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毅谨在御书房中枯坐一夜,陆成泽也独坐在凤泽宫的庭院中一夜未眠。
天上的明月自东方升起,缓慢行至西方天际。天色朦胧,忽起一层薄雾,更是让人觉得整个世界恍若虚无。
陆成泽简单的收拾了行囊,站在凤泽宫外仰头看着朱红色大门上面的匾额,龙飞凤舞的“凤泽宫”三个字,眼前又浮现了当时萧毅瑾在他面前的喜悦神情……
陆成泽一步一步走出宫苑,穿过长长的宫墙夹道进入前殿,过了议事厅,前面便是午门,穿过午门便出了皇城。
这一次陆成泽径直走出皇城,一路上的守卫侍从见之皆叩拜行礼,一路上无一人阻拦。
城墙上的火光穿透迷雾,照亮一片天地,如耀目的火龙延伸至天际,尽头处若影若现的弯月依稀可见,却如昙花一般转瞬又消失无踪。
瑟瑟的风吹鼓着城楼上的旗帜咧咧作响,陆成泽回过头看了一眼皇城,原本困住他的皇城居然让他有了留恋之心。
这里有着他太多的回忆,忧伤的、痛苦的、欢愉的……以及深入骨髓让他余生都不愿舍弃的。
九月晨时气候寒凉,凛冽的风裹挟的霜气灌入他的身体中,让他感到无尽的寒意。
陆成泽抬头看着城墙良久,猛地转过身,快步顺着一层一层的台阶跑到城墙的最高处,站在旗杆下面,仰头看着黑色绣龙纹的大周皇旗。
黑色的旗帜在朦胧的夜空中恍若无物,旗帜上的金龙好似腾飞在半空,陆成泽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半空中的金龙,忽然陆成泽再次想到了萧毅瑾,衣衫上无一不装饰着这样的金龙,萧毅瑾会同他抱怨镶嵌的宝石太重,金丝的绣线刺的皮肤疼……每次与他碰触之时,萧毅瑾会刻意避开不让这些刺绣碰到他半点……
守城的将领见陆成泽到来,立即赶了过来,躬身行礼道:“卑职见过镇安王殿下。”
“免礼”陆成泽视线依然看着半空中翩然起舞的旗帜默不作声,过了许久才开口问道:“这面旗帜,能不能取下来让我带走。”
守城将领微愣:“自然可以。”说完又恭敬的继续说道:“这面旗帜挂的有些时日都褪色了,也该替换新的了。”
黑色金龙旗帜是帝王的象征,飞扬在皇城之上,轻易不会降下,但陆成泽亲自开口讨要,守将自然不会拒绝,寻了个过得去的由头,也算是个交代。
说着,守将挥了挥手,身后的副将立即上前,将半空中的旗帜降了下来。
陆成泽亲自上前,将旗帜从绳索上去了下来,慢慢理平叠好,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刺绣,果然如萧毅瑾所言,华丽的金线虽然好看,但刺得手指生疼,他将旗帜抱在怀中,轻声道谢:“谢将军成全。”
“不敢不敢……”
陆成泽将棋子走下城墙,将怀中的旗帜抱紧,不再留恋、毅然决然、头也不回的离开。
皇城外不远处,早有车马等候,陆成泽登上马车便直接驶向城外。
京城外韩陵早已在等候,“吁”的一声,车夫将马车勒停。
陆成泽掀开车窗,看着马车外穿着黑色斗篷手中拿着长剑的韩陵,轻笑了一声,问道:“来为我送别?”
韩陵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盐都县水军都督与我有旧,这是我的特意写的引荐信,若有难处只管去寻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总不会袖手旁观。”
陆成泽伸手接过,妥帖的收了起来:“多谢。”
“江南府情形还不知如何呢,总之你多加小心。”韩陵叹息了一声说道:“婉婉昨日自责了许久,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她怕是会恨死自个儿。”
陆成泽脸上浅淡的笑意慢慢消失,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低声道:“让婉婉放心吧,我会留着性命回来的,江南再难还能难得过当年吗?”
韩陵点了点头:“总之你多保重。”
两人都不是多么热络的人,将要紧的事情交代两句,便无话可说。
陆成泽车马再次慢慢前进,韩陵站在原地看着陆成泽的马车消失在远方。
……
萧毅瑾坐在御书房透过窗中,看着天际破晓,忽然开口问道:“亚父出宫了吧?”
“是。”大殿中除了萧毅瑾外空无一人,却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回话:“九千岁寅时便出了皇城,从城墙上摘下了陛下的旗帜一同带走了。”
萧毅瑾闻言,萎靡的情绪顿时消散了几分,轻声呢喃道:“是吗?既然如此不舍又为何要走呢?”
说着萧毅瑾长叹了一口气再次问道:“如今亚父到了何处?”
