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我什么?”云白鹭眉间有一丝惘然。
“尝够了花巷酒巷你才知道自个儿的口味,后来你不是喜好学医读书了吗?”这段日子也像读入了迷,前几天夜里下大雪她爬到马棚顶扫雪还瞧见了云白鹭窗下的身影。
一番话让云白鹭心里陡然溢出暖流,她想到了李山翠成亲后的事儿,“山翠成亲后是和燕云汉住外头,还是继续住家里?”
“当然住家里。”李素月板起脸,“她打小儿就跟着我,平素就知道吃吃喝喝,手艺也不够精细。他俩想自立门户,还得再等十年。”再想起白芷对女儿放任的胆量,她这才彻底懂了,“白将军了不起。我就这么个妹子,都舍不得放手让她离家,何况你是她亲生的。”
两人一路慢行且聊,不觉走到了鹿滩。鸦鸣狼啸从远处飘来,云白鹭喝了口酒,“这是闻到了人味儿。”
李素月抬眼看天色,“我还想闻闻狼肉味儿。”再瞧了眼云白鹭的酒袋子,“就是冷了些,可以给我喝一口吗?”
“接着。”云白鹭递给她,两人凑得近了点。忽然她身后一道坠力传来,腰身已经被李素月揽住,而五斗身上已经轻飘飘的,它不解地偏头看了眼同匹马上的两个人。
“五斗大病一场刚好,不能累着它。”收起手后,李素月喝了口酒,又从腰间取出早就备好的草乌和曼陀罗粉末倒进了酒里。
云白鹭已经全身僵硬,她双手握缰不能动弹,腰上的瘙痒还在延续时又被女铁匠附上,“你穿这点儿不冷?”
“有……有酒的。”云白鹭恍惚骑在云间而非马上。
“喝吧。”李素月塞了酒袋回她手中,再从身后包裹抽出叠上的羔裘洒开。云白鹭捏着酒不知道该说什么,背上已经被盖上了白如雪的裘衣。
热意不晓得是从腰间还是背上或是肠胃头顶钻出,汇成了她额头的一层薄汗。
“若累了,你就靠着我。”李素月语气如往常冷静,但云白鹭却不敢从言靠住她。
身体前倾再抬袖擦汗,云白鹭又连喝了几口酒。走了一会儿只觉得困倦不堪,她努力睁眼,身体却不自觉地往马下掉。肩膀失重时被一只温暖修长的手扶住,“靠着吧。”是李素月的声音。
“得……得罪了。我就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云白鹭靠在李素月胸前合上眼,一股安然的感觉托住了她整个人。
云白鹭不知道自己如何下的马,如何睡在了鹿滩石上,连身下垫着羔裘都没知觉。坐在她身旁的李素月搓着手等到了天黑,熟悉的马蹄溅水声从对岸越来越急地传来。她目力极好,辨认出卢尽花的身影。可不似往常只身前来,卢尽花身后还跟着一人。
等两人都过了河,她这才发现跟着的是卢尽花的侄女卢向春。她们见过数面,但这一面和上次隔了有一年。
下了马的卢尽花似乎咳得更厉害,李素月双眼一酸,“师傅一定没好好吃药,我又带了些给你。”
“每回都要人当面逼着才会喝下去。”说话的是卢向春,她也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长相,只身量没姑姑长。
“命是老天给的,几副药能管什么?”卢尽花笑着看徒弟,再走到云白鹭身前看了眼,“甩不掉?”
李素月的手指捏紧了马鞭,“嗯。喂了些药,睡了大半天了。”药量她可能没控制好,一紧张放多了。
再凑得近了些,卢尽花盯着熟睡的云白鹭看出了声笑,“我最讨厌这嘴巴,和她老子更像。”再瞄一眼眉眼鼻,“哼,偷长相都不知道偷个漂亮的地方。”
谈正事才要紧,卢尽花又咳了起来,她捂住嘴弯腰压制了好一会儿,“人抓到了?是不是雅苏?”
“是。阿谢说先是押着,还是放长线钓鱼看师傅的安排。”李素月说。
“阿谢心思细,知道那晚书院的火是调虎离山,城外可能有马贼匪徒等着乘虚而入,但不是我们。”卢尽花指了指之女卢向春,“那阿春手底下的小子,偷了咱好几个铜葫芦,带走了十来个回鹘人。怕是和外头马贼纠结起来想单干。第一桩买卖就挑沙海,呵,怕勾结的是北夏人。不掐掉这伙人,日后沙海不太平。”
她冷冷看了眼之女卢向春,“你的人,你亲自料理干净了。”
卢向春答应下,又似不放心卢尽花,“那您等着我一起回去?”
“不了,带这两个回去趟。咱们的家底一半是那小畜生的娘给的,不必瞒着她。”卢尽花又走到睡得昏沉的云白鹭面前,再看了眼李素月,“真甩不掉?”
