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婉婷愈发高兴了,眉梢上都像停留着报喜的喜鹊。
等了这么多年,她终于要嫁给江自省了,要成为江自省名义与实际上的妻子了。
第41章
王深长得很高大,由于常年暴晒阳光,落了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眉目浓密,见了外人总能即刻长出刺来,谨慎得紧,尤其一双深邃的眼睛,睁得老大、老圆,像是要把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穿戴得体的青年给盯出个窟窿来。
聪聪就躲在王深的背后,被王深用一只手反向护着,一星半点儿身影都没露出来,只能堪堪瞧见浅灰色的衣服料子。
江颐钧耐心地说明了来意,拿出了寻人启事,以及从吴嘉荣母亲那儿取来的为数不多的全家福。
全家福照片上的聪聪大约才二十出头,那年正是吴嘉荣考上大学,要背井离乡之时,为了给家里人留个念想,匆匆照下了一张。
十八岁的吴嘉荣站得板板正正,留着又短又干脆的短寸头,将整张清淡的脸都裸露了出来,他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唇角翘得高且深,笑容里带着快乐和腼腆,大抵是面对照相机镜头时的不适,但这点不适没有减淡吴嘉荣半点的快乐。
原来也有那么一瞬间,吴嘉荣可以笑得这么漂亮。
江颐钧敛着眼睛,视线从照片上停滞几秒,继而递给了王深。
聪聪露出半张脸来,她拉着王深的胳膊,指着照片上的吴嘉荣,说:“嘉嘉!嘉嘉。”
王深不是有意要藏起聪聪的。
那天天未明,他照例起来准备赶牛去山里,却见到蜷缩在门口昏睡的聪聪。
全身冰冷,仿佛只剩着一口气,照料了好长一段日子,她才逐渐恢复健康来。
聪聪非常怕生,谁都不肯见,连门也不敢出,问她话来,她总是答非所问的重复着“嘉嘉”两个字。
等二人熟络起来,王深才从聪聪口中拼凑了一些词句。
坏人。要把我抓走。关起来。小黑屋。
疼。
聪聪说疼的时候,好像真的特别疼,一提到疼这个字眼,她的眼泪就会不断的往下掉。
王深再也不敢问了,放牛时带她一块儿去,聪聪很乖,围着他跑,不会跑远,偶尔捡着漂亮的石子、小花、昆虫,都要一个劲儿地塞到他手里来。
有一天,聪聪捡到了一只蝴蝶,她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
王深见着了,问她:“蝴蝶,不给我吗?”
聪聪朝他笑,但又摇摇头:“下次。给你,这个!要给嘉嘉。”
王深看着辽阔的蓝天、白云,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想着,嘉嘉是谁,能让她这样惦念。
终于今天有人回答他这个困惑他已久的问题了。
“是她的弟弟。”江颐钧说着,微微抿了抿唇:“吴嘉荣。”
“那他怎么不来。”王深问。
江颐钧看着他,笑了笑:“很快就会来的。”
难得的是,在江颐钧的语气里似乎能够捕捉一丝的不确定性,他无法确定这个“很快”是多快、多久。
江颐钧对聪聪说:“聪聪,跟我回家吧。”
聪聪只盯着他看,手紧紧攥着王深的衣服,王深回过头去看她,又问了一遍:“聪聪,你要跟他回家吗?”
聪聪咬着唇,眼泪往下掉,她摇摇头,哭声哽咽在喉咙里:“我要嘉嘉。”
王深叹了口气,擦了擦她的眼泪,这才对江颐钧说道:“让她的弟弟亲自来吧。”
江颐钧没法强行把人带走,王深必然是不肯的,同时,江颐钧也怕伤害到聪聪。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害怕,从吴嘉荣离开的那一刻起吗?江颐钧不得而知,但聪聪还活着的消息,他想要第一时间告诉吴嘉荣,想看到吴嘉荣漂亮的笑容。
江颐钧托当地人多照料王深和聪聪,每周还会寄去一笔钱给聪聪用,王深起先是拒绝的,江颐钧说那钱是给聪聪补养身体的,只是叫他收着罢了,王深这才别扭的收下。
天色渐黑,夜幕从远处慢慢匍匐而来,拢住了大半个天空。
黑色,密不透风,被风携进了车窗,停留在江颐钧的眉梢上。
江颐钧回到别墅时,江自省已经在那儿不知等候多时了,张姨立在一旁,微微抬眉,略显担忧地看着江颐钧,江颐钧朝她笑笑,没有多言。
江自省坐在沙发上,没有抬头,手指摩挲着骨节,气氛很压抑。
二人放任沉默肆意了一会儿。
半晌,江自省开口问道:“江颐钧,你干了什么好事。”
江颐钧笑了,说:“确实是件好事。”
“你还有心思笑。”江自省凝着脸看他,“季衡说要把你送进局子。”
江颐钧没有觉得意外:“巧了,我也想把季常送进局子。”
“江颐钧,你真不怕?”
