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走廊里亮起了灯,一整层楼留下的医生加起来也没几个,只有零星的一点脚步声。胥白玉独自坐在诊室里,眼见没什么要紧事,便拿出了一本专业书细细翻看,一边看还一边写笔记。
诊室旁边有休息室,医生们在夜深的时候可以去稍眯一会儿,不过差不多要等到凌晨三四点才敢放心地睡一觉。胥白玉值夜班的经验还不是很丰富,因而轮到他值班时他有时一整晚都不太敢合眼。
看知识点看了一个多小时,胥白玉觉得有些累了,就把眼镜取下来揉了揉鼻梁边上的晴明穴。才揉了没几下,门口忽而传来了一个护士的声音。
“胥大夫,今天你值班啊。”那护士冲他打了个招呼。
“是。”胥白玉赶忙把眼镜戴上,冲护士招了招手:“有事来找我就好。”
那护士也忙得很,冲他点了点头便匆匆走了。
胥白玉靠在座椅的靠背上,放松了一下肩背。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了于菁的模样。他觉得那位于先生着实有些不一样,他记得于菁站在门口时的样子:那人本就高挑瘦削,又站得笔直,再加上干净的面容与温和沉稳的气质,在泛着暖意的朝阳光晕里实在让人见之难忘。
算了。他晃了晃头,只觉得自己可能是一早晨都被上班险些迟到的恐惧笼罩着,于老爷子又是头一个过来的病人,这才让他对于菁分外印象深刻。
医院里的灯一直亮得明晃晃的,有时甚至让胥白玉忘了这是在晚上。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件事还是十多年前读高一的时候。那年冬有几天降温,他没太在意,穿得有些单薄,便着了凉。他体温高起来时正是半夜。高中生课业重,睡眠一向是奢侈品。胥白玉没法心安理得地把室友们叫醒,只能自己轻手轻脚地从上铺爬下来,顶着冬夜的寒风一步一步挪到校医院。
到急诊时正是凌晨两点半,胥白玉听着诊室墙上钟表的滴答声,只觉得灯光白得刺目如同晴天里的太阳,让他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值班的大夫给他测了体温,将近四十度。当时那大夫跟他说:“孩子,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吧,回家好好休息几天。”他听了却只摇摇头,没想到稍稍晃了晃便觉得头痛欲裂,只能强撑着精神问:“大夫,您这儿能输液吗?输液的话能好得快一点儿吧?”
第二天胥白玉发烧输液的事便被他下铺的兄弟知道了。胥白玉状态实在不好,只想在宿舍里躺着,那人便帮他给老师带了假,早晨临走前还给他打了一趟热水。
中午回宿舍时那兄弟把饭菜递到胥白玉身边,无奈地看着他:“上周末我妈来送饭的时候不是提醒过你洗完头发一定得吹干吗?老实交代,你小子是不是全当了耳旁风?要是早知道你听不进去,我当时也省得给你打圆场。”
经年过去,当年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值班的大夫。胥白玉自嘲地笑了笑,又开始低头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几下敲门声把胥白玉从书中拉了出来。他缓了缓神,发觉敲门的正是值班护士。那护士走进诊室:“胥大夫,还没休息啊?”
“是啊,”刚刚全神贯注时不觉得,此时胥白玉才觉出了几分困倦,他使劲眨眨眼,试图驱赶自己的困意:“怎么了?”
这护士是个干练的人,说话语速虽快却极为清楚:“510房的病人出现了恶心呕吐的症状,您快过去看看吧。”
“好。”胥白玉赶忙起身前往病房。
病人的情况并不严重,胥白玉很快就找出了其中因由。病人是个老太太,出病房前胥白玉还特意宽慰道:“大娘,一定要放宽心。您的病情现在很稳定,如果恢复得好,用不了十天半月就能出院了。”
陪床的是病人的女儿,听胥白玉这么说赶忙道谢:“医生,谢谢你啊。你们真是辛苦了。”
胥白玉笑着摇摇头。他原本想说,这算哪门子辛苦呢,之前有一次值夜班时救护车拉来一个车祸的病人,急诊外科人手不够,他便也被临时叫去帮忙救人。病人伤得严重,医生们的白大褂上都染上了血,那天晚上才叫辛苦。可他最终只是想了想,什么都没说出口。
胥白玉出了病房,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才发觉原来已经三点半了。他先去其他病房里看了一圈,确认没问题后跟护士说了一声,这才去了休息室。
“我看了前两天的值班报告,你上次夜班还是挺顺利的。”几天后的中午,两人一同吃饭时,裴允宁一边喝粥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不错嘛。”
胥白玉刚想回应几句,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个身穿黑色风衣的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忽而颤了一下,而后本能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仔细一看却发觉原来是自己认错了人。
“怎么了?”裴允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神经质行为吓了一跳,赶忙拉着他坐下:“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胥白玉咬了一口饼,他觉得有些尴尬,于是垂下眼帘解释道:“我看错了。”
第3章
裴允宁很是无奈,夹了些菜放到嘴里,还没来得及嚼碎咽下便听得胥白玉问:“对了,之前那个于菁先生,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裴允宁喝了口水:“我记得有一次他提到过,好像是国企的工程师。”
“哦,”胥白玉点点头:“于老爷子的病实在不容乐观,平时都是他和他母亲照顾吧?”
