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姨望着于菁瘦削的后背,觉得很是心疼,然而她一个外人也实在不好多说什么,最终只劝了一句:“你也得多注意你自己的身子。你不是三年前才……”
“陈阿姨,”于菁打断了她,缓缓抬起身来:“我没事。”见陈阿姨依旧满面愁容,他便摆出一抹笑意:“您就放心吧,我是不会走在我爸前头的。”
“小于,千万别这么说。你得长命百岁,你爸也是。”陈阿姨叹了口气:“以后如果有阿姨帮得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开口。”
于菁抿着嘴点了点头:“阿姨,我先把这个月的工资给您结了吧,就按一整月算。”说罢他便起身走向自己的卧室。
于菁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现金,心里实在五味杂陈:陈阿姨已经是这些年来他找的第三个护工了,还是在他家干的时间最久的一个。眼见于老爷子的病一天天恶化着,他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
胥白玉的业余生活其实单调得很,从学生时代起便是这样。医学生本就课业重,他把绝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应对学业上,一旦有了些许休息的时间他便只想睡觉。他其实是个不太会玩的人,不像他的一些同学,譬如裴允宁,他们属于那种玩得很好做事也很好的“全才”。胥白玉就做不到,他只是个“书呆子”。
这天晚上他回了家,连灯都懒得开,把钥匙一扔就瘫在了沙发上,透过客厅的窗户望着渐渐黯淡下去的天色。就快入冬了,天黑得逐渐变早,小区里遛狗的陪孩子出来玩的也少了很多。遥城一贯四季分明,最冷的时候也曾有过零下十度左右的低温,这时候人间烟火气便显得分外珍贵。
此时离供暖还有半个来月,正是一年当中在屋里待着最难受的时候。胥白玉瘫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有些冷。他懒得动弹,于是把身边的外套拽过来盖在身上,渐渐有了困意。
就在胥白玉快睡着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他猛然醒了过来,探身把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抓到眼前。他仔细一看,发觉是裴允宁的电话。
“喂,师兄,”胥白玉不敢迟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按下了接听键,哪怕自己的声音里还带着些许朦胧的困倦:“出什么事了?”
裴允宁今天值夜班,胥白玉说着还把手机屏幕拿到眼前看了一眼:二十点三十八分。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实在不像能有什么好事。
不过裴允宁的回话却出乎他的意料,胥白玉只听得电话那头的人说:“没什么,就是刚刚来了个人,你猜是谁?”
“爱谁谁。”胥白玉虚惊一场,忽而有了些微被欺骗的愤怒感:“你没事打什么电话啊,扰人清梦。”
听他这么说,裴允宁索性也不再卖关子,他笑了笑,而后压低了声音:“是你一直记挂的于先生。”
“你说谁?”胥白玉立刻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是于菁吗?于老爷子怎么了?”
“情况不太好,于先生一个人也顾不过来,说是想住院。我给主任打过电话了,他老人家说可以住院观察。”裴允宁说:“行了先不说了,我这儿正忙着呢。”
挂断了电话,胥白玉怔怔地看着手机屏,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方才明明应该反驳一句,于先生是咱主任病人的儿子,怎么还成了我一直记挂的?要记挂也该记挂于大爷。不过这念头只存续了很短一瞬,下一刻他便毫不迟疑地穿上了外套。
直到锁门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我这是在干嘛啊?不过下一秒他便为自己找了个极为拙劣的借口:我都出来了,不如过去看看,反正挨得也不远。他这般想着,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凉意弥漫的夜色里。
诊室。
“于先生,您去办手续吧,不过在咱这儿住院也不是长久之计。”裴允宁叹了口气,又望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神情显出几分呆滞的于老爷子,低声道:“您家老爷子的并发症并不严重,只是精神有些激动。等过段时间稍微好些了,还是转去省精神卫生中心的老年病区比较好。”见于菁没说话,裴允宁接着低声说:“您的选择是对的,专业的事得交给专业的人去做,毕竟您自己的身体状况摆在这儿,无论是体力还是心力都不该强撑着。”
于菁点点头:“我这就去办手续,还得麻烦您暂时照看一下我父亲。”
“不麻烦。”裴允宁冲他笑了笑。
于菁刚走了不过五分钟,穿着白大褂的胥白玉便冲进了诊室。他看着坐在一旁的于老爷子,又看向裴允宁,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还真过来了?”裴允宁有些哭笑不得:“住得近也不用这么任性吧。”
“确定要住院了?”胥白玉开门见山地问。
“是。”裴允宁点点头:“他们家护工不干了,这些年换了好几个,估计也难再找着合适的,住院吧。”
“这边还有什么活吗?”胥白玉接着问。
“没了。”裴允宁十分体贴地说:“他在办手续呢,你不如去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听了这话,胥白玉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对方话音刚落他便转身出了门。
“于先生,”在大厅里胥白玉远远地看见了于菁,赶忙喊住他:“于先生!”