声音再次传来:“镇安王的马车卯时初便出了京城,韩统领在城外相送。”
萧毅瑾伸手支撑着额头,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沉默的半晌轻声道:“将七星暗卫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破军,派至镇安王身边,必要保证镇安王周全。”
“是。”
而后大殿之中再次恢复一片沉寂,萧毅瑾对陆成泽的离去又怨又恼,但心中却又忍不住担心他的安危。
整个江南都是一片沼泽,只要派遣过去的官员,从来没有谁能清清白白的归来。
前世之时他处理江南盐政,将整个江南官场所有官员都换了一遍,派了七万兵马强势镇压盘踞江南、日渐强盛、富可敌国的江南豪商。
大周律法明文规定,不可蓄养私兵,江南豪商将豢养的私兵换了护卫家丁的个名头,继续留在府中。
对朕夷族才不过十来万兵马,小小的江南居然行军七万,简直可笑至极……
心中思绪翻腾萧毅瑾越发担忧陆成泽,他霍然起身,朗声道:“来人……”
门外的小金子推门而入,躬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萧毅瑾左右踱步,片刻后,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道:“传朕谕令,镇安王代天巡视,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小金子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回过神来,躬身应道:“是。”
萧毅瑾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如朕亲临”四个字,便是萧毅瑾给陆成泽最后的信任,只要有这四个字,陆成泽便可带萧毅瑾行天子之权,号令兵马,处置百官。
萧毅瑾深深吐出一口,看着门外逐渐明亮的天空,晨曦驱散了空中弥散的薄雾,世界渐渐变得明朗。
纵使陆成泽要离开,萧毅瑾也做不到不再理会他。
陆成泽失了一免死罪的丹书铁券,却又得了如朕亲临的圣上谕令。
若是从前,萧毅瑾必定会忐忑不安,臣子势大终究不是好兆头,但是萧毅瑾现在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陆成泽说的三年之期,萧毅瑾心中不知陆成泽是否真的会应诺而归,但无论如何,萧毅瑾都希望陆成泽能平安,能好好地活着。
“亚父,不要辜负朕……”
不要辜负朕的一番心意,一定要活着……平安归来……
第131章
乌蒙蒙的天空,春雨瀟瀟从洒落,融化了湖中薄冰,绿了河堤细柳。
沉寂了一整个冬日的江南,好似一夕之间变得生机勃勃。陆成泽裹着厚重的狐裘,白净的无一根杂色的皮毛一直拖拽至脚踝处,将他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半点风。
江南的春天要比京城来的早些,但湿润多雨的气候,却延长了冬日的寒冷。
陆成泽将拳抵在唇边用力的咳嗽了两声,手上撑素白的油纸伞,漫步在庭院中,雨水从伞上滚落,打在他的脚边,却又迸溅起细碎的水花来,沾湿了他的衣摆。
他走到园中一株巨大的桃树下,看着上面的花瓣被风吹散,从枝头滑落混着雨水飞舞在空中。
陆成泽踩着满地落红,仰头看着桃花花瓣混合着雨水纷纷落下,深吸一口气,水汽混合着淡雅的桃花香味,钻进了鼻息间,让原本因雨天而起的烦躁心情,顿时美满了些许。
良久,陆成泽伸出手攀上枝头,折下院子中一枝开满了粉色桃花的枝丫。
难得的是,树枝上的每一朵桃花都完好无缺。
他将花枝递给身后的侍从,理了理身上毛茸茸的皮毛裘衣领口,温声道:“将这枝桃花送到我的书房里,莫要弄掉了花瓣。”
“是,”褪去了暗卫专属黑衣,只做寻常随从打扮的天枢,恭谨地接过花枝,躬身退了下去。
天枢捧着花枝,刚拐过墙角,慢慢向前走着,忽然穿着黑衣,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天权忽然出现在天枢面前,笑嘻嘻的伸手:“咱们天枢哥哥也是惜花之人啊……唔……还是桃花。”
天枢面无表情,退后一步躲过天权伸出来的手,轻轻哼了一声:“趴在屋顶上动都不敢动好受吗?”
天权瞪大了眼,天枢继续说道:“每日轮守两个时辰饿不饿?尿憋不憋?”
“你……”天权深吸了一口气怒视天枢:“你护卫镇安王头一天就露了行踪,被王爷抓了个正着,老子可是至今都隐藏着身份!”说着天权挺了挺胸膛,鄙夷的看着天枢。
天枢冷笑着道:“以后还想不想我给你留饭了?”