“没有,”裴允宁应道:“他母亲几年前就去世了,他是独子,又得工作赚钱养家糊口,实在没办法了,请了个护工帮忙。”
“啊?”胥白玉一愣:“他才多大?有三十岁吗?”
“和咱们差不多吧,”裴允宁眯起眼睛细细回想:“最多也就三十。”
“那于老爷子大概六十来岁吧。”胥白玉有些出神:“瞧瞧我爸妈,五十多往六十上奔的人了。看他俩那精神头,估计再斗个三四十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损坏公物是要赔偿的,”裴允宁忍无可忍,伸手把胥白玉咬在嘴里的筷子夺了过来扔到盘子上:“食堂筷子也是公物好吗?”
胥白玉回过神,迅速转移了话题:“裴师兄,你去年用过的资料能借我看看吗?”
“可以。”裴允宁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不过我过了元旦才去别的科室轮转,最近可能还要用到,需要的时候会跟你要回来。”
这天下午胥白玉如往常一般去住院部看了看他分管的病人,记录了一下他们的情况,走到楼梯口时却忽而发现有个中年女人正躲在门后的角落里抹眼泪。胥白玉先前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一时间愣在了原地。那女人也看到了胥白玉,赶忙把眼泪擦干平复了心绪,哽咽着说道:“大夫,让您见笑了。”
“没有。”胥白玉想宽慰几句,奈何口才有限,实在没那舌灿莲花的本事,思忖了半晌才说:“在医院都是这样的。”
那女人点点头:“是啊,不来医院还真不知道有这么多病人。”她叹了口气,望向胥白玉:“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大学毕业还没几年。上星期他肚子里的瘤子又复发了。”
胥白玉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疾病折磨人向来不分年纪,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静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那女人挤出一抹笑来对他说:“大夫,谢谢你啊,你快去忙吧。”
胥白玉知道对这家人而言自己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他能把自己科室的病人照顾好就已经很不错了。他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位母亲往病房走。
胥白玉本想与裴允宁感慨几句,只是没过一会儿救护车便送来了一个急性脑梗的病人。神经内科的医生们赶忙准备着给病人溶栓,胥白玉也身在其中。等病人终于脱离了危险,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师兄,”下班临走前胥白玉终于得了些许空闲,与裴允宁寒暄道:“今天是你值夜班吧?”
“是啊。”裴允宁望了他一眼:“怎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医院和学校很不一样,这里实在是太过真实。”胥白玉把下午的事跟裴允宁简单说了说,只听得对方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不过现在年轻人得这种大病的也并不罕见,就像之前那个……”
“小裴,”裴允宁还没说完就被他们科室的吴医生打断了,那人远远地喊了他一句:“主任找你。”
“诶,这就来。”裴允宁赶忙应下,转头对胥白玉说:“我先走了。”
胥白玉出了医院走到小区跟前,轻车熟路地进了门口的面馆。自从来省立医院工作,他晚上不加班的时候就会来这家店里吃饭,而且每次点的都是同一种面。如今店老板都认识他了,见他进来便笑眯眯地问:“还是点之前的那个?”
“对。”胥白玉笑着点点头,寻了一处靠窗的空位置坐下,掏出手机开始看电子版的笔记。
“您的面好了。”服务员很快就把面端了上来,胥白玉收起手机,在蒸腾的热气里开始动筷子。
这家面馆和许多路边店一样,喜欢放一些歌来招揽顾客,不过这家店主人的偏好实在是别具一格:别人都是什么流行放什么,他们家不,每天来回播放的都是上个世纪的歌。不过胥白玉也喜欢听这些:他在音乐方面可以说是一窍不通,闲暇时听歌听曲一向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合他口味的“背景音乐”也是他喜欢来这家店的原因之一。
“老板,钱付过去了。”听着年龄和他差不多大的歌,胥白玉吃完了面。他站起身来,把微信支付凭证给那老板看了一眼,而后便出了门。
十月份对胥白玉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让旁人激动无比的小长假对他们医生来说也只是平平无奇的工作日。原本他的生活会像从前一样一门心思地治病救人,只是他没想到,就在十月底,他又见到了于菁。
那天他刚下班,才走到门诊楼大厅便远远地瞧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而后双腿便像灌了铅一般无法动弹。眼见于菁要走,他赶忙喊了一句:“于先生!于菁!”
