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蓬莱抬头见她风尘仆仆,知道她这些日子定食宿无常,“阿春,辛苦你了。”起身帮卢向春倒上热茶,卢向春却没着急开口,反而定眼打量了周围,“看来这殿下是不见外了,这么大的宅子任你进出。”
“查阅文书罢了。”谢蓬莱说。
其实谢蓬莱是收到了锦王后来派人送上的口信,“府内文书概由谢县令浏览调用。”正切中谢蓬莱下怀。
战事虽平,但邹士衍城外被匪徒所害的消息已经传进了沙海。加上近日城内几处盐铺存储快告罄,让沙海人以为北夏人是不是又回来了,他们杀朝廷大员、导致商道中断,甚至有人想带着全家老小逃到别处。
谢蓬莱没有因此就重启宵禁,反而打开城门,对人说进出随意。她坦然,想走的却更怕了。鬼知道外头有没有劫匪等着他们?只好嚎自己时运不济,怎地落到了这为难的地界?
难不难,得走出才晓得。卢尽花是她为了早日履行对锦王“取李继信人头”的诺言才派出的。谢蓬莱得知北夏君主为了得知本朝宫闱朝廷气候,连内侍、宫女都买通了数人。然文德殿那位对“五凉之地、千里不毛”的北夏却颇为轻视。
沙海这一战后,锦王越发觉得不能小瞧北夏,谢蓬莱亦是如此。她们派人注视着北夏京内的一举一动,对李继信的动静也尽在掌握。
卢向春卖关子,谢蓬莱笑,“紫雀中的酒水任你喝,算给你接风。”
这女子才露出皓齿开心笑了,“他落在了青白寨。”话音落下,见谢蓬莱已经在地上铺开地图,点着青白寨的指尖在图上东西游弋,“是盯上了青白盐。”
她刚刚在锦王府内翻阅的也是商册中的盐价记录,京内盐价几无变动,然而江南、西北盐价五年内几乎翻了一番。谢蓬莱合上商册,“咱们去买酒。”
这是要长谈的架势。卢向春连说“好”,到了紫雀毫不客气地要了一堆酒食重奔李素月家。李素月看了眼山翠,她心领神会地和燕云汉回铺子里忙活起来。
“多日封城后快要闹盐荒,东边朝内的盐先运到延州等地才能分销到沙海,我也走过一趟延州,那里盐价更高。不少人都只买从北夏私解来的青白盐。”沙海也是这个情况,谢蓬莱坐镇这些年,城内的确不敢私卖青白盐了,可架不住城外商道有人敢。
“有的青白盐吃倒还好,延州、渭州都有人用碱土、卤水或者朴硝炼成假盐和真的掺杂,吃多了轻则生病,重则不治。”阿鹭向来见识广,从东北边界被一路押解回来也见闻不少。
她们推定,李继信觉得零碎劫持无法成势,而垄断边境盐道就可以坐等收财。西北本就不及江南和京城等地富庶,除了榷场交易,就只数盐税最为稳定。
卢向春她们说得兴起,谢蓬莱却渐渐安静。她不仅担心进京的锦王,也在思索着沙海和西北的出路。朝内诸多大臣坚持禁运北夏质优价廉的青白盐入京,想从盐税收入上围困对方。阿鹭瞧出她脸色,“我倒想去探探那边的私解路子。探熟了咱们就拿过来自己赚。”
“怎么赚?”谢蓬莱眼眸深幽,看不出她对此事的态度。
阿鹭却不介意,“城里剩的岁赐能撑多久?西北每年封桩后留下的财赋又有几何?指望殿下向京里讨?讨得了一时讨不到一世。现在堂而皇之地夺了盐道也会让朝廷警惕。不如让李继信替咱们将北夏境内的盐道理顺,咱们就在边境……扎好口袋等着收盐卖钱。”
“这是……要杀头的。”李素月看她,犹豫了句。殊不知阿鹭也是看准了她做了马贼才更喜欢自己。
“不这般做,要死的人更多。”任由李继信喘息平定,此人绝对会再掀战火。卢向春接腔,“当初我早就想干这个,可姑姑不准。”卢尽花知道贩盐利大,怕手下走顺了这条道后忘了提刀的保胜军本分。
阿鹭打量着屋内人的脸色,漫不经心地剥开兰花豆,“还是得去探探,要不要接着干,等锦王殿下日后拍板。反正她这会儿骑虎难下了,北夏人说她活阎王,京里那班人对她定然防备极大。”
一番话又触动了谢蓬莱的心思,她眼皮跳了下,正视着徒弟,“你也觉得殿下此番凶多吉少?”
“殿下从来不做赔本买卖也是真,定然有什么了不得的值得她冒险。”阿鹭对赵宜芳带兵出城一战也很钦佩,“她压根就是个不怕死的。”不像自己,除了吃吃喝喝和李素月,偶尔起了壮士烈怀要赴沙场,还差点送了小命。
半晌,谢蓬莱终于下定决心,“阿鹭说得对,日后养兵、护城、办学或农牧开垦,都少不得花银子。殿下虽不在沙海,但咱们得样样筹谋在前。另外,还得挖断李继信的墙根。”可派谁去是个难题。
“我去。”李素月坚定道,她走惯了各地商道,又懂些北夏风俗语言,还有技艺傍身,是最佳人选。
阿鹭眼里闪过不舍,“你……我陪你一起吧。”
卢向春喝完杯中酒,长叹一声后又回味了番,“我以为跟了锦王就有了指望了,到头来还是得自己找银子。”她看着谢蓬莱开玩笑,“锦王一个月给你多少银两?”
