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天水,是海里的水。
这是龙在呼唤他的孩子回家。他一天不回,这雨就一天不会停。
沈渊连喝了三盅浓茶,缓过来一些后,起身离开雅座,上了四楼。
刚走到梯口便看见那只花斑蛟,规规矩矩地站在他划的线内,靠着轩窗伸手接雨。沈渊扫了他一眼,没再细看,往另一边走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转角,司泉松下一口气,擦掉额上的汗,绷紧伸直的小腿放松下来,不断打颤。
走廊另一头,沈渊在那扇木门前停下,抬手想要推,犹豫了几下,最终又放下手。
恰好打杂的伙计拎着水桶上来擦地,看见他站在那,连忙站定问好。
沈渊侧过身就走,又忽然顿了脚步,在伙计身边停住。
小伙计立刻绷直了背。
“下去让厨房炖壶红枣参茶来。”沈渊吩咐道,“炖好了,直接送到这间屋子里。”
“是、是!”
小伙计点头如捣蒜,等沈渊一走,地也顾不上擦,先跑去了一楼的厨房。
第21章
沈渊在房门前站了许久,窗外泼雨急,瓦檐齐震,声如箸击盆缶,脆且锋利,已再不像三月的烟纱了。
雨里海水气很淡,旁人倒难以闻出来,但沈渊嗅到一口便觉难受,五脏六腑揪紧的恶心,想起多年前东海的味儿来。
而与他一门之隔的,是一条海龙。
百岁幼龄,尚且稚嫩,初至人间。
他不知道白则来自哪一片海,不知道他属于那一支族,龙常年隐于万丈深海,身世并不为人所知。但他本能地觉得,或许不要去知道才好。
或许像之前那样就好。
小伙计很快端了参茶上楼,见沈渊还站在那,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动,呆愣愣地杵着,沈渊面无表情地从他手上接过托盘,吩咐道:“下去吧。”
小伙计哎了一声,脑子还没转,身体已经转过去迈腿噔噔噔跑走了。
沈渊端着茶推开门,入眼的首先是微曳的烛光,再是床上厚厚的青纱帘。他轻轻走过去,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声,床内那团人影闻声动了一动。
“醒着么?”
沈渊轻声问,伸手掀开一角帘。
只见床上锦被胡乱堆放着,给揉过成一团,白龙蜷缩着四肢睡在中间凹陷处,面对着他,呼吸平稳,眉毛却蹙在一起,不安地颤动,裸露的脖子上出了层薄汗。
沈渊也皱起了眉。他放下手上的茶,在床沿坐下,倾过去摸了摸白则的额头。
指尖一碰到皮肤他就缩回了手,有些自嘲地嗤了一声。他竟在担心一条不死不灭的龙会不会生病。
片刻后静下心来,他倒有空仔细瞧瞧这条龙了。
不得不说,这条龙的人身太过漂亮了。轮廓精妙得恰到好处,再偏差毫厘都会失色,应该是天地执斧雕琢,取造化之灵秀,凝在他一人身上。
烛光阴影下,肤色依旧白皙莹亮,像大邑的瓷,昆仑的玉,北疆的浓白羊脂。
视线一下子就黏在那儿动不了。沈渊忽地注意到白则似乎有些瘦了。
真的瘦了。骨头撑不起脸颊,留出一小块浅浅凹陷,给这张脸添上一抹病色。
沈渊记不大清上次见他时他有没有瘦,活得太久,记忆已是该省就省的事,只觉得胸口沉重难受,手抚过去,想把他脸上那凹陷给撑平了,但没能成功。
白则这一觉睡得浅,不安稳,这一碰就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向身前的人。
下一秒,等看清了,他嘭地坐起来,睁大了眼直直望着沈渊。
沈渊的手因为他的动作缩回去了一点,但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没来得及放下。
“你,你来了?”白则惊讶地问。
好像他不该来一样。沈渊微一挑眉,收回了手,“嗯。”
说完又抬起下巴,补充一句:“怎么,我不能来么?”
白则赶紧摇头:“不是……我只是好久没见到你了。”他顿了顿,又坦诚道:“有点想。”
沈渊闻言愣住,轻咳了一声,视线垂下去,朝他挥挥手:“过来。”
白则过去了,落入一个微凉的怀抱,沈渊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在他脖颈处,胳膊圈住了腰。
黑发滑过白则的肩膀,触感很奇怪,凉丝丝的。他低下头看着沈渊的发界,有些不知所措,手僵着,放也不是,抬也不是。
白则想起自己小时候,做错了事向母后撒娇讨饶时,就像极了这模样。
但他察觉得到,沈渊似乎不太开心。
他想问问为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资格问。
“雨下了快半个月了。”沈渊忽然说,声音闷闷的,“河口水漫上码头,再过几天,西边的田也要淹了。”
白则在他面前一向是没有伶牙俐齿,连反应都慢半拍,下意识应:“啊。”
“初夏的雨不应该下这么久。”沈渊说着抬起脸,眼皮松松地掀开一角缝儿,露出半只黑曜石般的眼,静静俯视白则,语气平淡无波,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白则隐约觉得这话还有下半句,但沈渊没再往下说了。
他圈着白则,眼睛没有定处地描摹,两个人也不说话,只相对望着,时间在一旁悄悄流逝,等到沈渊想起那壶参茶时,茶已经凉了。
他起身去试了茶温,又皱眉放下,说了一句什么,白则听不清。他看着他的侧影,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个想法——
沈渊是不是来道歉的?
