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则心想,其实我也没什么特别的。
司泉缓过了气,靠在床旁喘息,看见他露出来的脚上戴着镣铐,又呵地一笑。
“我还以为他有多正人君子,对你好歹是会好些……原来也是个心里有病的。”司泉嘲道,“他和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白则嗤了一声:“他对你不好?”
“他把我的尾巴给砍啦。”司泉阴阴地笑,伸出自己的腿晃了晃,“你看,我的脚,现在都不能动。”
白则皱紧眉头,问:“你是蛇?”
“我是蛟。”
他边说边爬起来,重新坐回床沿,摸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下手可真狠呀,龙都这样么。”
“我不知道。”白则冷声说,“你难道还见过别的龙?”
“我没见过,但我听到过。几百年前,扬州也来过一条龙。不过那条龙可没你这么窝囊。”
白则闻言猛地直起背,转过头问:“哪条龙?”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司泉笑,“我倒奇怪,自百年前沈爷出事后起,人间现世的那两条蛟就发誓与龙势不两立,为何他会收你?莫不是报复来的吧?”
“他出事?”白则敏锐地扣住这两个字,却直接忽略了后半句,“他出过什么事?”
“我当你知道,原来你不知道。”
司泉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狡黠,清了清喑哑嗓子,说:“沈爷几千年的修行,百年前就该化龙的,那日由江入海渡天劫时,却不知为何,被一条红龙抽去化了一半的龙筋,狠狠打回了江里……”
第19章
九十五年前,八月入秋。
清晨已过,朝阳渐升,天色泛起湛蓝,晴空如洗。东海碧波浩渺,海面静谧,仅有徐风轻卷细涛,正是出渔的好时候。
岸边潮水推沙,渔船收锚,扬帆出海,驶入微波之中。
身后江水滚滚东流,江海相接,清浊混作一色。
忽然,一大片黄浑泥沙从江水之下泛上来,停靠在河口的商船无风自晃,几乎要挣开铁索卷入海中,船上工人惊得大叫,急忙跑上甲板拉稳船绳。
可下一秒,一切又忽然恢复平静。
江面无风。海面无浪。
没人看见刚刚从水下疾速游过的一道黑影,那黑影掩在泥沙里入了海,腾旋进万顷海潮中。
随着他入海,东方天空出现几抹紫气,金光破云而出,洒入东海深处,映出灿灿澄辉。
然而转瞬之间,天色骤然沉下,乌云袭来,遮盖所有光芒,把整片海笼罩入猝不及防的黑暗中。海水忽然大涨,波涛汹涌,一层一层地卷来,把渔船推出了出去。
云间雷电闪动,蓝光点点,响声隆隆。
东海中央,一条黑蛟破开波浪,冲出海面,直入云端,霎时雷鸣电闪,天上落下一团紫白雷球,直直砸向黑蛟!
那黑蛟不避反迎,以额头顶触天雷,瞬间全身僵直,紫电过满身,往下重重跌入海水中。
另一道天雷已至,循着水中黑影再次砸入,东海为之一震!
几息间,九道天雷已落下四道,海水震颤,黑蛟终于重新破浪而出,口衔雷球,直接吞入腹中,鳞片在闪电之下,泛起隐约的金光。
就在这时,远方传来一阵龙鸣,一条红龙冲出海面,携波卷浪朝蛟奔来,在第五道天雷落下的同时,把黑蛟狠狠撞了出去!
红龙腾空而上,立于云端,第六道天雷已在酝酿,他嘶鸣一声,与之一齐冲下,将跌进水里的黑蛟砸向了海底更深处。
一时,海上死寂。
其余三道天雷滚为一道,已在云外,越团越大。
红黑两道长影相缠相斗着从水下猛然破出时,那团天雷以破釜沉舟之势向黑蛟袭来,却在半途被红龙衔住,咔地咬碎了。
紫电溢出,白光闪现,天雷散作数颗,威力已然减小,堪堪悬于空中。黑蛟一见,金眸瞬间翻成红色,咆哮着向红龙撞去。
蛟龙相斗,龙自然得其上风,蛟处处受压,本有雷伤,此时黑麟暴起,麟下渗出鲜血,裹满了庞大身躯。紫白雷球在身旁浮动,却已经无法再成天雷。
红龙居高临下,以睥睨之姿俯视海上挣扎跃起的黑蛟。
“区区盘江之蛟,”龙沉沉道,“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在此时化龙?!”