天权顿时败下阵来,蹭到天枢身侧谄媚的说道:“天枢哥哥,别生气嘛,小弟这不是怕你累着,想着帮你搭把手嘛。”
一枝桃花能有什么累的,天枢翻了个白眼,越过天权继续向前走去,懒得和这个二憨子纠缠。
两年前,他们七人被陛下派遣至镇安王身边,保护镇安王暗卫。
他们七人商量好,每日每人轮守两个时辰,多出一人时刻关注周边警示其他人。
他们一路隐藏暗中跟随镇安王,马车上的随从没有丝毫察觉。
镇安王出京头一晚入住驿馆,当时正巧是他当值,他趴在屋顶关注着镇安王的动静,谁知也就眨眼打个呵欠的功夫,屋内的镇安王便消失不见,他回过神来,慌乱的环视了一圈屋内,没见到人影。都还没来得及起身,便直接被镇安王持着长剑架在了脖子上。
好在镇安王曾任锦衣卫统领,认得他们暗卫衣服上的标志才没有痛下杀手。
他认命的交代了来由:“陛下让属下前来保护王爷。”
镇安王闻言没有说话,垂眸沉思了一瞬便将他放开了,一声不吭又回到了屋中。
之后其他人,镇安王不予理会,但他已经展现与人前,便直接由暗转明随侍于镇安王身侧,也借由职务之便时常留些饭食给那些依然潜藏着的兄弟们,以免他们饿死……
天枢敢肯定,镇安王一定可以察觉到其他暗卫的存在,也一定知道他私底下的小动作,但是在知晓他们是陛下派来的人,更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妨碍后,便听之任之,只当他们不存在了。
而天枢作为那唯一一个被抓出来的倒霉蛋,这两年可没少被其他暗卫嘲笑。
对此天枢只能长叹一声时也命也,怎么就刚巧被抓住的是他呢。
裹紧身上的薄棉袄,再想想其他兄弟身上放水不防寒的轻薄黑色锦衣,天枢叹息的摇了摇头,捧着花枝的手更加小心,快步向书房走去……
陆成泽依然站在庭院中,飘在天空中的细雨已经慢慢停歇,和煦的春风吹拂过大地,枝头红花脚边绿芽带着晶莹的水珠更显娇艳。
陆成泽将油纸伞收起,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南方的气候不如北方舒适,湿冷的气候如无处不在的冰刺,无论穿得多厚都会被扎透,从外到里冷到骨子里,烧了炭盆都无济于事。但却又不得不说,江南的水土比京城要适宜,待了两年,连积年来一入冬就犯的咳疾都不药而愈。
“王爷,门外有人求见。”天枢躬身说着,便将手中的拜帖呈了上去。
陆成泽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拜帖,上面并无人命。他将帖子合起,看向天枢,问道:“桃花放到书房了?”
天枢愣了一下,回答道:“是,插在天青色的短颈宽口瓶中,没有半点损伤。”
陆成泽点了点头,抬脚向前院走去,进入会客厅,便看到一名少年正坐在厅中双手捧着茶杯饮茶。
“是你。”看到来人,陆成泽不由得惊叹出声。
这两年来,他可以避开京城的一切消息,也不曾与京城之中的任何人联络,更从不主动接触京城里的人,没想到今日居然有人登门拜访。
看到陆成泽,孙正德立即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站起身恭敬地作揖行礼道:“正德见过镇安王。”
陆成泽伸出手虚扶了一把,又反手往下压了压,示意孙正德坐下,而他自己也径直跪坐到孙正德的对面。
“你怎么到江南来了?”陆成泽轻声问道,没有人知道他掩在袖中的手紧紧的拽住衣服内侧的布料。
他既担忧却又暗自期盼着,孙正德是奉皇命而来。
孙正德还同往昔一样大大咧咧的性子,咧开嘴笑着说道:“外祖母病重,家父与兄长抽不出身,便派我护送母亲前来江南探望外祖母。”
陆成泽点了点头,垂下眼心中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略感失落。刚巧天枢端了一杯茶水放到他面前,他连忙将茶杯端起凑了唇边,遮掩住脸上的神情。
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喉,陆成泽的心神再次恢复如初,他望向孙正德笑着道:“本王也算看着你长大,如今居然能护着母亲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江南,可见真的是长大了。”
“那当然!”孙正德脸上依然满脸的笑容,带着一丝骄傲的神情道:“我都已经当父亲了自然是大人了,正月我夫人给我生了个女儿。”说着忍不住继续夸赞道:“她好小,头还没有我的拳头大,白白软软的,就是爱哭,我都不敢碰她……”
陆成泽含笑的看着孙正德,静静的听着他毫不掩饰滔滔不绝的炫耀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心中思绪飘远。
不知陛下如何?是不是还怨恨着他,会不会也想要一个孩子,会不会忍不住与他人亲近……
“哎!”说着说着,孙正德一声长叹,将陆成泽思绪拉回。
陆成泽看着孙正德一脸可惜的模样,好奇的问道:“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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