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昱身着金丝软甲,背负弯弓,稳步走到一匹油光发亮,膘肥体壮的马前,一个翻身,干净利落地上了马,踱步到众人前。
武官们大多都和时昱一样的装束,在马匹上稳稳地坐着,只等着一声令下,便可策马奔入林中快意厮杀。
文官们则穿着常服,并不参与围猎,而是负责记载事件,等到皇帝猎到猎物后歌功颂德的。
时昱扫了一眼众人,遂掉转马头,反手拿起背上的弯弓,接过侍从递来的利箭搭在弦上,右手夹住箭的末尾,左臂下沉,虎口推弓,缓缓将弓拉成满月型。
身下的马匹不时动来动去,时昱坐在马上,眯着眼瞄准了远处的一只安静吃草的鹿。
众人皆屏息凝神,只见时昱右手三指迅速张开,羽箭带着横扫千军之势‘嗖’地一声飞了出去。
远处的鹿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嚎,背上箭入得极深,却还蹬着蹄子似乎想逃跑。
不需时昱出声,便有一批侍卫从四面八方围了上去。困兽之斗,不足为惧,没一会儿,侍卫便将气息奄奄的鹿抬到了时昱面前。
众人拱手高呼,“皇上英勇绝代!离国万古长存!”
时昱一扬手,气势雄浑,高声道,“我离国的儿郎,定不能负先祖的寄托,誓将离国的光辉发扬光大!”
鸿胪寺大声宣:“秋猎正式开始!”
时昱定定地看了一眼傅斯昀,便勒住马头,马似流星人似箭,冲入林中。
傅斯昀一手勒马,一手挽弓,紧随其后。
众武将等到他二人消失在林中,才策马扬鞭,一时间围场马蹄声震天,惊起树林中一片鸦雀。
飞沙走石、尘土飞扬,马蹄声逐渐四散,越来越浅,直到林中完全没了动静儿,原地站着的人们才散了场,各自回了自己的帐篷。
陈佩今年也来了围场,但护国公府无人为官,她占的是欧阳家的名额。
御史中丞官居三品,但是文官,故向来不参与围猎之事,留在紫微城内处理事务。欧阳宣是三品车骑将军,欧阳临茂是四品工部侍郎,虽算文官,但这次竟也要参加。他托了母亲询问陈佩,是否愿意与他同去。
两家向来交好,陈佩便爽快地答应了。且她原本以为傅斯昀会邀请她同去,但等来等去都没等到傅斯昀表态,便搭着欧阳家的马车来了围场。
今日,欧阳临茂上马前,还特意跑到陈佩面前,说,秋猎结束之后有话要与她讲。只可惜陈佩当时满心满眼都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傅斯昀,便只是敷衍地嗯了几句,点了点头。
等到傅斯昀策马奔去,陈佩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
围猎这种事与她们官家大小姐无关,等到人群四散而去,陈佩便去寻了太仆寺的帐篷,找到了她的好友,太仆寺少卿之女张漫月。
两人是闺中密友,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在帐篷里嘻嘻哈哈地嬉闹了一阵,就听见门口的小厮道,“参见僖嫔娘娘。”
帐篷的前帘被小厮恭敬地掀开,傅斯瑶身着骑裙,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陈佩和张漫月正准备行礼,傅斯瑶却摆摆手,说道,“不在宫中,不必行礼。”
傅斯瑶看了一眼两人,浅浅一笑,道,“我在帐中呆着甚是无趣,便想着邀请陈佩姑娘一起去林中转转,不知陈佩姑娘是否愿意?”
陈佩受宠若惊,欣喜地点了点头,回道,“我愿意的!”
说完看着一旁的张漫月,“月姐姐也一起来吧!”
张漫月没应声。
陈傅两家即将联姻,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个时候傅斯瑶约陈佩,必然是有话要说。也就是陈佩这个粗心眼儿的没察觉。
张漫月犹豫片刻,还是婉拒了她的好意,留在了帐里。
陈佩随傅斯瑶走出帐篷,侍从牵来了两匹毛色均匀的小马,陈佩看着心生欢喜,忍不住摸了摸马儿的鬃毛。
侍从在一旁解释道,“这是两匹小母马,性子温顺,特别亲人,适合女子骑行。”
二人上了马,侍从在前面牵着缰绳,缓缓走入林中。
初秋,凉风习习,树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浓荫遮日。两匹小马哒哒哒地穿行在林间,只有傅斯瑶与陈佩温声说着话。
“我在宫中消息闭塞,上次在宫里见了你一面,只当是哥哥对你单相思罢。谁知不过一个月,两家就开始谈婚论嫁了。”傅斯瑶说道,语气亲切,“哥哥也是,此等大事也不告诉我。”
陈佩虽是个大大咧咧的,但被这么傅斯瑶这么一打趣,却也有一丝害羞,回道,“傅相...也是怕唐突了罢,僖嫔娘娘莫怪罪。”
傅斯瑶抿嘴一笑,“你若嫁进相府,那往后我们便是姐妹,不必如此拘谨。你同哥哥一般叫我阿瑶便好。”
陈佩原本还有些紧张,听傅斯瑶这么一说,不由得喜笑颜开,开心地回道,“阿瑶姐姐!”