分明还在煮着茶看账本的,沈渊却又坐着睡着了,被噩梦惊醒时,茶水已经沸了,溢出来的水沾上烫热壶壁,又刺啦一声蒸发,成了淡淡白雾。
这壶茶算是煮废了。沈渊抚了抚额头,伸手拎开茶壶,扔在桌上。
最近连日无眠,损耗又大,才刚在楼上小憩过一觉,精神养回来一些,便更渴睡了。
人一累就容易做梦,蛟也一样。沈渊还做了一个够恶心的梦。
时间虽已经过去近百年,可那身受天雷、横遭重创的疼痛,仍叫他记忆犹新,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最忘不了,是那条红龙的利爪撕开他的脊背,硬生生抽出化了一半的龙筋。那种彻骨的疼,该怎么忘?
沈渊捂着眼叹了口气,强压下体内的恐惧躁动,站起来,用水浇灭炉内炭火,转身出了门。
外面还在下雨,轩窗被风吹得吱呀作响,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又扶着栏杆上楼。
就在他的视线移出台阶前的一瞬,一片灰色衣摆闪入走廊尽头的转角中,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沈渊径直走向另一头,站在那扇门面前,指尖贴上木质的门框,轻轻、轻轻地推开。
屋内烛光摇曳,青纱帘下映出一个抱膝坐着的人影。
沈渊轻扣两下门框,阖上门朝他走去,问:“醒了?”
白则没有应他,甚至都没动。
沈渊伸手掀开纱帘,刚想开口再说什么,却忽然噎住了。
床中央,白则正抱着被子,肩膀轻微颤动脸埋在膝盖里,露出一大片白皙脊背。
“怎么了?”
沈渊皱起眉,弯下腰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往脸颊一扫,扫到了一片凉湿。
他猛地把他拽起来,按倒在床上,混乱中,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看到了白则脸上的泪痕。
白则在哭,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滑落,坠入发间,如碎碎星辰跌下夜空,消逝在无边黑暗里。明明只是落泪,一点声音也没有,那眼底的悲切却真实难掩,比嘶喊哭叫更叫人心疼。
沈渊感觉左胸口狠狠抽动了一下,慌乱地替他拭去泪,又问:“怎么了?”
白则咬着嘴唇不说话,哀哀地看着他。沈渊几乎要手足无措。
胸口越来越疼,时间似乎又漏过去好久,久到沈渊都疼得头晕,白则终于止住哭泣,朝他露出一个满是泪花的笑容。
他抬手圈住沈渊的脖子,紧紧抱住他,哑着声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沈渊问。
这条软软的白龙却将他抱得更牢,呜了一声,又不开口了。
“说话。”他想推开他,但推不开。
白则的脸蹭着他的颈窝,像是撒娇,这让沈渊一时有点恍惚,竟愣了好半晌。
等回过神来,他用力掰开白则的手,眯起眼审视他,沉声问:“你到底怎么了?”
龙含泪摇头。
烦躁突起,沈渊捏住他的下巴,目光冰冷坚硬,如一把利刃,悬在白则头顶,偏要破开所有遮掩。可白则却紧紧抿住嘴。
沈渊冷笑:“不说,瞒着我?”
白则仍只是摇头,又一行泪滑落下来,浸湿了刚擦干的眼角。
“行,不说。”沈渊冷哼一声,松开他,直起身来,“你最好一直瞒着别说。”
说完,他一拂衣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20章
此后连着小半个月,白则都没再见到过沈渊。
这算是遇上他之后最长的分别了。房间里的窗总是关着,烛火熄了又亮,所以也分不清白昼黑夜,只知道时光在流逝。
窗外响着雨声,常伴有雷鸣。这场雨下了十多天都没歇,空气变得潮湿阴冷,房间里的地板上总浮着水珠。多半时间里,白则都在裹着被子睡觉,偶尔坐起来听听雨,再隔一段时间,还能听到宋清声婉转的戏腔。
他不知道那是多久,一天,还是两天?
除此之外,司泉倒成了他唯一能接触到的人。
这条小蛟只再来过一两次, 说完话,掐着点儿就走,一刻也不多呆。他的脚废了,走得很辛苦,只能扶着墙一点点地挪,像某种贴墙爬的细虫。
白则看着,冷冷问:“你不累吗?”
司泉笑嘻嘻地答:“累啊,可一看见你比我还难过,我就不觉得累了。”
“你哪只眼看见我难过了。”
“两只眼。”司泉说,“可惜这里没镜子,不然也好叫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白则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了两块凹陷。
他是龙啊,按理说,“消瘦”这种事压根不该发生在他身上。神仙辟谷,他又不用吃饭喝水,胖不起来也瘦不下去才对。
可他确实瘦下去了。原本饱满的脸颊凹进去,锁骨更清晰可见,手腕伸出来,细得叫人担心,会不会一折就断了。
“奇怪。”他喃喃道。
司泉终于挪过来,在床边坐下,问:“沈爷多久没来看你啦?五天?十天?”
