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又一个白日升起后,顾宅一切如旧。府门依旧紧闭,有下人低调出门, 去药铺采买药材。门上的白幡在刺目的晨光中与雪景融为一体, 被寒风吹动,更显萧索。
药铺的伙计几日下来, 也已与来买药的顾宅下人相熟起来, 便在言语间, 状似无意的问起了当家主母的病情。
那下人倒也健谈, 愁苦着一张脸,只说着他们尽心伺候,可主家的病情却始终不见好转,现下下人们最担心的, 便是怕夫人对已逝的老爷牵挂过深,会一同去了。
伙计陪着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又与这下人一同长吁短叹起来。
又过了两日,天顺帝再派出义许,去顾宅给楚澜看诊。
但这回,义许被掩在床幔后的病人拒绝了。里面的人声音喑哑,态度倒一如往日的冷清,只说自己心中有数,不肯劳烦旁人。
义许回宫复命,天顺帝听她虽不曾诊脉,但依稀见到楚澜面色苍白,比前几日诊出小产时气色更衰败不少,只怕着实是损伤了身子,能否好转,也全看她自己的心意了。
天顺帝心中涌起一丝愧疚,但很快便烟消云散。他摆摆手,让义许退下后,便不再去管这些堵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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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也收到了楚澜重病的消息,他反倒恨不得楚澜因此一病不起,甚至最好就这么呜呼哀哉了事。虽然这消息是得了宫里宫外两重印证的,但他仍存了怀疑几分怀疑。这两人都是女子,顶天了不过姐妹之情、知己之谊,还会真到这种生死相随的地步吗?
心中又忍不住暗恨,眼下这楚氏女病的越重、越是哀凄,反倒却越是衬托出他这个做父亲的心狠,于他树立声望和拉拢人心是大大的不利!当初他真是瞎了眼,才会觉得这楚氏女可信!于此,也不禁对元虚道长师兄妹产生了一丝不满。
只是他们谁都不曾察觉,早在楚澜搬出豫王府的第二日,见过皇后之后的这天夜里,就有几个人影,趁着夜色,离开了顾宅。如今留在顾宅中掩人耳目的,正是春晖这个小丫头。
唯有楚太傅依旧安稳如常,并没有表现出对楚澜的关心与在意,仿佛那日在大殿上与豫王为了儿女之事争得面红耳赤的人,不是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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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楚澜能够顺利离京,这一切,则还是多亏了傅友。
亏傅友酒醉之时,还对顾子湛讲,要为别人撑起一片天。如今这话,已被狠狠打脸。
楚澜与顾子湛曾瞧过那廉家孙女的画像,端的是一派天真秀丽,谁成想,她们与傅友一样,皆被画师蒙骗了。
廉家孙女模样是极好的,但却是个快意恩仇、大胆泼辣的姑娘。这倒也是自然,毕竟廉家男儿众多,尤其到了孙儿一辈,只得这一个女孩儿,自然成了全家人疼宠的对象。加之廉家是武将世家,向来没有那么多规矩,这位闺名胜男的小丫头,便被兄长们宠上了天。
在得知自己要嫁给傅友之后,廉胜男几次想要翻墙逃走,都被她爷爷绑了回来。心中几多不忿,廉胜男一咬牙,扬言要亲自会会那傅友小儿。在给廉适之立了保证不再逃走的军令状后,廉胜男终于得到允许,可以在她三个哥哥的陪同下,一起去找傅友见面。