“胥大夫?”于菁错愕地转过头,只见胥白玉也穿着白大褂,于是好奇地问:“你今天也值夜班啊?”
“啊,是的。”胥白玉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地扯谎:“听说有病人来了,我过来看看,没想到是你们。”他怕于菁不信,特意又编了个谎言:“之前我一直在急诊那边帮忙呢,所以你没见着我。”
“原来是这样。”说完这句话,于菁忽而沉默了,而后他叹了口气:“我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这是胥白玉第三次见到于菁,也是他头一次在灯光底下与于菁相对。于菁的脸在医院的灯光下显得更白了,与鼻梁上的黑色细框眼镜映衬着,愈发颜色分明。胥白玉有些于心不忍,既是对于大爷,也是对于菁。于是他走近了几步,却依旧保持在作为一个点头之交合理又疏离的距离,低声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于菁摇了摇头:“胥大夫,谢谢你。你还是去忙吧,我这儿很快就能好。”
“好吧,”胥白玉点点头:“那我也不耽误你的时间了。”
“胥大夫这是哪里话。”于菁冲他笑了笑:“你们对我父亲这般照顾,我感谢还来不及呢。”
如果于菁是那种典型的北方大汉,整个人精壮结实,膀大腰圆一米九多,胥白玉此时也不至于如此心疼他,可这人偏偏不是。胥白玉的身高刚够一米八,这在他们省的男生里其实是一抓一大把的个子。他看着于菁好像跟他差不多高,或者比他还要稍高一点,但身上实在是单薄,秋冬时节的厚外套都掩饰不住,再加上比常人都苍白了些许的脸,这人因着于老爷子的病情而皱眉时实在显出了几分憔悴。于老爷子身体不好,可胥白玉觉得于菁的身体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然而不寻常的,即便如此这人身上也从未少了温和与镇定。一瞬间胥白玉想再靠近一些,可他只是站在原地,并没有任何动作。
片刻之后胥白玉回过神来,却发觉于菁已经走远了。他缓步走回诊室,脱了白大褂刚想回家,裴允宁却忽然喊住了他。
“胥白玉,你等等。”裴允宁快走几步到他身边:“跟你我也不藏着掖着了。你为什么对那个于先生这么感兴趣?是你有熟人跟他认识还是有什么过节?”
“你想象力还挺丰富的。”胥白玉觉得裴允宁的问话有些尴尬,于是他笑了笑:“都没有。我只是觉得于先生太不容易了。”
胥白玉没想到他说完这句话裴允宁竟然沉默了片刻,那人叹了口气:“这倒是。”
见裴允宁不再追问他,胥白玉赶忙说:“师兄,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走吧。”裴允宁一摆手。
胥白玉从医院往回走着,沿街灯火通明。有尚未打烊的街边小店,也有摆摊卖小吃的商贩。胥白玉看到不远处有一位卖烤红薯的老大娘,他忽而停下了脚步,深吸了一口气。凉风自鼻腔涌入身体,混着烤红薯的香甜温热。他忽然觉得有些饿,于是快步走上前去,笑着说道:“大娘,给我拿一块吧。”
很多时候就连胥白玉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很留恋这些人间烟火的味道。父母的缘故,他从未体会过正常健康的家庭关系,寻常人触手可得的幸福与烦恼对他而言都遥不可及。所幸遥城是个烟火气很旺的城市,千年的古城一路至今薪火相传,无数文人墨客曾在湖泉街巷边留下自己的手笔,无数寻常百姓又在日出日落间过着自家的小日子。很多时候胥白玉独自穿行其中,深秋泛黄的银杏与夏日满池的荷花都能给他一种深刻的归属感。仿佛只要这片土地还在,他就从来不是无家可归的孤苦远行客。
很多时候他也在想,我能不能在这里拥有自己的家呢?想来想去却只觉得荒唐。
胥白玉从大娘手中接过装着烤红薯的袋子,自嘲地笑了笑,而后一路潇潇洒洒地走回了住处。
第5章
“你是谁啊?”第二天早晨胥白玉和一位小护士刚走进病房便看到了这样的景象,病床上的于老爷子正指着站在一旁的于菁,怒目圆睁:“我儿子呢?被你藏哪儿去了?”
