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肃冼漆黑的眼眸定定地望着他,比起宁桓,他脸上的惊愕要少了许多。他语气微凉,稍显湿冷的眸落在杨琼身上,一呼一吸间带动着暗室内的潮气翻涌。“呵。”他垂眸发出了一记冷笑,“没想到你竟然还活着。”
宁桓讶异地朝着肃冼望去,在他耳畔边小声问道:“你……你认识他啊?”肃冼的面冷极冷,宛如晨曦初露时落下的那层的寒霜。只在宁桓凑过神的顷刻,颜色稍缓了些,“嗯。”他极轻极快地应了一声。
宁桓见肃冼并无继续说下去的意愿,他拧了拧眉,面露惑色地转眸打量着杨琼。他小心翼翼的眼神正巧落入了杨琼眼里,杨琼挑了挑眉,忽地朝着宁桓露齿一笑,森冷的牙在火光下泛着白盈盈的光芒,衬着那半人半蛇的鬼影,宁桓顿时吓得身子瑟缩了一下。肃冼蹙了蹙眉,他微不可察地挪了挪步子,将宁桓牢牢地挡在了身后。
这时,却听到杨琼轻笑了一声:“真是没想到当年豆丁大的黄毛小子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了,话说当年你父亲可是请我喝过你的满月酒。”
他边说边晃了晃脑袋,踱步绕过了肃冼宁桓二人。脊背贴着冰冷的岩壁,他挨着那具白骨缓缓坐了下来,“外头十四年都过去了,果然是老了。”他抬起了头,眼神满是戏谑地望向在一侧局促不安的宁桓,半是调侃地道:“方才外边烛九阴监视未能说。真是可惜了看不到肃锦鑫那老小子的反应,也不知晓他儿子娶个男媳妇儿回家,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可惜了——”说着,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宁桓黑白分明的眼眸眨了眨,从肃冼身后探出了半张脸,“我……我不是他媳妇儿。”他心虚地瞥了肃冼,小声地反驳道。
杨琼挑了挑眉,看戏似地扫过宁桓的脸。末了,落在了肃冼那张冷着的臭脸上,不嫌事大般地说道,“没成?这是还没追上呢!就这点出息?”
“你不懂,他是我媳妇儿!”
宁桓梗着脖子,龇了龇牙。说谁没追上呢!晦气!
“宁——桓——”肃冼垂眸没好气地睨了眼跃至身前的宁桓,绷紧的嘴角几乎是忍无可忍般地念出了那两字,“你给我滚后边去。”
“哟——坏了坏了。”杨琼靠在石壁上,看着二人大笑了起来,“这会我更想知晓肃锦鑫是咋想的,他儿子给人家去做男媳妇儿去了。”
说着,嘴里“啧啧”感叹了两声,絮絮叨叨地念着,“都说爹娘不能死太早,是不是你爹没给你留够太多聘礼给人家吧?哎——若是你爹下回儿托梦骂你,听我的,你别怂,这全是那老小子的错。”
宁桓一愣,肃冼爹娘死了?
宁桓紧蹙着眉,眉宇之间尽是一片茫然的惑色。他们不是为了赶往肃冼老家才迷路至此地的吗?可杨琼的话语之间,为何肃冼的父母像是早已死去了多年?
宁桓惘然地回眸看向肃冼,眼睫覆住了肃冼暗沉沉的眸色,他面色平静,似是对那络腮胡子男人的话并不讶异,更谈不上气愤了。他见宁桓望了过来,安抚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宁桓的眼眸中弥漫出一股暗涌,他抿了抿嘴,不置一言。记忆如纷扰的梦境,断断续续地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叙事,有些失了细节,有些失了真实。可即便宁桓怀疑过千次万次,眼前之人的话是真是假呢?他们究竟是为何来到了这个佘人镇?