“你会么?”江颐钧反问,“你会让我丢你的脸么?”
他倒是十分笃定江自省会为了保全颜面,私底下同季家做个交易私了,可即便如此,江颐钧也没打算真就放过季常。
他说想把季常送进局子,不是随便说说,而是真要这么做。
“季常爱吃花酒,没少沾邪门歪道,”江颐钧说,“我要让他进去。
他必须得进去。”
“为了这个人?”江自省从一侧拿起一份文件丢在茶几上,散乱的文件纸张上印着吴嘉荣的单寸照。
江颐钧微眯起了眼睛,他不说话,以沉默作肯定回答。
江自省了然,面色愈发难看了起来:“你跟你妈一样。”
“都是疯子。”
江自省咬牙切齿地说道。
第42章
上大学时,教授曾提及过“白熊理论”,当你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白熊”,“白熊”的形象反而会在你脑子里愈发清晰、深刻。
乃至于吴嘉荣一遍又一遍想要忘掉与雨天相关的回忆,那些回忆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回放重播,画面清楚到仿佛正在眼前上映。
雨天的痛苦和挣扎,江颐钧的背影和身躯,都已经刻在了吴嘉荣的神经记忆里,没法剔除。
导致很长一段时间的夜里都无法好眠,极度缺乏睡眠、疲惫至极的吴嘉荣,根本没有再多的精力去教导平梁村的孩子学习。
甚至每当他站在孩子面前,看着手上泛黄的课本,他都会频频走神。
吴嘉荣更没法对孩子们说,知识能改变命运,学习能拯救人生。
因为曾经的他也是这样坚定不移的信任着,可到头来,他的命运和人生不仅没有得到拯救,反而坠入了前所未有的低谷。
好在小暑来临之际,平梁村终于招到了位新老师,是个刚从大学出来的年轻人。
长得眉清目秀、人畜无害,笑起来露一口白牙,是个热心肠子,叫林霁明。
林霁明往讲台桌上一站,颇有老师的风范,他拿着课本教孩子们念古诗词,抑扬顿挫,音拖得很长,末了,他还要一字一句给孩子们解释诗词的意思。
蔫儿热的天,教室顶上只有一盏金属色的转扇,风力很小。
林霁明和孩子们的汗齐齐掉,像是要把教室给淹没了。
吴嘉荣站在后门,微倚着墙,侧耳听着。
林霁明转过身,用白色粉笔一笔一划在黑板上写:“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他对孩子们说:“知识能够改变命运,所以你们得好好读书,以后才会有出息,赚大钱,给平梁村争光,知道了吗?”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知——道——了——!”
吴嘉荣偏过头去,看着硕大而刺眼的太阳,他想起自己年少的老师也说过这样的话。
“嘉荣啊,你是个好孩子,读书也用功,非常有上进心,以后你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他年幼无知,信以为真,为此拼搏半生。
吴嘉荣迈开步子,踱了出去,虽然有了新老师承担了他的工作,但村长见他无处可去,便留他下来帮衬着村事务,算算账、解决解决街坊邻里的矛盾,是份闲差事,因而也拿不到几分钱,不过吴嘉荣并不在意钱不钱的问题了。
路边的大音响像马蜂窝似的发出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五六人围在一块儿,拍打着大音响硕大的脑袋,闷哼几声,终于见得里头传来几阵电流噪音,刺啦刺啦飘出几句断断续续的音乐歌词。
“还不灵?”
“踹一脚就好了!”