于是,傅友便在饕餮楼,见到了杀气腾腾向他走来的廉家四人,那架势,不像相看未来夫婿,反倒像是前来约架的。
见了面,廉小姐打招呼的方式也很别致——掷骰子。
按她的话说,赌/品见人品。而她的那几位哥哥竟对此毫无异议,也足可见廉小妹往日的作风泼辣。
不过,这倒恰好合了傅友的性子。他可是京城之中有名的纨绔子弟啊,只是在跟了顾子湛之后收殓不少,但廉胜男的那些小伎俩,也还是比不过傅三少的童子功。
于是,第一回 合,廉胜男铩羽而归。
回去之后痛定思痛,拉着满院子的下人恶补一番,就又去找傅友比拼。
几个回合下来,廉胜男已对傅友心服口服。于是不久之后,京城的纨绔队伍中,又多了一个样貌清秀的“小少爷”。
尤其是在得知博众堂——廉胜男最痴迷的唯一文雅爱好,竟是顾子湛与傅友合开的产业,又知道了楚澜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逍遥先生”之后,廉小姐便手脚并用、威逼利诱,对傅友开始了萝卜加大棒的策略。为的,便是能一睹逍遥先生的真容。
整日被廉小姐武力逼迫的傅友,只感觉他这天还没来得及撑起来,就快要塌了。不过几次相交下来,大家也都成了伙伴。廉小姐更成为了逍遥先生的忠实拥趸,只怕楚澜叫她去跳护城河,她都能闷头往下跳。
而楚澜这次能够顺利出京,便全靠了廉胜男。她二哥龙骑卫五品参将廉永安奉天顺帝旨意,前去江北调查顾子湛殒身一事,楚澜与见微、段勇几人便改换妆容,混进了其中。
夜色茫茫,在京城外三十里,趁着龙骑卫整队之前,几人悄悄策马,向夜色最深处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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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二月的江南,还沉浸在一派新年的喜气中。
凤都不远的玉成县中,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迎来了几个风尘仆仆的远到之人。
即便楚澜一早就知道顾子湛无恙,但在见到她的那一刻,还是没有忍住,当着众人便快步上前,狠狠揽住顾子湛的肩,抵进了她的怀里。
顾子湛感受着怀中人的力量,心中也涌起浓浓的心疼。她的澜儿,竟瘦了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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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众人自觉散去,将这一片温情,留给已离别太久的两人。
楚澜连日来的情绪已紧绷到极点,在回到屋里后,再无法抑制,难得主动地,急急吻上了顾子湛的唇。
楚澜的吻毫无章法,似发泄般,撞得顾子湛有些疼。但没有躲避的,顾子湛抚上她的后颈,一边纾解心上人的情绪,一边慢慢将这个吻加深。
直到楚澜有些透不过气,轻咬下顾子湛的唇瓣,将她推开,二人也依旧四目相对,眼中俱是百感交集,有重逢之喜,亦有劫后余生。
顾子湛凑上前,在楚澜耳边低低叹道:“澜儿,我好想你。”
楚澜没有应她。良久,忽然有一只玉手摸上顾子湛的耳朵,用力一拧,耳边传来清冷的声音:“不知是妾身哪里做的不好,竟惹得世子爷想要休妻?”