“怎么?莫不是你二人还未想起之前的事?”杨琼敛起了笑容,看着二人说道。见宁桓一脸的惑色,他微微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我所剩时间不多了,你二人可有兴趣听一听我的故事?”杨琼眼神扫了眼肃冼与宁桓,不待二人答复,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此事约莫发生于十四年前,嘉靖四年左右,城郊七里外掘出数百具巨龙尸身。”
“当年适逢宁王于南昌起兵,自率舟师蔽江而下,略九江、破南康,出江西,帅舟师下江,攻安庆,欲取南京。当时不知何人放出消息称,那龙骨坑中藏着便是大明的龙脉,掘了它,大明便易主。”
“上自不敢松懈,填龙坑,建庙宇,叛乱平息后,遂又派敛事锦鑫暗中继续调查此事。所有的线索皆指向了一处,佘人镇。而那一处,约莫在七年以前就曾有一队人马进去,自此便再无了音讯。而就在一切陷入僵局时,江湖上竟传出了有关佘人镇的具体方位。”
“且不论那说法是真是假,若佘人镇真关乎于大明龙脉,那这流言便不得不灭。当日,肃锦鑫便找上我,说他终于查出了城郊七里外数百具巨龙尸身天坑的真相。也托我伪造出与当年龙骨坟相似的龙骨作碑以作替代,仿仙人遗训,编撰一个假方位,让江湖人打消佘人镇的念头。自受他委托后,我便开始着手仿制这个可以以假乱真的碑。”
“可碑文尚未着落,一月后,肃锦鑫又找到了我,让我立即停下了手中所有关于佘人镇以及龙骨的活。‘那个佘人镇已经盯上了我。’肃锦鑫对我说。说起他夫妇二人已许久未出门。见我的那日已入暑数日,可肃锦鑫仍穿着冬日的长袖厚袄,我当时还诧异了良久。他旋即掀开了自己的长袖,臂膀那处出现了一个头尾相交的蛇图腾。”
“‘这是古籍上有关于佘人镇的图腾’肃锦鑫当时言。一开始他本没有放在心上,可随着对佘人镇调查的愈加深入,那个一摸一样的图腾也出现在了参与佘人镇调查的他夫人身上。‘杨琼,这地方不简单,我不能害了你。’”
“不过,此事,江湖上的不少走脚客已盯上了佘人镇,为防他们寻到执掌大明气运的龙骨,肃锦鑫便不得不在在此前进入佘人镇,探查到龙骨的真相。就在他最后一次前往天坑,发现龙骨坑中的数百具尸骨竟于一夜之间消失了。”说着,杨琼望着肃冼,眸光中淌过一丝复杂之色。
肃冼垂着眸,纤长蜷曲的睫羽覆住了眼底大半的颜色,火光下,他面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晦涩难懂。
“那你为何会来?”他眸光微闪了闪,定定地望向杨琼,沉声问道。
杨琼笑了笑:“为何——”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然是因为好奇心害死了猫。即便肃锦鑫如此警醒我,我当年仍是忍不住前去调查了此事。不过与其说是好奇,到不如说是我私心作祟。”
“不过而后,我的身上也出现了那个蛇咬尾的图腾。”他缄默了良久,苦笑出了声,“来此的境遇大抵也与你们相一致,除了肃锦鑫夫妇外与赵婉娘外,还有四个江湖走脚客也在其中。不过那几人都不是什么良善角色,所以一路上我与肃锦鑫互作不相识。为了掩去我的身份,作向导混在了其中。”
一行八人。宁桓的眼眸中淌过一抹疑色,落在地上的手札上,可为何这上面写着的确是九人?是他在说谎还是记录出了错?
“所以这具尸骨的主人真赵婉娘吗?”宁桓问道。
杨琼一愣,点了点头,半晌,他转眸朝着身侧的白骨望去,缓缓说道:“赵婉娘是佘人族的后代,当年‘召’一支背叛了烛九阴相柳,即使逃离了八角山之地,仍代代受到了烛九阴的诅咒。蛇化会伴着年岁的增长而逐渐明显,她曾同我说起过,她亲眼见过自己的祖父卧床数十载,最后被黑鳞覆了全身,在痛苦中挣扎死去的摸样。”
“‘召’是叛徒,入不了轮回。死后亡灵会重归佘人镇,永生永世为犯下的罪孽赎罪。”杨琼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哀意,面色平静地讲诉着赵婉娘的故事,“她也是来寻龙骨的,从此毁去烛九阴留给她一族世世代代的诅咒。”
“那,她失败了?”宁桓看着杨琼,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我们都失败了。”杨琼长叹了一口气。他抬起眼眸,凝望自己身后半人半蛇的黑影微微有些愣神,“肃锦鑫困了烛九阴十四年,如今他的局快破了。”
“什么局?”肃冼忽地抬起眼眸,沉声问道。
“困龙局。”杨琼冷笑了一声,“这里没什么所谓的大明龙脉,只有一条伺机而动的恶龙。烛九阴当年被北阴帝斩成了九九八十一节断骨,当年想借那天坑中的龙骨复活,可未想到最后被肃锦鑫摆上了一道。那九九八十一具的龙骨中,有一具是我本意作碑的假骨。我们困了他十四年,如今已经困不了多久了……”杨琼顿了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那,那节龙骨在哪里?”
杨琼看着二人,忽而一笑:“待我死了,便代表那最后一具的龙骨被烛九阴找到了。”他泛着浊黄的瞳仁闪着一丝狠戾,垂在一侧的手掌虚握成了拳头。
“那是不是只要你还活着,烛九阴就活不了?”宁桓盯着杨琼半人半蛇的背影,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畔,“你……你还活着,对吧?”
“我死了。”
杨琼看着一脸震诧的宁桓,良久,他笑了笑:“小子,你可听说过盘岭的傀儡术?”
宁桓恍惚地摇了摇头。
“消病挡灾,替主人生,替主人死。”他眉宇间划过一道一闪而逝的哀意,语调极缓的解释道。
“所以三不地那黑棺里头的人根本不是你吧?”肃冼兀地打断了杨琼,黑眸定定地望向他,他手中火折子昏暗的光兀自晃荡了一下,带动了石壁上的黑影一同摇了摇。
杨琼挑了挑眉,面上闪过一丝愕然。连着宁桓也面带惑地朝着肃冼看去,肃冼这是什么意思?