可为什么道歉呢?是为十天的冷落吗,是为那只花蛟吗,又或者,是为他让自己疼痛的喜欢吗?
白则矜贵惯了,又闹腾了快一百年,这还是第一次安静下来试着揣摩别人的心思,虽然很不熟练,但只依靠直觉,还是多少猜中了一些。
可他当时在心里摇了头,只以为那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直到很久以后,白则去了极乐界,终于有了用不完的时间,可以很慢很慢地回味往事,忆起这一段时才发现,原来沈渊的心,也并不是铜墙铁壁。
世界之大,北有幽寒之溟,东有无垠之海,南有纵横之川,佛祖西坐极乐界,而九州大陆嵌于中央,山河相间,绵延万里,青天笼于其上。
龙发于东海,曾南徙入川,自此分出东南两族,族内又有各支,龙王统之,王位世袭相传。
若非要分出高低贵贱,白则也是东海龙族里最高贵的那一支,那一个。
虽然千万年间两相隔绝,但人间关于龙的传说依旧数不胜数,最大的原因是总有像白则这样对人间充满好奇的龙。他们化作人形上了岸,从此流连忘返,在九州大地留下数不清的龙的痕迹。
在他之前,赤睢就是其中之一。
外头下着雨,宋清声来的次数少了,可每次他一来,歌声绕梁飞入时,白则总会忍不住想,到底是什么样的龙,能让宋清声挂念这么久,不断寻找,鞠躬尽瘁。
白则对赤睢,对自己的哥哥没有任何清晰的印象,大概是从没有见过的。东海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此讳莫如深,若不是那次无意偷翻了族谱,白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哥哥。
问过身边的人,所有人都闭口不言。他气急了,跑去向父王闹,向母后闹,争着吵着要一个解释。
后来是母后先耐不住他没日没夜的泼闹质问,疲惫地说出一些实话来。
“你是有个哥哥,但他曾犯了大错,多年前已被佛祖带去西天受罚,族谱里的名字也被划掉了……他以后也不会回来的。”
简短的一句话,说完母后眼里已有了泪花,他还想追问,被抬手打断,母后转过身去拭泪。
他渐渐明白了,那是一个母亲血淋淋的痛处,受不起任何触碰。
关于哥哥的疑团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再解。以前白则在东海,禁讳久了,有时候他也会短暂地忘记这件事,安稳地做他的太子爷。
如今白则在人间,在扬州,在赤睢曾呆过的地方,伸出手,竟发现处处是他,处处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这或许是孽,是留给白则还的债。
第22章
大概是因为表现尚佳,沈渊临走前替他解开了镣铐,咔的一声,捆仙锁落地,发出沉重的闷响。白则动了动脚腕,不太习惯地支起腿来。
他有了能在这间房间里随意活动的权利,重新适应行走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窗前,打开窗,让斜风雨打进来,浇在身上,浸一身水汽。
雨里有淡淡的咸味,像东海的味道,这让白则觉得亲切舒适,长长地吸一口气,全身都活过来了。
而窗外的湖光山色却因这滂沱大雨变得破碎黯淡,失去了原有的色彩与光泽,好像山魂水魄全被谁一把抽走,又往视野前盖了层烟灰似的。
人间也有不美的时候啊。
白则搬了一条凳子,坐在窗边玩水。越是触摸这微黏微咸的雨水,他越是无法克制地想起东海,想起浪潮与白沙,想起他是龙这个事实。
气温很凉,白则想着想着就趴在那儿睡着了,窗户大开,雨泼湿他的脊背,泼进屋里。再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裹在一团干燥的棉被里,周身热烘烘的,背后是睡着了的沈渊。
蜡烛熄了,估摸着是在夜里。白则小心翼翼地翻过身,眼睛亮亮的,透过长夜望向枕边的人。
龙的眼睛与凡人不同,在黑暗中也能视物无碍,他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沈渊的睡颜,卸去一切负担的、平静安然的睡颜。