徒弟略偏过的脸被黑夜隐去神采,但肩背看出了踌躇。卢尽花边咳边笑,“怕是舍不得。”
第47章
卢尽花和李素月边休息边等到了亥时,心想着云白鹭这药劲也该过了。起身来到她面前,见她依然紧闭双眼睡得香甜,转头对李素月道,“月娘,我们俩走吧。剩她一人在鹿滩也不会死人。”
徒弟睃了眼云白鹭,眉毛随即一挑,“有狼。”
“这小畜生机灵,咬一口就会醒了。”卢尽花起身牵马,身后人适时“醒来”,揉揉眼睛,再故作一脸惊讶,“花娘?”云白鹭早醒了好一会儿,已经偷听了片刻动静。
“花娘也是你喊的?我看上回那几巴掌白吃了。”卢尽花倚着马,“不好奇自个儿怎么在鹿滩躺到了天黑?”
云白鹭跳下石头,收起垫在她身下的羔裘叠好,“月娘要我躺着,我就放心。”听了半天她猜测是些杀人越货的事不想自己听见。说罢又抛了个眼色给李素月,“我不冷,你穿上吧。”
李素月给人家下了药本就心虚,见云白鹭似乎不气不急更难为情,她接过羔裘只给卢尽花披上,“师傅说带我们回寨。”
“诶。”云白鹭去牵马,再喜滋滋地翻上马背等着那师徒二人动身。
“喜笑尽显于色,一点也……”,一点也不像白芷那般深稳。卢尽花白了眼云白鹭,上马后兀自奔驰,李素月她们紧随其后。快得云白鹭都没来得及问,“去什么寨?几时回?”
天色快亮时她们到了德顺军驻扎的四寨边境,前面路途崎岖不好走,卢尽花摸了下马儿的头,“休息会儿再赶路吧。”
李素月任五斗和卢尽花的马儿耳鬓厮磨,给师傅地上吃食和水后就讷讷坐在一旁。云白鹭看着远方的陇山山脉和沟壑纵横的边壕,不禁叹出声,“难不成去笼竿城?”
“不去,也不是隆德寨、静边寨或是得胜寨。你以为我还是保胜军的参将?我就是个马贼头子。”卢尽花嚼着干巴巴的饼和肉干,给了李素月个眼色,意思是让徒弟去解释。
陇山看着近,其实路还远。此山为界,西边筑壕建寨的是德顺军。而在此山东边的则是押运粮草、守备粮道的镇戎军。白家几代人经营的保胜军则远离陇山之北,更靠近大漠。北夏人如要南下侵扰,取沙海是最上策,夺陇山四寨则难得多。
“就是因为这些沟洵,战则为边壕,教敌之骑兵无法一马平川。和则为耕屯之地。”云白鹭倒在向李素月解释,“我娘说过,北夏人打不过陇山,就只能打沙海的主意。沙海磨好了就是把抵在他们喉咙的刀,沙海要是保不住,那就是北夏人的马镫。”母亲的话忽然从心头涌出,就像还在前些天说的那般,云白鹭眼眶一热,“我娘在时,沙海还是刀。”
“现在也难说。”李素月轻声道,“咱们要去的寨也躲在陇山一侧,不过番汉杂居,不过几千人,一半……一半都是当年跟着师傅从沙海出走的。”
云白鹭聪慧的眸光闪烁了下,很快就对应起前因后果,“你也是?”
“嗯。我放不下山翠,师傅也需要个走马沙海和蛮关的眼线。其它地方也有,上回你被困蛮关,幸亏延州的眼线告知了师傅。她们那会儿也正好在商道游弋没有回寨。”李素月看着云白鹭还是没忍住,“我下药……你就没察觉?”
“闻到酒的味道就知道不对头了。”云白鹭笑,“但月娘要我喝,就有你的道理。”
“她要是卖了你或者宰了你呢?”卢尽花的嗤笑声从身后传来。
云白鹭转身坐她身边,“不会的。要宰我卖我何须今日,我成天就睡在月娘家隔壁,她要动手哪天不行?诶,你不让我喊花娘,我喊你姨娘如何?”母亲的帐下亲将,总多分情谊在。
岂料热脸被浇了个冷眼,“你想得美,我卢尽花稀得做你那庸爹的小?”
这话从哪儿讲起?云白鹭愣了下,“那……总得有个称呼吧?”