傅斯瑶笑着应下。
陈佩十分欢欣。她母亲原本还以为僖嫔娘娘不好相与,在临走时刻意嘱咐了她,若是在秋猎的时候遇上了傅斯瑶,定要恪守规矩,不可放肆。
陈佩却觉得,像傅相如此英明神武的人,他的妹妹定也是聪慧大方、善解人意的女郎,断然不需母亲的那番担忧。她又拉着傅斯瑶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会儿话,逗得傅斯瑶连连莞尔,笑靥如花。
女儿家凑在一起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等到陈佩反应过来时,太阳已些微西斜。树林中安静无比,连一声动物的叽叫声都不曾传来,随行的侍卫沉默地牵着马绳,风吹在身上已有些许凉意。
陈佩看了看安静得有些诡异的树林,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
“阿瑶姐姐,我们这是...走到哪儿了啊...”
傅斯瑶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说道,“不用担心,我们只是在猎场外围走动,所以没甚动物。”
傅斯瑶看了看日头,说道,“天色也不早了,要不我们回去吧。说不定哥哥他们也已经猎好了猎物,等着咱们呢。”
陈佩自然是求之不得,侍从掉转马头,开始往回走。
树林中依旧静谧,傅斯瑶看陈佩有些害怕,便主动开口打趣道,“我听闻,哥哥近些日子频频拜访往护国公府,你们俩倒也恩爱得紧。”
陈佩闻言,有些不自在地说道,“傅相拜访护国公府...乃是与我祖父商讨国事,并未...并未与我有甚交谈。”
傅斯瑶错愕,“这...当真?”
陈佩道,“确实如此。此次秋猎,我也是搭着欧阳家的马车来的,傅相...并未邀请我。”
傅斯瑶颇为心疼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哥哥这么做...哎...”
她似是有些于心不忍,欲言又止。
陈佩道,“阿瑶姐姐若是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
“有些话,我本不应讲。但你都快嫁过来了,我左思右想,还是应该告诉你。”
傅斯瑶叹了口气,道,“在我哥哥的心中,天下苍生最重,国家大计为上。君次之,家人为后。我还在相府时,哥哥就常为了国事久居皇宫,甚少回府。甚至有一年,我得了高热,昏迷不醒,哥哥也没回来看我一眼。”
陈佩见傅斯瑶语气低落,忍不住安慰,“君子当以天下为己任,傅相这么做,也...也在情理之中。”
傅斯瑶淡淡道,“是啊,是在情理之中,我也并未怪罪于他。只不过,天下女子,谁不想像话本子里说得那般,嫁给一个珍爱自己,视自己为生命的丈夫呢。”
她摇了摇头,伸手轻抚陈佩的长发,说道,“如果可以,我也希望妹妹能嫁给这样的男子啊。”
傅斯瑶话音刚落,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动物的嘶吼,尖锐地划破了安静的空气。
陈佩慌张扭头,只见一只花豹被一箭射倒在地,血流不止,染红了一地的花草。
她一个官小姐哪里见过如此血腥的杀戮场景,当场被吓的尖叫出了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啊————”
前方又传来混乱的马蹄声响,林中一前一后奔出了三匹骏马,在她们二人面前停下。
身着明黄色龙纹软甲的乃是当朝天子时昱,身边是身着玄色软甲的当朝宰相傅斯昀,还有一位身着黑甲的,竟是四品工部侍郎欧阳临茂。
欧阳临茂看着陈佩受惊的样子,急忙策马到她身边,关切地问道,“阿佩,你还好吗?”
陈佩惊魂未定地摇摇头,便听到身旁的傅斯瑶道,“臣妾参见皇上,参见丞相。”
她猛的一抬头,发现傅斯昀身骑高头大马,定定地立在皇上身边,看见满脸泪痕的陈佩,也只是点了点头,完全没有要过来安慰自己的意思。
欧阳临茂还在耳边急切地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心中突然一阵酸痛,眼泪落得更甚。
时昱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傅斯昀,又看了一眼哭得我见犹怜的陈佩,挥了挥缰绳,策马走上前,笑道,“这位便是护国公府的大小姐罢。”
陈佩这才发现自己见了皇上忘了行礼,慌忙道,“臣女参见皇上,参见...丞相。”
时昱驾着马稳步走到陈佩身边,和她并行站着,傅斯瑶则默不作声地驾着马向前踱了几步,走到了傅斯昀身边。两人极其自然地交换了位置。
时昱安慰陈佩道,“你不用担心,那豹子被傅相一箭射中,已无生还的可能,伤不...”
