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匠营的人和外头呼应起事后城破,那时锦王的处境让离昧不寒而栗。“谢县令之言,正是我所想。”离昧眼内浮上笑意,“我随着殿下这些年,真厌恶透了那些伪诈恶淫的伎俩。庙堂之广,容不下一个女儿家立足展志。”
非但容不下,还要逼得她们四处离散,或被迫嫁入深宅。
“女多男少这个百年未见的奇况下才有商王横空出世的天赐良机。现在他们看不惯了,要缴了权收了兵削了爵位赐了婚。因为现今的女子多不甘于人后,他们怕有朝一日女子都不愿在家纺耕生养,怕女子都爱入仕入将,为兵为商。所以头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殿下。”离昧给谢蓬莱递上块烤热的饼,像说家常般娓娓道来,“所以我想,何不趁此机会自立于西北?给天下女儿挣一块地界是一块。”
一旁已经吃了两块饼的卢向春这才开口,“你这长史可真不怕死,这话在京城里谁敢说?”
“怕死你会随着那支保胜军落草为寇?怕死你们会回来?”离昧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见卢向春似被噎住,“殿下都知道,她不挑明也就是卖你们几分面子罢了。流落在外,不靠打劫商道难不成靠朝廷饷银活着?”
卢向春嘿然笑了,讷讷道,“哪里……我们亦兵亦农,勉强也能糊口。”
谢蓬莱却抓着饼不知不觉靠近了火盆,“殿下也是这等决心?”
“没这等决心她何必如此苦守?”离昧看着这位被赵宜芳心心念念了多年的才女,“倒是你,嘴上说的好听,这个人头、那个剿灭云云就不提了。怎么连包糖也没给殿下留着?”
谢蓬莱一时结舌,“那些话是谢某莽撞了。”她一听有人直接打上赵宜芳的主意就脑热心急。而赵宜芳果然在意了那包糖。那是她守城困倦时差人从家里取回的,好巧遇到了李素月入城。
不过李继信那颗人头虽一时取不到,可借着李继俨顶替之罪完全可以除之。两院的庸官们如果主政沙海,定要好吃好喝哄着那假把式,再多方求证求和,重签和约后放人换来几年苟延喘息。也许还能成就段“佳话”。
李继俨可以不杀,或留着离间城外北夏军,或送回北夏搅乱阵局。
但谢蓬莱有一个意气而坚定的理由:视锦王为囊中之物的人,就该诛而儆效尤。杀的不仅仅是李继俨,还有朝内那颗颗布局陷害的心。这个念头一旦在心里窜起,就像汩汩腾空的火苗难以遏住。
白芷会如何看?她定然笑自己孩子气,不懂折衷忍耐,不晓合纵连横。卢尽花会说杀一个少一个,想太多做太少才要命。
赵宜芳怎么想的?谢蓬莱手里的饼忽被人取下,悄然到来的赵宜芳坐在火盆旁撕着饼,“这边烤焦了。”
“殿下怎地不在府里休息?”离昧问她。
“被那两个老小儿吵得头疼,他们硬是闯进去要和本王谈劳什子安置使节和退兵之策。”赵宜芳送了块干巴巴的饼到了口中边嚼边挤眉,“真硬啊。”
“援兵怕是盼不到了。本王刚打城里走过来,竟然有人说起了婚事,也不知道是哪家碎嘴的在四处散布。”赵宜芳眼前被递上水,见是谢蓬莱,她轻哼了声推开,“谢师,离昧,有件事本王没和你们商量。”赵宜芳见谢蓬莱还锲而不舍地端着水,她总算接过喝了口,“本王已让任五直接带兵去了客馆。虽说死无对证,可要绝了城内那班人的和谈之心。 ”
谢蓬莱和离昧等同时惊诧,“杀了李继俨?”
赵宜芳换个姿势盘起腿,“他们不是要谈、要逼、要和亲、要富贵险中求?算准了我朝必定求和?本王不认这一套,来个不明就里和最毒妇人心。”
见谢蓬莱和离昧一时说不出话,赵宜芳笑了声,“说是北夏监国英王,朝廷认了没?邸报书信都没听人提过。而且拢共仅这数万兵马,说明这伙人也没聚拢北夏人心。二位,这是乱局。杀了李继俨,城外一准儿乱套。”赵宜芳强忍着激动,刻意淡淡道,“就算他们若成了,朝廷赌掉我一个和亲的。若不成,战乱就丢我一条命。朝廷也是在北夏那儿两头下注。”
她将自己的境遇说得如此轻松,却勾出离昧眼里一片水雾,谢蓬莱也红了眸子,“那殿下若是熬过这一劫……当如何?”