说不清是喜欢哪里,好像哪里都喜欢,哪里都顺眼。
这一晚白则没有再睡,睁着眼直到天亮。
五更天,天仍阴暗,门外大雨倾盆,水漫过湖边堤岸,一阵一阵地漾向石板铺陈的街道。几个伙计打着伞提着灯从街另一头跑来,水花扬起来,鞋袜已经被溅湿透了。
沈渊站在石阶内,眯着眼眺望远处的乌云,面色阴晴难定。
“沈爷!”伙计喊道,“按您的吩咐,码头的货都撤走了,只留了人等萧姑娘的船——”
伙计话还没说完,东边传来一声号角的闷鸣。
“……到了。”
沈渊转过头,跨出门踩过水,一旁的伙计赶紧替他打好伞。
“备马,备车。”沈渊沉声道,“等会到了码头,不想死的话,什么都不要看,什么都不要听。”
在场的伙计不约而同地咽下一口唾沫,咕嘟一声轻响,低头回道:“是。”
车马很快就备好停在了楼前,沈渊却没有掀帘入车。他先穿上蓑衣,再径直走向前面的一匹黑马,跨鞍而上,马蹄踏水奔离,两个伙计驾驶一辆极宽大的马车跟在他身后。
车檐下马蹄铃当啷作响,红纸灯笼在雨里化开几点摇晃的洇渍,越来越远,一个转弯,消失在十里街的尽头。
视线里已找不到那点红光,白则缩回探出窗外的身子,在清晨的冷雨中打了一个寒颤。
雨里的咸味又比昨日重了几分。
昔日繁攘忙碌的码头此时空旷冷清,河水已有漫过石堤的势头,水面衔着地平线,大船一驶进凹港,水就像发洪涨潮一般扑上岸。
沈渊到的时候,工人们正在帮忙打锚,只点了两盏照明的灯笼,天与河一样,都是黑沉沉的。
船上没有人动,甲板上站着一个小童,掌着一盏很暗很蓝的灯,朝他一躬身。
沈渊下马,回头向马车上的伙计命令道:“在这等着,记住,一会儿闭上眼,什么都不要看。”
伙计立刻点头:“是。”
沈渊接过另一个伙计递过来的伞,疾步走上大船。
甲板上的小童跟在他身后,两人对视了一眼,一起走进船舱。
舱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暗蓝色的灯火照不出影子,直直照向里面的房间。
小童开口,童声稚嫩,说:“萧姐姐已经在显麟了。”
“我知道。”沈渊说,“有点晚了,应该还有两日就会蜕皮……”
他站在房门前,扣了两声门板,直接打开了门。
屋里照明的还是那幽幽的蓝火,蛇蜕皮时是忌讳光的。萧艳斜对着门,半躺在竹床上,下肢正按照某种节奏无意识地摆动,发出声响。她满脸都是汗,身上穿的红衣湿了半件,贴在凹凸的身线上。
她如此虚弱的模样也是美的,唯一可怖的是占满半张脸的青色蛇麟。
“萧艳。”沈渊叫她的名,走过去在她身侧弯腰,“醒醒,萧艳。”
听见他的呼唤,萧艳缓缓地掀开眼帘,竖直成一线的蛇眸晃了晃。
小童取下墙上的皮质斗篷交给沈渊,沈渊扶着萧艳替她穿上,盖好帽子,再把她拦腰抱起来。
“等会把脸贴向我。”沈渊说,“先回向晚楼。”
萧艳虚弱地点点头。
沈渊抱她下船,小童在前面持灯撑伞。打锚的工人已经走了,码头上只剩来时的车马和两个伙计。
看见沈渊朝这走过来,伙计立马闭上眼跳下车,拉开厚重的车帘。沈渊将萧艳抱上车安顿好,又跳下来亲自拉好帘。
“回去。”他对伙计吩咐。
马鞭落下,划开昼夜,爆破声有一瞬盖过了雨。马蹄踏水,车轱辘咔哒一声压过石板,急切又刻意平稳地驶回原路。
半路上车内忽有响动,动静不小。驾车的伙计们紧张地对视一眼,似乎在大雨里听到了一阵蛇嘶,又似乎没有。
第23章
等到白则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雨不对劲,是在沈渊骑马赶回来之后了。
车马停在向晚楼前,沈渊掀开一角车帘,只见短短不到两炷香的时间,萧艳的人身上已经爬满了蛇麟。她本体是一条青绿巨蟒,此刻蜷着身子躺在车内,人还是人,却已经与蟒无异了。
沈渊暗道不好,萧艳的蜕皮期怕是要提前了。
他问旁边站开的伙计:“西郊的院子准备好了没?”
伙计低头回答:“屋子里还在铺泥,雨下太大了,实在不好动工。”
“等不了了,”沈渊说着走上车,声音在大雨里沉闷如鼓,“明天之前必须都弄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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