胥白玉赶忙看向于菁,只见他穿着与前一天晚上见面时一模一样的衣服,微微皱着眉,脸色不是很好,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
胥白玉能看出来,于菁的第一反应是想反驳解释的。不过估计这人早已习惯了,知道反驳也没什么用,然而终难死心,于是嘴唇稍微动了动,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正当这时于大爷看见了胥白玉和他身边的护士。老爷子有些激动,挥着手对他们说:“看你们穿着白大褂,是大夫吧?你们见过我儿子没有啊?我儿子今年八岁,读小学三年级,可聪明了。我得找着他送他上学啊。”
“见过,”胥白玉赶忙走上前:“您放心,您儿子正好好地待在学校呢。”
闻言,于老爷子满意地笑了。他四周望了一圈,忽而又把目光锁定在了于菁身上:“诶?你长得跟我儿子真像。”他指着于菁对胥白玉说:“大夫,我儿子和他长得可像了,你说怪不怪啊。”
“您儿子真是一表人才。”胥白玉看到一旁的柜子上放着包子和豆浆,心知是于菁一大早出去买的,赶忙拿过来放到于大爷面前:“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您儿子好着呢,还是先把早饭吃了。”
眼见于大爷开始顺从地吃起了早饭,胥白玉示意小护士好好看着,他自己则悄悄挪步到于菁身边。望着于菁稍显憔悴的脸,胥白玉低声问道:“于先生昨儿晚上没回家吧?”
于菁点点头:“老爷子头一天住院,我放心不下。”
“这以后要是再有放心不下的时候,可以去我那里凑活一宿。”胥白玉望着他:“离这儿可近了,挺方便的。”
于菁一愣,勉强笑了笑:“不用麻烦的。”他望着正在吃饭的于大爷,压低了声音:“胥大夫,我得上班去了。”
“好。”胥白玉点点头:“于先生,我们这儿二十四小时都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值班,白天还有我们主任在,药物与认知训练用的都是最好的,您安心工作就是。”
“胥大夫,您让我怎么感谢才好?”于菁望向胥白玉,对上他的目光:“您什么时候有空?我请您吃个饭吧。”
“不用了。”一瞬间胥白玉本能地想答应,可他忽然退缩了,首先映入脑海的便是先前有病人家属想请主任吃饭时主任坚决回绝的情景。他知道病人家属请医生吃饭这事儿传出去不好听,他要像主任一样毫不犹豫地拒绝,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却又闪过了另一个念头。胥白玉想,我能不能跟于菁有进一步的接触,然后以朋友的身份赴这个约呢?他无奈地笑了,硬生生地解释道:“不好意思啊于先生,您也知道,做医生不容易,我最近实在是比较忙。”
于菁忽而笑了,接着说道:“胥大夫,我也只是想略表心意,到时候也想邀请你们主任同往。”
“好啦,这件事以后再说。”胥白玉拍了拍于菁的肩膀,又掏出手机打开锁屏在他面前晃了晃:“看看现在几点了?你再不走可真要迟到了。”
于菁也笑了,望了一眼坐在病床上吃早饭的于大爷,轻轻点了点头。
看完所有的病人,胥白玉停在了于老爷子的病房门口。他让同行的护士先回去,自己站在门边看了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转身却看见裴允宁正在不远处站着。
“你查完房了?”裴允宁也看见了他,拿着保温杯走上前来。
“是啊。”胥白玉也朝他走了过去:“都还不错,只是,”他回想着早晨于菁的模样,轻声叹了口气:“我现在真是越来越能明白什么叫人力有限。”
“不至于这么悲观。”裴允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毕竟在听天命之前咱们还有尽人事的权力。”
胥白玉沉默了片刻,而后便和裴允宁一同往诊室走:“看于先生和于老爷子相处的模样,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很好的父亲。”
“我觉得也是。”裴允宁点点头:“你只看于先生现在那沉稳谦和的样子,于老爷子当年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真好。”胥白玉有些羡慕:“我小时候就没有这样的福气。我亲爸要么忙于四处应酬,忙里抽闲的时候也只顾得上我后妈生那俩双胞胎儿子,就连前阵子我博士毕业他都没去学校。”
裴允宁与胥白玉相识多年,对这个师弟的境况他可以说是一清二楚。他想宽慰胥白玉几句,于是做出几分轻松的模样与对方戏谑道:“你要是实在生叔叔的气,等你将来成了家,对你儿子好点儿不就行了?”
这话却引得胥白玉浑身不自在,以至于把他原本想说的悉数硬生生噎了回去。胥白玉轻咳了两声,不甘示弱地调侃道:“说我干什么?不如想想你自己。昨天听孙大夫说你最近又分手了?”
3/2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