顾子湛顿时头皮一麻,明白过来,她这媳妇儿,要开始秋后算账了。眼神飘忽,顾子湛恨不得找出个狗洞爬出去。
握上楚澜的手,顾子湛讷讷开口,“是和离啦,我哪里会要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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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天顺帝收到邢康的密报之前,顾子湛便已传书给了楚澜,除了报平安,就是要楚澜借此机会,脱离豫王府。有些憋屈的是,信使就是那个大鸟青鸢。当时顾子湛可是鼓了好久的勇气,才敢跟青鸢亲密接触,如今稍一回想,都能吓的双股战战,浑身打哆嗦。
顾子湛想出的主意是让楚澜与自己和离,彻底与豫王府了断干净。但当时一门只想着楚澜的安危,却忽略了心上人的感受。
楚澜对她的感情,远比任何人想象的更深。即便只是名义上的和离,了断的都是她二人间的关系,楚澜又怎会愿意?于是,她便给自己服下了一副猛药,又用内功逼化,使得经血倒行,引寒入穴,让脉象显出如珠滚玉盘的圆润滑腻之感。随后又强行运功,令脉象骤然而下,类于血崩之象。而楚澜之后的昏厥倒地,也亦是因此所致。又故意找来义许诊脉,为的便是借她之口,加重此事的分量。
义许精于医道,但对于习武之人的内功做法却并不擅长,她从医者的角度来看,楚澜的脉象,确实是小产无疑。
这个消息传了出来,第一个震怒的,必然便是豫王。
除了会怀疑楚澜不贞,更重要的,豫王会因着义许的身份,对楚澜的立场产生猜忌。只要他先有了动作,楚澜必然会趁势将此事闹大。闹得人尽皆知,闹的必须得由天顺帝出面,只有这样,她才可以名正言顺的脱离豫王府,而不必与顾子湛和离。
但顾子湛也没有想到,豫王竟会按捺不住,对楚澜动手!她想想都会后怕,若不是楚澜身边有不少人护着,万一有个闪失,她将如何承受!那她做的这一切筹谋,又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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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顾子湛握着楚澜的手,忍不住用了些力。
楚澜哪会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松开她的耳朵,与她十指紧扣。轻声安抚顾子湛:“不要担心了,我如今,不好端端的来见你了吗?”
顾子湛垂下头,有点哽咽,“可是你还是伤了自己,又差点被那老家伙欺负了去。”
楚澜却一笑,语气有些傲,“我怎会那么容易被欺负?也无人能够伤了我去,那些无足轻重之人,我全不曾放在心上。”心中却忍不住感叹,她满心的忧思,也全是因眼前这人所起,也唯有眼前这人,才能抚慰那些连日来的焦虑和担忧。
终是不愿见顾子湛伤怀,楚澜便转开脸去,又捡起了先前的话题。她可还记得,当看到这人信上写下的“和离”二字时,她心中瞬间涌起的不安和惊慌。忍不住哼了一声,“你如今在这里惺惺作态,当初不还在想着法甩开我这糟糠妻?”
啊,又来了!顾子湛先前那些伤感一扫,如今在心里只剩哀嚎,她当时是怕豫王在得知她的死讯后用楚澜来要挟,所以一心只想楚澜能彻底摆脱干系,才想出这么个主意。只她还是小看了楚澜,现在看来,楚澜的方法,可比她要高明的多。
但眼下,如何将妻子哄好,成了如今智谋无双的顾少爷,最头疼的问题。
以色侍君,还来不来得及?
第五十九章 各方展手段,相逢得偷欢
这一夜,窗外飘飘落落的, 重又下起雪来。
雪落在树梢上, 被风一吹, 发出扑簌簌的声响。本就温暖的屋中又翻起热浪,几不可闻的颤抖声线,消融在暖帐里。
总之这一晚, 在外威风八面的顾大少,憋憋屈屈的几乎躺了个通宵。
也不算是躺吧,反正各种她原先对楚澜做过的花样,如今一个不落, 被好学生楚澜全还了回来。期间她几次求饶,直到楚澜抵在她耳畔轻语:“便算是补给我的生辰贺礼可好?”顾子湛立刻老实躺平,乖乖做受。
这直接导致第二天起身时,顾子湛腿一软, 差点没站起来。
别别扭扭支着两条长腿, 顾子湛披着大氅坐在桌边,端着鸡汤一边喝, 一边拿眼神控诉昨夜那作乱之人。
瞧着楚澜一脸神清气爽, 顾子湛才彻底明白, 往日里她在床上的那些威风, 不过全是因为楚小姐懒——懒的跟她计较,也懒得亲力亲为。
楚澜看着顾子湛这副小媳妇做派,忍不住一笑,嗔道:“你够了啊, 干嘛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子湛瘪瘪嘴,又揉揉腰,嘟囔道:“果然便宜占不得。便宜过了头,唉,就都是操劳了。”
楚澜心里忍不住学着见微翻个白眼,不去跟这无赖计较。自从顾子湛的“死讯”传回京城,见到那枚戒指开始,她便日夜难安。既要同各方人马周旋,又要担心顾子湛这边会不会报喜不报忧。而那夜的梦境,也令她惊惧不已。这许多事凑在一起,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直到此时见到好端端就在眼前的顾子湛,她心中那些不安,才渐渐消散。
又想到一事,楚澜问顾子湛:“对了澄儿,你这几日身子如何?那些怪事,有没有再出现?”
