会。我就算想帮也帮不了他,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连你的拳头都躲不开。这样听起来是很残酷,我也许应该先想想办法,然后再告诉你无能为力。但实际上,我对他惹的事或者惹的人能猜到一些,那都不是我一个老头能改变的。你如果进一步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也会理解我刚才说的话。
“在过来的一路上,你的表情就在说,这里怎么会有人居住,这些人到底是谁,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严酷的环境里。现在你能得到答案了,我们这些居住在这里的人,或者准确说,被困在这里的人,都是奥利金国家术士团的成员。”
罗伊和奈特都对这个答案感到了惊讶。术士团!那是奥利金最高明的医生们。他们用“术”替人看病,是整个奥利金最珍贵的资源。如果当初他和奈特的父母能出得起钱看术士,也不会那么早逝了。
听说术士团的人经常游历四海,探寻草药和医术。他们出现在哪里都不过分,但很少长时间停留。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思林:“十年前,我们的探索队来到了奥利金北部,准备做北域的探索。在这里发生了一些意外,导致我们再也回不了自己的国家。现在可以说,我们的一生都被困在这里,我们的世世代代也会被困在这里。有些我们的成员在十年前和家人道别,至今再也没有见过面,甚至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还活着。在那场意外里,也有人失去了自己最亲密的人。而那场意外就是葡萄引起的,是他在经过规劝和阻止后,一意孤行地引起的。所以你可以理解这里的人对他的愤怒。他的名字已经很多年不被人在这里提起了,大家都想忘了他,接受自己目前的处境。但你的到来,又提醒起了他们这悲痛的经历。”
火光下,齐思林那张皱纹深刻的脸愈发严肃。罗伊看着他,觉得这一切不是玩笑。
“他到底做了什么?”罗伊艰难地问。
齐思林说:“你们到现在应该还没有注意到,在你们的脚下,潭水之下,是恶魔的诞生地。”
罗伊:“什么?”
奈特跳了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那汪潭水。他们的位置在天顶的倒挂森林中。而森林的下方是一口巨大的潭水,就像一只怪物张大了嘴,企图将整个森林吞入喉中。深色的潭水仿佛通往贪婪的喉管,根本见不到底。
奈特突然倒吸了一口气:“罗伊,你看!”
罗伊走过去,在奈特的指引下往下看。
整个石窟中是没有风的。但是那汪潭水的表面有波纹在一圈一圈地散开。仿佛地底下有什么不知名的怪物在不安地活动,时不时震皱了水的表面。
罗伊难以置信,犹豫地问:“恶魔……真的存在吗?这不是用来哄小孩的故事吗?恶魔,巨龙,精灵……”
齐思林:“你连这也不知道吗?葡萄就是个木精灵。”
罗伊哑口无言。
齐思林:“木精灵是瓦力族人口中的山鬼,带来厄运的鬼神。现在看来,的确没错,葡萄他就是这一切厄运的源头。他比我们都更了解恶魔。他召唤了它。杀死了自己的老师,毁灭了整个绿蔷薇镇。感谢他的所作所为,我们一生都要被困在这里,镇压恶魔,防止它吞噬掉整个奥利金。”
他看着罗伊那无法接受的样子,说:“看来你真的不了解他。不要相信一个木精灵对你说的任何话。他们狡猾,懂人心。他们知道怎么操控你。”
“不……”罗伊站起来,来回踱步,“不应该是这样……”
他忽然想起了怀力的警告:永远不要相信怪物说的任何话。他甚至感到呼吸困难,艰难地咳了一声,“什么味道,这么刺鼻……”
“下面在焚烧硫磺。”齐思林说,“硫磺的味道会让恶魔虚弱。我们每天需要焚烧三次。当我们焚烧的时候,外面的风沙就会停止。明天的这个时候,是你们离开的最佳时候。”
“外面的狂风,是恶魔引起的吗?”奈特问。他也感到嗓子疼痛,不禁咳了两声。
“你相信我所说的恶魔的事吗?”齐思林问他。奈特老实地说:“说实话还不能完全相信。我很愿意听更多。”
齐思林的眉头松开了,第一次露出了亲切的神情。
“你是个冷静的小伙子,也许你还挺有做术士的天分的。”他说。
奈特看了一眼哥哥,显然哥哥也还没有完全相信这个术士的话。或者说很不愿意相信。
“我想起来了……”罗伊忽然自言自语,“这个味道我闻到过一次!”
“在葡萄的身上吗?”齐思林问。
罗伊捏紧了拳头。
“在他们囚禁葡萄的房间里。他们说这样对付他,怪物两三天都无法动弹……”
说到这里,罗伊也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他沮丧地一屁股坐下来,捂住了脸。
第26章
齐思林与奈特互相看看。齐思林问:“你的哥哥和葡萄……?”
奈特赶紧说:“我不知道。”
齐思林又低声问:“葡萄的确没有叫我去救他对吗?”显然觉得与奈特说话更安全些。
罗伊听到了他的话,消沉地摇头:“他让我把那个带给你。”指了指那本生长着藤蔓的笔记。
齐思林端起它,端详上面枯萎的植物。他刻意回避植物的枯萎所代表的意思,而是借着烛光,小心地观察笔记的正反面。又尝试翻开书页,但整本笔记被植物的根牢牢抓着,没法打开。
罗伊说:“你拔了那根苗吧。我们已经不需要了。”
齐思林于是开始拔那根苗。
“你确定不回去找葡萄了是吗。”
“他被一个贵族关着,我连他在哪儿也不知道。”罗伊又捂住了脸,叹了口气。
齐思林停顿:“你不知道吗,这种植物叫信鸽藤。它顺利到达我这里以后,就会返回它的主人身边。你看,叶片现在并不指着我了。”
罗伊从来没有这么快地跳起来过。简直就是被地上无形的弹簧弹了起来,扑向了齐思林,夺过了那本笔记,并生气地检查藤蔓根有没有被损坏。
“你怎么不早说!”罗伊责怪。
“我不知道葡萄什么都没告诉你。”齐思林看着他。
他是对的。葡萄什么也没告诉我。罗伊想,我根本不了解他。就算是那些聊天的夜晚,葡萄也从不提起自己。
齐思林做了个“给我”的手势,罗伊防备地盯了他一会儿,把笔记还给了他。齐思林继续在有限的空间里检查这本笔记。他仍然什么也没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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