“卢寨主就行。”卢尽花白她,三人便有一茬没一茬说了会儿话。这时天光现出,橘黄的太阳在山那边露头,陇山周身像披了白纱,深黑的山体不动神色地躺卧在边境。
李素月看着日头,云白鹭看着山巅。卢尽花看着天外,似乎也看着天外天。
“我生在马背上长在马背上,十岁就随着父母叔伯兄长出来抢货。西来的粮,北下的皮草,商人,官银或者岁币,哪样钱我都摸过。
“刀口舔血到十五岁,我爹被招安,就是打这条道去的沙海。我就从马贼变成了保胜军,从百户做起,一年升到了参将。”卢尽花喃喃着往日的岁月,在想到白芷时还不免微笑,“后来又从参将做回了马贼。”那人要是知道了不知什么表情,应该会气到皱眉,又无奈地想法子替自己瞒天过海。
卢尽花咳了起来,捂住嘴压下去后又气哼哼地瞥云白鹭,“你开的药管个鸟用。”
“我名里带个鹭,开的是鸟药,当然管鸟用。”云白鹭振振有辞,手指已经按到了卢尽花寸口,听了会后眉头一沉,“你这样还出来,这不是胡闹吗?”她严肃的表情和卢尽花记忆里的白芷重合,卢尽花也一怔,抽回了手,“我命硬。”
起身后她踩了踩脚下的土,忽地自笑了声。
“师傅?”李素月关切地问她,“要不要再歇会儿。”
“不歇了。这地界我十五岁走过,今年四十了又走回去。她老娘把我拐出寨,我拐她女儿回去。报应不爽呐。”卢尽花吁了声,正色看着云白鹭,“保胜寨名义是马贼,但只打劫北夏,不侵扰百姓不滥杀无辜。闲时为匪忙时为农。你去了后,以后待那纸糊的亲王身边可要管住嘴。这是你娘的家当,早晚你也得扛一半。”
云白鹭哑然,“我娘没说过她入伙马贼土匪。”
“由不得她。”卢尽花在空中甩了下马鞭,又折在手中拉着,“她的人,她的参将,她当年给的银两,连名号都是她白家的。你说她是不是入了伙?女承母业,云白鹭,这一遭我带你去保胜寨,就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儿。别跟只丧家犬一样被人从西辽边境撵回沙海,再不济离开沙海入保胜寨。”
有胆子就吃匪饭,有大本事就吃朝廷饭,有大志气就自己找饭。白芷当年给卢尽花的一番话只实现了三分之一。
“我……我只会看病。”云白鹭叹了口气,“再说,做马贼也是提着脑袋的买卖,不稳当。”不过月娘都是马贼,她乐得和她一伙儿,哪怕就是替人诊脉看病也好。
“你当在王府当个侍读,或者你当你爹做了保胜军元帅就是稳当?还是觉得,那个锦王赵宜芳也是稳当的?”卢尽花摇了摇头,“走吧。”
三人便骑马绕着四寨的眼线走向陇山,风餐露宿了三日才到了保胜寨。说是“寨”,无城无门,仅仅像个聚在方块谷底的村落。卢尽花丝毫没有寨主的威风,和一个路边休憩的老农打了招呼,一路又遇见了些半分兵气匪气都没有的猎户农户。
“卢寨主真是平易近人。”云白鹭和李素月说话,拍的是卢尽花的马屁。
岂料被李素月一个眼神示意她闭嘴,让她别在惹卢尽花说话,师傅着实累了。这一路她也曾多次示意五斗大病初愈,邀请月娘和她同乘一马,也都被月娘坚定拒绝。五斗更是跑得抖擞,将云白鹭落在后面。若不是为了下药,李素月才不稀罕和自己前胸后背地贴一块儿取暖。想明白这一层,云白鹭只好吞声。
到了卢尽花住的小院,她将马绳扔给李素月就自顾回房休息。顺手指着院子的西边,“你们俩都睡那儿。”
李素月乖顺,牵马入厩后就忙着喂草料,再去小院厨房烧水做饭。云白鹭则好奇地在院门口张望了四处,发现这村寨的人对她们的到来虽然好奇,却并不急于打探。
卢尽花的小院坐北朝南,后方紧靠着山石,马厩比住处要大,一次能容纳十几匹。加上厨房拢共就三间屋子,西边的小屋收拾得倒挺干净。两床被子整齐地摞在炕头,云白鹭想着和李素月共炕而面,脸微微热了下。
后厨传来的药味,她进门帮忙。闻了闻就知道这还是上次开的方子。转身找了下,果然还在厨房发现了别的药,于是便在李素月身边安静地捣起药来。
见李素月忙上忙下,只能自己塞柴火。她就抱着研钵坐到灶膛前帮她看着火候。
“我师傅病情是不是加重了?”李素月问她。
“嗯。”云白鹭听脉后觉得卢尽花肺经极为不畅,按一般人是要卧床休息,她竟然还敢骑马劳顿。“她不能再这么胡闹,得好好养病。”
“那你留下,照顾师傅一段时间我也放心。等她好转了,我再接你回沙海好吗?”李素月恳求眼前人。
云白鹭忽然知道了她愿意带着自己上路的原由,“你……就是希望我给你师傅看看病才……才愿意让我和你一路?”
李素月犹豫了下,点点头。
两个人都沉默了下,云白鹭末了小声道,“好。可那……为什么要给我下药?”
揉着高粱面的李素月停手,“有些事,你不晓得为好。我也……我也没料到师傅对你摊了底儿。”她咬了下唇好一会儿才松开,对着云白鹭那张哭不是哭的委屈脸,“你刚有了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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