赵宜芳无辜地看着她们,“本王哪里知道这变局?只晓得岁赐在即,有马贼冒充使节入城,险些酿成大祸。故诛之止乱。又率兵民合力守城拒贼数日,苦望王师而不及。”她的视线落在角楼窗外,“幸得义军相助,又逢山神降雪方退敌。” 到时候朝廷算总账,她就是个“不明”之罪。北夏要是不死心想替监国寻仇,和议又得掰扯一段日子。
离昧半张开嘴,随即欣慰笑了,对谢蓬莱道,“这折子还是该劳烦谢县令。”
“那要是死了一个,要你再嫁另一个呢?”乡野出身的卢向春直言不讳,却道出谢蓬莱的担心。
赵宜芳笑得肩摇,“那得问谢师,那颗人头她要定的。”说完她别有意味地瞄了眼谢蓬莱。离昧起身,“我去看看布防,说完扯着卢向春的衣袖,你也出去。”
“谢师,熬过这一劫,本王就死赖在沙海边关。”赵宜芳嘟哝着,“管朝廷要兵要钱要粮是一回事,可也得咱们自己去找。白芷不再,咱们得护住这儿。谢师,你愿意吗?”她认真地问。
“要……怎么赖这儿?”谢蓬莱脑子里还想着“抗旨”或“自立”,赵宜芳的笑容露出,“就像本王对着谢师,赖着,磨着,撑着。谢师,你也觉得,本王是毒妇吗?”赵宜芳这时才露出疲惫,她想靠在谢蓬莱肩头,可刚靠近又坐正。
毒妇是西辽军骂祖母商王的话,传到朝内竟然还有人喝彩。祖母说,“但凡不如他们的意,女子不是毒妇即是□□,要不就是妖妇悍妇。阿芳,你要做什么妇?”
那时赵宜芳想了想,“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由不得别人的嘴和笔。”
原来赵宜芳还是介意谢蓬莱的嘴和笔,甚至一瞬间染了“怨妇”之气。
“殿下,岂可为外人言所困?”谢蓬莱注视着锦王,她心腹内淼淼荡着说不出道不明的疼惜,“谢某以为毒妇多些才好。”
她不好意思地扭头,“莽沙海,沙海莽,沙海女儿能吞狼。”念完梆子后伸个懒腰,“下官……”她下面的话被赵宜芳捏进嘴里。
赵宜芳的手更加了点力道,两指捏紧谢蓬莱清瘦面颊,“说点好听的。”什么毒妇吞狼,什么诛乱寻仇,她真的有些累。
“谢某……也愿意赖这儿。”知己不求多,一两个足矣。她十三年的守望没白费,聚沙成塔,现今总有个指望了。
但知己以外,那缕缕丝丝难适的情愫又钻出心尖。谢蓬莱将叹息沉入腹内,上睫毛温柔地耷下,嘴角翘起,“要不,谢某也做那毒妇?”
第62章
德顺军主帅曹之玮近来对着战报快要捏断了胡须。岁赐交割前被北夏骑兵骚扰了边寨后他派兵一路追踪,到了集英寨前就犹豫不前:打两三马贼不是大事,攻打李继俨的集英寨才是。枢密院的密信他能背下来,“勿使出兵,以绝邀击之患。”
探到北夏铁骑兵临沙海时,赵宜芳的书信也几乎在同时被送来。他戍边几十年,第一次见到这种诡异的局面:岁赐交不出去,反而被人打到了家门口。援兵搬不出去,因为有枢密院提醒在前。
摆在商王孙女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死守或和亲。
曹之玮本就是商王提拔起来的,从西辽边境被支使到陇山一脉后渐渐和商王生分,这也是二人心照不宣的保身之道。他独具胆略,花了十几年建立陇山四寨后才算又迎来朝廷青睐,毕竟从这四寨入北夏便一马平川,入华朝就是垄沟边壕。曹之玮自己也从都钤辖做到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风头越盛,他越是低调小心。
锦王果然选择了死守。商王养大的孩子只会是母老虎,不会是狸花猫。守到第三日时沙海外一场暴雪从天而降,曹之玮悬着的心才算舒展了些:即便不能出兵,他也见不得锦王战败议和。沙海一旦陷落,他的四寨也多少会被腹背之敌威胁。
手头最新的这封战报说保胜军游走边境,攻击了数个北夏边寨,其中就有集英寨。那儿被一把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现在估计成了焦墟一片。
哪门子的保胜军还有如此胆气战力?曹之玮越发看不懂西北时局。这时守兵来报有个妇人来找,信上那个“卢”字解开了他大半疑惑。
但卢尽花也不见他,信上只明明白白写着,“夏匪扰四寨,焉能坐视?一朝失沙海,事倍功半。”
曹之玮被这封信激得坐不住时,卢尽花已经赶在了回程。陪同的李素月不懂,“师傅怎么不当面劝劝他?”