白则冷着脸不回答,他就咯咯地笑,自顾自说下去:“十天了吧,上回我走了之后,他也还是没来。”
“用你多管?”
“我高兴了才来管你呢,不高兴,我还懒得管。”司泉朝他一笑,抬起下巴,“沈爷昨儿还和我说起你……”
他故意卡住不往下说,白则猛地直起身压向他:“说起我什么?”
沉沉龙威随之降下,有如千斤之钟,压得司泉胸口闷疼,差点喘不过气。他梗着脖子看向头顶的白龙,艰难地说:“你……轻点……”
白则恍然,退开一步,威压跟着撤走,司泉吐出一大口气,舒展开来的后背已经冷汗涔涔,沾湿了薄衫。
“你真是……”司泉喘气道,“难怪沈爷说你太野……”
“太野……?”白则愣愣地重复。
司泉看了他几眼,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以袖掩面,咳了几声,又说:“欸,我也搞不懂。不过我猜,沈爷他就是讨厌龙吧……你想想,要是被抽筋的是你,你当怎么办?”
怎么办?白则出了神。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陌生,他该怎样去想象?
司泉见他沉默不语,眼睛一眨,复又笑道:“你看,你是懂不了我们的苦的。”
“你们龙,一出生便已位列仙班,生来高人一等,功德自然无量。我们呢,不过尘俗间的凡物,偶开灵明,从此苦苦修行,用数千年的时间,才能换得与你们平起平坐的机会。”司泉轻挑起眼尾,露出几分看戏的神情,“不过沈爷当年连这个机会都被那条龙给搅没了……”
他说着,手按着床慢慢向白则靠近:“龙是海上的王,是万兽之首,可只是如此,便可定生杀予夺了么?”
白则痛苦地闭上眼,解释道:“他已经被佛祖带去西方思过了……”
“那是佛祖的事,怎么能算他的事?况且不过是思过百年,他又受了什么罚?”知道了白则不好受,司泉便更要咬着不放:“这笔账待他回来,沈爷必然是要重算的。他现在是留着你这条龙,可到时候你又如何?你有想过么?”
白则咬唇不说话。
良久后,司泉坐回去,垂下眸最后看了他一眼,缓缓站起来。
“我该走了。”他说,“沈爷一会儿得上来了。”
白则睁开眼,看着他转身,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墙走,再慢慢移向房门,最后消失在视野中央。
所有不甘艳羡嫉妒,都随着轻轻的关门声,如叹息一般,消散在湿冷的空气里。
他多想掐死这只蛟,可再怎么都忍下来了。他不怕犯戒,只是不想让沈渊不高兴。
而且那些话确实没有说错。
白则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世间是有这样多的差距和阻碍,如垒砌好的巨墙,推不翻倒不下,有些东西更是与生俱来,就算他不想要,也仍旧如影随形。
如影随形。
大雨如帘如瀑,从苍灰色的天幕上急急坠下,落向五月里的暗青人间,雨珠如玻璃琉璃,砸在屋瓦上,碎成了粒粒浅光。
湖水已经涨上了堤案,波浪侵蚀着岸上红泥。街道上覆着半指高的一层雨水,缓慢地向下流动。
远山如水墨洇散,黑云含在山舌间。白头隼越过山水之隔,破雨而来,翅膀挥动震散湿雾,落在雅座的窗前,抖落羽毛上的雨水。
沈渊听见声响,回过头看见它,放下手上的书朝前走去。
隼脚上绑着信筒,外裹一条红布。沈渊微微皱起眉,把竹筒取下来,拿出里面干燥完好的纸条。
他仔细看完上面写得娟秀的两行字,面无表情回过身,坐回桌前拿起纸笔。
白头隼抖干净身上的水,飞进屋里,安静地落在桌角。
沈渊快速写完字,将纸条卷起来塞回信筒,重新绑在隼脚上。
他拍了拍白头隼的脑袋,说:“回京口去。”
白头隼轻鸣一声,像是听懂了似的,疾飞出去,在雨中展翅高翔,冲向云端。
等那道身影消失在远山之外,沈渊扔下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敞开的门外,龟公轻轻喊道:“沈爷,西边的田庄来报了,这雨……”
“今年的租免了。”沈渊打断他,闭上眼,“告诉他们,雨还要下大,让他们自己准备好。”
“是。”
龟公应完就退下了,脚步声很轻,但楼里寂静,这一层有点响动便能听见。沈渊抬手揉了揉眉心,闻着略咸的雨味,有些反胃,只好用茶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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