“你这是终于想起来了吗?”杨琼笑着道。
肃冼无视了杨琼的话,面无表情地发问道:“我们来时,那棺材铺子前遇到的人是不是你?”
宁桓闻言,骤然一愣,却见杨琼的脸上也是怔然的表情。“你见到他了?”肃冼不置一言。良久,杨琼苦笑了一声:“是,也不是我。”
肃冼冷笑了一声,“不愿说吗?那您倒是说说,您假死来此的目的究竟是想做什么?”肃冼曜石般的眼眸闪了闪,垂眸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可覆在刀柄之上的右手却透出一股威胁的意味。
杨琼迟疑了一下,眉头紧蹙着。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果然是肃锦鑫的儿子,与你父亲当年质问我的摸样一模一样。”
肃冼不应,目光漠然地扫过杨琼的脸,面上掠过一丝戒备的颜色,手指默默地摩挲过刀柄的纹路。
杨琼叹了口气:“你们在棺材铺子前见到的人,他的名字叫做杨霄,是我双生哥哥。”他声音放地极缓极慢,语调中听不出喜怒,像是一具被剥离灵魂的傀儡,面无表情地讲诉着他人的故事,“他也是我作为杨家家主后,做成的第一件傀儡。”
“消病挡灾,替主人生,也替主人死。”肃冼冷笑了一声,重复了一遍杨琼方才的话,他微微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抹讥讽的嘲笑,“好一个兄友弟恭。这么说来,你能离开佘人镇,是因为你这具兄长傀儡的缘故?”
“是。杨霄替我挡下了死劫。”杨琼平静而直接地回道。
“我说过,当年我会调查佘人镇是因私心作祟。”他浑浊的瞳仁中淌过一丝清明的光亮,微仰起头,眸光似是透过岩顶的石壁看向虚无的远方,“杨霄十八岁死,自此我日日寻找能让人死而复生的法子。为了不使他的魂魄散去,我于是将他做成了肉身傀儡。”闻及此,肃冼蹙起了眉。
“后来我听闻,佘人镇内有能起死人肉白骨的法子。”
宁桓怔然。肃冼的羽睫随着杨琼的话落,也微微颤了颤。杨琼的嘴角划过一抹自嘲的哀意:“我想让他活,所以带他来了佘人镇。他想让我活,所以替我留在了佘人镇。”他转眸看向肃冼与宁桓,“你们道这究竟讽不讽刺?”
宁桓恍然,所以,所以杨琼算上的八人,在赵婉娘的手札中却记录着九人,多出的一人是被他做成了傀儡的“杨霄”。
他想起昏暗灯火下,那张像是被大火灼伤过的脸,“活人死人都一样——”。“许是当时他只是想避开烛九阴的监视,提示我们佘人镇有危险。”宁桓抿了抿唇,小声嘀咕道。
肃冼微微敛眉,看着杨琼问道:“那你既然出去了,为何又要回来?”
杨琼冷笑了一声,“为何?”他掀开了自己的衣袖,臂膀处出现了一个蛇咬尾的图腾,黑色的纹路在他青白的臂膀上尤显刺目。“这东西一直在,这些年来即便我躲在三不地,也能察觉到它在找我。”杨琼扯了扯嘴角,苦笑了一声。
“你们在三不地黑棺内寻到的尸身确是我的尸体,离开佘人镇的最后那几年我身上的蛇化已是很明显。”杨琼淡淡地说道,他的眸光静静地望着自己身后那道半人半蛇的黑影,阖上了双目,“哪怕是已经换了肉身,这东西就像是追随着你的魂魄而来,逃不掉,也剥不去。”
换……换了肉身。
一刹那,宁桓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极为诧异地望着杨琼。
杨琼笑了,他长叹了一口气,看着肃冼与宁桓二人说道:“我说过,‘我死了,便代表那最后一具的龙骨被烛九阴找到了。’”他眸光中闪过一丝狠戾,冷笑着道,“所有人的命都压在了佘人镇。既然逃不掉,那我便自己来。”
“你……”肃冼的眼眸中划过一丝震诧,未说出口的话瞬间被杨琼读懂了。
他大笑了一声,点头道:“我把自己铸成了肉身傀儡,用那节被肃锦鑫藏起来的龙骨。”
他笑声中透着一丝癫狂,“据闻当年烛九阴之所以未死,是因为北阴君留下了他一截龙骨断骨在,所以他的魂魄尚得一处安宁之地,未能魂飞魄散。他想以龙坑之骨重铸肉身,将死局改成生局。那我便随了它的心愿,成全了它缺失了的最后一节断骨。”
“听说烛九阴极畏火,我在这肉身傀儡中放了火种,就不知倒是这祝融火焰究竟能不能烧死那烛龙。”杨琼冷笑了一声,“生局变死局……”
“祝融火,你疯了吗?”
在肃冼一脸震颤的神色中,“疯了?”杨琼摇了摇头,“总归得有人了结。”他半阖着眼,神色哀愁地望向身侧赵婉娘的尸骨,半响,坦然地笑了笑,“我亏欠他们太多。如今剩我一人,自然得将这困龙局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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