“皇上小心————”
“阿佩小心————”
时昱话还没说完,陈佩的马匹便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尖声嘶叫,高高抬起两只前蹄,向后仰去。
她只听见傅斯昀和欧阳临茂的两声怒吼,便从马背上被甩了下来,身后是一片尖锐的乱石,她若是真的摔上去,身上怕不是会多好几个窟窿。
陈佩绝望地闭上眼,在临死之前,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丝想法竟是,傅斯昀会不会来救她。
大抵是不会了。
她刚刚听见,那个平日里沉稳冷静的傅相,颤抖着嗓子,喊出的却是“皇上小心”。
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陈佩想。
明明先递出信物的也是他,先送出情诗的也是他,先去护国公府上探望的也是他。
危难关头,他喊出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第9章 赐婚
陈佩没死。
在她即将要撞上乱石的前一秒,一个温暖而坚硬的身躯抵在了她的身后。
欧阳临茂闷哼一声,左手执一把染血的宝剑,右手紧紧地搂住了陈佩,声音颤抖却温和,“阿佩,没事了,阿佩...”
陈佩劫后余生,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她哭得昏天黑地,嘶声力竭,心肝脾肺脏仿佛都要被震了出来。
她整整哭了半个多时辰,等到她终于哭累了,回过神来时,天色已经逐渐暗淡了下来。他们也早已离开了树林。
偌大的围猎场中央堆着小山高的猎物,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陈佩刚哭完,闻到这味道,连连作呕。
外出打猎的将士官员们都悉数回了营地。营地前灯火通明,宦官正在清点猎物,劳累了一天的将士们则毫无顾忌地席地而坐,等着排名出来,接受皇帝的封赏。
时昱站在众人前,沉声道,“在排名出来之前,朕要宣布一件事。”
傅斯昀缓步走到人前,拱手道,“臣没能将猎物一击毙命,才让那只花豹突起伤人,差点伤及皇上的性命。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时昱看了一眼傅斯昀,道,“今日之事确是傅相之失,还差点伤了护国公府小姐。幸好有欧阳公子在旁相护,否则傅相你要如何与护国公交代。”
傅斯昀道,“皇上说的是。还请皇上责罚。”
时昱道,“那便罚傅相半年俸禄,以示惩戒。”
傅斯昀道,“谢陛下。”
罚完了傅斯昀,时昱又说道,“今日多亏了工部侍郎欧阳卿一剑斩杀猎豹,并以命相护,救下护国公小姐。欧阳卿,上前领赏。”
欧阳临茂从人群中走出,跪在御前,高声道,“臣,欧阳临茂,参见皇上。”
时昱道,“不必多礼。欧阳卿今日立下如此大功,朕定要重重奖赏!欧阳卿可有什么想要的?”
欧阳临茂深吸一口气,道,“臣...确有一事,望皇上成全。”
时昱道,“哦,何事?”
欧阳临茂心跳地飞快,行礼的手微微颤抖,说出的话却字字清晰,铿锵有力,“臣,心仪于护国公府陈佩姑娘,还望皇上赐婚!”
殿上传来几声抑制不住的惊呼,时昱挑挑眉,心情大好,“朕便说欧阳卿怎会以命相护,原来是早已倾心,不错,不错。”
事已至此,欧阳临茂咬咬牙,坚定地说道,“臣从小与陈佩姑娘一同长大,爱慕陈佩姑娘已久,早已立誓,此生非陈佩姑娘不娶。但臣...怯懦,迟迟不敢与陈佩姑娘表明心迹。今日,臣斗胆请皇上赐婚。臣往后必然珍爱陈佩姑娘如同自己的生命,绝不纳妾,亦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今日百官皆是见证!”
欧阳临茂一阵慷慨陈词,时昱忍不住拍手叫好,“欧阳卿对陈佩姑娘真乃情深意重,朕听完都十分感动,不知陈佩姑娘,你是否愿意嫁与欧阳卿?”
陈佩自从听见欧阳临茂请求皇上赐婚时,整个人就呆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她平日里视为兄长和好友的欧阳临茂,竟已对她情根深种。
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是两家一同外出云游,他红着脸给她摘下一朵高处的梅花之时?还是她父亲战死,他随全家前来吊唁,笨手笨脚地安慰她时?或是她祖父大寿,他送来那颗绝世罕见的夜明珠之时?
陈佩脑子乱哄哄的,听见皇帝的召唤,走上前去,站在了欧阳临茂身边。
皇上问她,她是否愿意嫁给欧阳临茂?
她愿意吗?
陈佩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傅斯昀所在的位置,却见他直直地面向皇帝而站,只留给了她一个毫不动摇、冷漠绝情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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