卢尽花笑,“若不是响鼓,商王当年也不会暗中出力将他派到西北。台阶我递过去了,怎么下就是他的事。”卢尽花其实说得清楚,并非要让曹之玮发兵沙海,而是以驱匪之名肃边,打断北夏援兵。
“月娘,和这老小儿打交道,话不能说透,事不能做绝。他想救锦王,可不敢明里得罪朝廷。想靖边患,又怕动静太大让上面猜忌。得给他留五分转圜他才安心,咱们先头派人伪装成夏兵侵扰,就是给了他出兵迂回的由头。不是个个都像你这个脾气,只管放马冲到前面,既不想想沙海里要成亲的妹妹,也不考虑那小畜生。”而且卢尽花还真放心地就把镇戎军场站交给了云白鹭。
李素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入保胜军就是为了杀敌。”这里面的花花肠子她不懂,恐怕只有阿谢她们才明白。
叶普提、惠中伏还有陆自牧都分别率兵去打援扰边了,三个人加一块儿都一百五十多,拆了他们这把老骨头可以,就怕后面没嫩骨头补上。卢尽花瞥了眼单纯的徒弟,“对那小畜生有几分意思?真有意思,我替你保了这个媒。”
李素月抓紧缰绳骤然缩住肩,“师傅……我是个寡妇。”
\"那吴兆安的人头是你师傅我让人割下挂城墙上的,是我害你做了寡妇呢。\"卢尽花瞥了眼徒弟,“早就看出你当时也不想成亲,幸亏那小子一门心思钻营也没把你当回事。”
“匠营里的姑娘多在十七八岁就成婚,我……我只是觉着,多个寡妇名头也挺好。挡住了不少人提亲的念头。”李素月忽然发觉卢尽花大氅上积雪已多,凑近她替她掸了,“我和阿鹭也不是一路人。”她低头,“她以前虽然顽劣,现在却顶事了。”再说云白鹭谢蓬莱她们都懂那种别扭的门道,字都写不好的李素月只能笑笑,“和师傅一般,一个人也挺好。”
保胜寨里的老千户惠中伏成了三次亲,和不同的丈夫生了三个孩子,李素月有几年总见她的肚子鼓起后消停不了几日,又慢慢鼓起来。李素月自问这不是她想过的日子:挺着肚子打铁,生了一个又一个。可如果和吴兆安成亲,这样的日子多半在等着自己。
“惠前辈是个好人,马上功夫一流,行军打仗也不怕死。可第一任丈夫酗酒好赌,还是您做主和离。第二任丈夫又是个好色的,成天惦记着邻居家姑娘,被惠前辈揍了后也和离了。这第三任眼下没挑出什么毛病,可我记得您说过惠前辈年岁已大,就不要再趟那鬼门关生孩子。她没听……”李素月皱眉沉吟,“师傅,我觉得成亲对女人而言太吃亏了。就是山翠我也舍不得她嫁给燕师弟,可她自个乐意。”
在李素月看来,和男人成亲是件吃亏事,和女人成亲虽说不用生孩子,但也有各种脾性纷争。且她也见过不少女子结契又和离的事情。加上她与云白鹭身份也天差地别,她更不懂那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也不是什么侯门将女。她只是个眼瞧着父母丧命铁鹞子马蹄下、满腔热血恨意的铁匠。
所以不谈风月,埋头打铁、一心杀敌就好。
两人往沙海城外赶了一天一夜,镇戎军场站近在眼前时卢尽花忽然指着沙海西南方,“我先去那里走走。”
“那里是山,山下有北夏驻军把守,怕是容易被发现。”李素月想了想,“是那儿有什么不对劲?”她们离开了几天,雪才止住,情势定然有变化。
卢尽花以鞭指着北侧,“咱们离开时还能远远瞧见北夏兵马,这会儿不见个鬼影。”再指着镇戎军场站外的巡逻马队,“人数多了四倍,小畜生怕是得手了,又要防着北夏人气急败坏来反扑。”卢尽花笑看着徒儿,“你先回吧,你不想小畜生,她却会想你。”
李素月涨红了脸,“我……和阿鹭就是普通朋友。”
腰间的酒袋子忽然被卢尽花取下,“这个给我了,是是,普通。那你先回去将信儿带给小畜生。我一个时辰后就回来。”
说罢就转头策马离开。李素月绸缪了片刻,还是毅然跟上卢尽花。
马儿上不了山,卢尽花绕到陡峭的南边小路匍匐爬山。后面窸窸窣窣传来了声音,她低头一看只能骂了声,“你偏要跟来作甚?”
“不放心师傅。”李素月是个倔强人儿。
“你不放心我?我还怕你拖我后腿呢。”卢尽花的手指陷入雪泥中的草根,土中清香的气息传到她冻红的鼻端,她将脸埋在雪上,用冰凉压制着心中忐忑。
李素月攀到她身边向卢尽花伸手,“师傅,还有十来丈,加把力。”
卢尽花高挺的鼻尖没入雪花,“等会。”她只是想听听这座山里有没有动静。小时候听老人说“山鬼”,说每座山里都有这么个鬼怪,专伺大雪封山时出来害人。
“君思我兮不得闲,君思我兮然疑作。”卢尽花后来被人教了首《九歌·山鬼》又对山鬼改观,可直到今天只记得两句。她念出来后,心口忽然沉沉一痛,又像是经年的冰块才见天日,挥散出的寒气直冲喉咙。
卢尽花抓住李素月的手,“月娘,你带我上去。”她的力气显然被抽干。
李素月一手搂住卢尽花的腰身,一手攀折草藤,“师傅,没事,很快就到。”她快到顶时,卢尽花也恢复了力气,两人携手用力窜出狭壁到了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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