哐得踹了一脚。
大音响果然灵了。
唱着朴树的《new boy》。
吴嘉荣停在人群外围,听了最后一句:“OH MY INTERNATIONAL COOL PLAY BOY”。
紧接着大音响的音乐切到了下一首,《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那是80年代末在大陆红极一时的歌,放在十年后的今天,似乎已经缺少了很大一波听众。
然而在遥远的平梁里,仍有人听得入迷。
“嘉荣!你在这儿呢,我正找你,前周你让做新衣服,我给你做好了,什么时候来拿?”裁缝店的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吴嘉荣恍然回神,朝她笑笑:“现在吧。”
“走着呗,”老板娘说。
那是件走线极其漂亮的衬衣,版型端正,略微宽松,穿在身上很舒适。
当吴嘉荣准备开口询问价格时,就被老板娘给赶跑了。
吴嘉荣哭笑不得,只得乖乖地收下。
傍晚时分,林霁明从学校回来,手里又拎着好些饭菜、水果。
吴嘉荣已经习以为常了,尽管他们的吃喝由村长包着,但每回林霁明从学校路上经过街坊时,平梁人仍会塞上一些东西来。
这些都是没法拒绝的。
林霁明提了提东西,朝他无奈地笑了笑。
吴嘉荣从屋子搬出桌椅,摆在外头,拎出两张凳子,把饭菜摆上,又是摆了满满一桌。
林霁明说:“迟早得胖。”
吴嘉荣坐了下来:“吃饭吧。”
夏日的晚风是湿热的。
林霁明回了声“好嘞”,也坐了下来,他问:“今天你怎么来学校探班了,我以为你不喜欢来学校。”
“顺路。”
“这哪儿顺路。”林霁明说,“你要顺到哪里去。”
“闭嘴,吃饭。”吴嘉荣看他一眼,“你打算在平梁呆多久?”
林霁明不说话,眨巴着眼看他。
吴嘉荣叹气:“说话。”
“你问这个干嘛?你要走啦?”林霁明夹起一口鱼肉:“我琢磨村长和孩子们都舍不得你走。”
“我是问你。”
林霁明顿了顿,思索半晌:“不知道。我背着我父母偷跑出来的,指不定哪天就给捉回去了。”
吴嘉荣只是担心林霁明哪天走了,他又得被村长抓回学校给孩子们上课。
“不过这儿挺好的,我还挺喜欢的,”林霁明说,“能多呆多久是多久。你呢?吴嘉荣,你一直没告诉我你为什么跑这儿来。——难道你跟我一样也是偷跑来的?“吴嘉荣微微眯起了眼睛,低声说:”算是吧。”
算是吧。
不过眼下应该不能再是“算是”了。
江颐钧兴许早就已经把他抛之脑后了。
等入了夜,蝉鸣阵阵。
吴嘉荣辗转反侧仍是无法入睡。
他支起身体,打开了床头昏黄的小台灯,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来。
那是他和江颐钧的合影。
始终被吴嘉荣贴身携带着。
吴嘉荣深知自己的矛盾之处,既想抛下过往的一切重新生活,又无法在真正意义上做出割舍。
他穿好衣服,将照片揣进口袋,走出了屋子,沿着寂静无声的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月色把草丛、树叶上的露水照得荧荧发光,像一盏又一盏明灯。
吴嘉荣绕过路,走进两道墙壁的罅隙间。
那里有一条倾斜、破碎的石子台阶,台阶两侧长满苔藓。
平梁也是长满苔藓的,湿漉漉的,但这里的苔藓柔软又温柔,不是吴嘉荣记忆中那坚硬且冰冷的姿态。
他借着月光走下台阶,那里有一条河,清晨会有人在这儿涮洗衣物。
吴嘉荣坐在倒数第二阶上,稍稍伸直腿就能潜进河水里。
河水很静谧,泛着微不可见的波澜,在月色里成了柔软的绸缎。
他取出那张照片,又看了许久。
关于江颐钧的眉眼。
只此一眼。以后就不看了。
吴嘉荣咬了咬唇,手指微微用力,把照片撕了个粉碎,洒在了河面上,折射出奇异的光,继而消失在暗处。
他没想过自己哪一天会再和江颐钧重逢。
更没想过重逢发生在平梁的初冬。
初冬时,他写了封信,寄给母亲的。
“母亲:
展信佳。
近来一切皆好。身体健康,无忧无灾。
不必担忧。
祝
平安。
嘉荣
2008.11.17”
这封信同他半年多以来积攒的钱一块儿寄了过去。
第43章
江颐钧去看过林澜芝。
他在母亲的墓碑前沉默不语,直至落日西沉,他才敛起眼睛转身离去,被风吹飘起来的衣角,就像林澜芝跳楼那天穿得裙子一样。
江颐钧所要做的不是原谅自己,而是去原谅母亲,哪怕只是一丁点的共情,兴许林澜芝如鬼魅的影子就再不会缠着他。
林澜芝想要的爱是真心实意的爱,但林澜芝过于偏执,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江颐钧明白,如果他这一次无法找回吴嘉荣,他的人生就失去了最重要的乘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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