于菁停下脚步四处张望着,并没有看见熟人,正疑惑时忽而看到了不远处冲他招手的胥白玉。于菁觉得这人有些面熟,然而第一时间并没有想起是谁,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冲这人笑了笑。
见于菁跟他打了招呼,胥白玉赶忙快步走上前去。他冲于菁笑了,有些尴尬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于先生,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
“确实,”于菁也笑得有些尴尬:“我这人记性不太好,的确不记得。”
“我是神经内科的规培医师,上次你陪于大爷来复诊的时候,”胥白玉努力组织措辞,纠结着到底如何说才能让于菁想起来:“我在陪我们主任出诊。”
“啊,”于菁依稀记起了一个月前那天早晨诊室里的两个年轻医生,不过他实在没注意到这些,一瞬间脑海里只剩了个已经见过许多次的裴允宁,只得试探地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有个裴大夫。”
胥白玉心里有些酸,笑意里添了几分无奈。不过他也知道毕竟自己并不是主治医师,更何况先前与于菁只有过一面之缘,对方不记得他才是寻常,故而他依旧好脾气地解释道:“我姓胥,叫胥白玉,白玉微瑕的白玉,是今年刚来的住培医师。那位裴大夫是我师兄。”
“原来如此。”于菁点点头,他在脑海里迅速搜寻了一遍,却依旧是查无此人,沉默了片刻才说:“胥大夫,你这是要下班了吧?”
“是啊。”胥白玉看于菁提着一个装着药的塑料袋,觉得有些疑惑:“于大爷的药这么快就吃完了?”
“不是,我爸最近情绪不太好,我来替他拿些别的药。”于菁以为自己终于明白了胥白玉特意把他叫住是为的什么,于是他笑着道谢:“胥大夫,多谢关心。”
情绪不太好?于老爷子的病发展到这个地步,情绪不好也是常有的事。出于医生的职业素养,胥白玉一边与于菁往外走一边嘱咐对方:“这就是一种需要长期陪护的病,病人的情绪一般都比较脆弱,家属还是要多耐心些。”
“是啊,”于菁点点头:“作为儿子,我都记着呢。”他们出门走了几步于菁便停下了:“胥大夫,我得去停车场了,还是很感谢你们。”
胥白玉回想着每次病人跟主任道谢时主任回应的样子,应声说了一句:“应该的。”
见胥白玉要往外走,于菁叫住了他:“胥大夫,你家住在哪里啊?要不要我捎你一程?”
胥白玉笑了,如实回应道:“捎我做什么?我就住在医院旁边,走着也用不了多久。”他冲于菁点了点头:“于先生,多谢你的好意。”
闻言,于菁摆了摆手,而后便转进了医院的地下停车场。
于菁一回家就看见他请的护工陈阿姨正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他心下一沉,赶忙快步走到于老爷子的卧室,见老爷子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睡觉才放下心来。他赶忙坐到陈阿姨旁边,低声问道:“阿姨,这是怎么了?”
“小于,这活阿姨实在是干不了了。”陈阿姨叹了口气:“你爸爸的病情又有些加重,最近经常连我都认不出来,指着我破口大骂,说我是进你们家偷东西的贼,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楼下新搬来的邻居也以为我是小偷呢,差点儿报了警。”陈阿姨越说脸色越差:“单这也就罢了,今儿中午他吃饭险些呛着,可把我给吓坏了,赶紧打了120。好在最后有惊无险,120来之前他自己就顺下去了。”
“啊?”于菁一愣:“您今儿白天怎么没跟我说呢?”
“老爷子当时清醒了一阵,死活拦着我不让给你打电话。”陈阿姨望着他,面色凝重:“小于,阿姨给你个建议。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是把你爸爸送到医院里去吧。”
***
千里万里
第一天更三章~
第4章
“陈阿姨,你在我家干的时间不短了,你知道我的意思。”于菁坐在沙发上,胳膊肘拄着膝盖。他把头埋在小臂之间,片刻之后才说:“医生也说了,对我爸这种病人,还是熟悉的环境更有利。他在这个房子里已经住了将近二十年,更何况,”想着于大爷的状况,于菁心里难受,缓了缓心绪才哽咽着说:“我想多陪陪他,前些年我放弃北京那边的工作回遥城,为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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