顾子湛摇摇头,“没有,最近顾澈都没再出现。”又笑笑,安抚楚澜道:“莫要担心我,这几回,她都只是在我心智不稳时借机生乱,只要我自己坚定些,还是不需要怕她的。”如今,她对顾澈也再无畏惧,反倒是那日在梦境中最后出现的声音,令她心存不解。但她没有发觉的是,她对此,除了好奇和疑惑,竟从不曾有过恐忧。
楚澜也明白,但心里的担忧还在。总要寻到方法,彻底解决这个隐患的!到底是分身乏术,虽然她已将见微派了出去,但也不知何时,才能寻到那想要的东西。
顾子湛知她担忧,亦心疼她这许多日的辗转反侧,上前牵起楚澜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贴在自己的心口处,“我有这种感觉,即使再遇到她,我也不会怕她的。”
“因为我有你啊,我牵挂着你,就不会让我失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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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子湛这边是春/光无限,邢康那边也是风生水起。
他一早就知道,那位陈御史,是豫王的人。
想来,陈御史的目的也简单。江北不少州县官都是豫王一系,粮仓有亏的问题,也不是一两天了。如今遇上北境兵灾,江北的官仓只要一打开,这些问题必定会暴露,也总要有人来背这个黑锅。至于人选是谁,自然不言而喻。除了背叛豫王的邢康,还能有谁?
至于青、梅江两县的问题,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环而已。当年他能凭一己之力替豫王将那私铸官银之案办成,眼下,他有了天顺帝做靠山,自然更加得心应手。
这边,梅江县县令朱弘科眼见邢康三两下的功夫,就将陈御史拿下了,在单独面对邢康时,早吓的面如金纸。
他心中畏惧何事,邢康也是心知肚明。这点小伎俩,在邢康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如今邢康想要做成的,另有其事。
无需多费口舌,朱弘科就跪在邢康面前,吐露了一干二净。邢康不禁在心中哂笑,豫王老矣,就这几个小鱼小虾,竟也敢拿来嫁祸他?这些手段,对付当年王允和那样的傻子是够了,但想对他邢康下手,真是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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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就在眼前,邢康自然不会放过。
三言两语间,朱弘科已经将这青江县官仓的情况讲了个七七八八,从邢康的屋子出来后,又惊又怕,加上跪了许久,朱弘科双腿几乎站立不稳。
等在外面的师爷见状,忙上前扶住他,问道:“老爷,钦差大人怎么说?”
朱弘科哭丧着一张脸,“他、他什么也没说啊。”又惊慌地向这师爷问道:“王师爷,你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我该怎么办啊!”
王师爷瞧见周围有人,忙小声安抚朱弘科几句,末了,说了一句:“老爷,事到如今,您啊,怕是要出点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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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一张日日昇票号的一万两银票,被送到了邢康手上。
邢康看都没看,直接将这银票退了回去。
第二日一早,送到邢康手上的银票,变成了两张。
邢康依旧没要,又退了回去,却一改先前着急办事的做派,悠悠然在这管驿中耗了一整天。
朱弘科却惶恐更甚,差点承受不住去上吊。顾子湛下落不明,那粮仓废墟中又有一具焦骨,他根本不敢把这事儿往外说,更不敢去向豫王一系的官员探听消息。那可是位世子爷啊,若是真在他这里出了闪失,他哪里还有命活!况且他已在邢康面前说了个底儿掉,豫王定饶不了他,如今邢康也是这般不理不睬,他是真觉得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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