谢蓬莱脸上闪过一丝自豪,“无价。”
桌上几人俱是脸色一震,阿鹭咂摸了下滋味,眼内闪过光彩,“你和殿下……?”殿下喜欢黏着谢师也不是稀罕事了,谢蓬莱也从清冷婉拒变为悉心相助,再到现在的倾心模样。
谢蓬莱粲然一笑,“志趣相投。”想到那雪夜如梦一聚,她的喉咙隐然发干。
阿鹭收回狐疑的眼神,再看看一门心思要出去探盐道的李素月,觉得还是操心自己为好。
饭后送走卢向春和谢蓬莱,她坐在一旁看着李素月收拾家里,云白鹭轻叹一声自己真的没出息,就爱闲看着月娘这般那样忙活家务。
外面又响起燕娘的声音,她摸着头,“这都几回了?”此人隔三差五地来找月娘帮忙或说事儿,要不是打马掌,要不就是送些吃食。就算成了亲家,她这走动也忒频繁。她巴巴地看着李素月,女铁匠对她笑了笑后开门,却见燕娘一头撞到月娘怀中,“月娘……”燕娘的急音变哭腔,她双手抓紧李素月的胳膊,“我家相公……快不行了。”
燕娘哭得眼睛通红,李素月听了也是一惊,“前几日还精神着,听他从屋里招呼呢。”
“早上起就高烧不退,说了半天胡话醒不过来。医馆里的郎中也没法子……”燕娘这才含泪看向阿鹭,“请云小姐去看看。”
阿鹭忙不迭答应了声,“好……好,我这就去。”再看燕娘,又扑进李素月怀中哭个不停。李素月回头看她,眼中尽是无奈。
本来还奇怪谢师和锦王怎么热乎起来的阿鹭那一刻明白了,窗户纸这东西,她要是不去捅,别人就来挖她墙根。但人命关天,她还是先放下私情,尽一个大夫的职责。回家就写信请卢向春带给花娘,劳她保个媒,好将这不上不下的事儿敲定。
她忙去提药箱,再去拉燕娘,“我们去看看……”
手上一轻,药箱却落入月娘掌中,“你的伤没好,我背你去。”李素月语气轻柔,“救死扶伤是好事,可我舍不得你这么累。”
燕娘梨花带雨的脸那一瞬间似乎白了,而阿鹭的脸“刷”得变通红,“我……我能走。”
人已经被李素月背得双脚离地,“那也不行,也不是头一回了,无需害羞。”李素月端然看向燕娘,“燕娘,咱们快回你家铺子吧。”
第73章
燕娘的相公李唯仁曾经是沙海的风头人物,家境自小殷实不说,长相也体面,不到二十岁时就是秀才——沙海崇武,非因轻文,而是因真的就考不出几个秀才。可惜有年外出赴乡试被强盗打劫不说,人伤了,还耽误了赴考。打那后心气高的李唯仁就再也没考中,身子骨更一年不如一年。沙海、延州、渭州等地的郎中看了他这病都说只能静养,不能动怒,心志开阔方能好转。
李唯仁拖到了二十八岁,尽管家底不薄,却在沙海难觅一妻,最终买下了罪官的女儿。沙海人一听燕娘年纪轻长相好,识文断字不说,还懂骑射,父亲又做过司户参军。都觉得李唯仁躺炕上这些年终于撞了大运。一桩婚事冲冲喜也未尝不可。
喜就一桩桩地来了:燕娘还是个持家做买卖的好把式。一年不到,就接手了公婆的绸缎铺子,将买卖做得有声有色。前几年沙海战乱时还敢壮着胆子走出蛮关几回。家里也照顾得井井有条,让惯见沙海马上铁娘子的的公婆见识了南国女子的温柔孝顺。唯独肚子不曾见大,李唯仁家继续请郎中瞧病,都说这事不能强求。
至于找谁“强求”?李唯仁家传出的自然是燕娘不能生育。而沙海人眼明心亮——成天躺着的病秧子,保不齐少阳三焦相火虚弱,生不出的是李唯仁。
话传到李唯仁耳朵里,秀才公子在家不时大发雷霆。砸东西不说,还打燕娘。燕娘被开水烫过,瓷盆砸过,李唯仁拖着病躯拿着棍棒揍她,她咬牙不吭一声。等李唯仁打不动了才擦了眼泪洗净脸去柜上做买卖。偶尔被人听见了动静,沙海人都替燕娘不值,又佩服她心有仁义,没落井下石反揍李唯仁。这南方女子就是不同。
这几年燕娘的公婆相继病逝,大约知道自己日后能依靠的只有这个能干的娘子,李唯仁对她打骂极少。只是执意要将病榻挪到丝绸铺子柜后的小房间内,这样能听见妻子在外和人的谈话声。
听声音,燕娘从不对谁有意。反倒有些心怀不轨的上门勾引,都被她圆滑地送走避开,再不济就招来她那做铁匠的堂弟燕云汉来搭个手。沙海人崇尚能动手就不动口,燕云汉实心眼地只管揍登徒子,闹到官衙有燕娘兜着。
她也曾被几个北夏商人纠缠过,那一回是燕云汉和李素月齐齐出手。师姐弟各凭一把锤子撵走了那些浑人。加上她时常和李素月结伴入商队,燕娘说话的声音开始有了变化:但凡面前是李素月,她声音格外甜软,每个字都浸泡在喜悦中。
李唯仁听两回三回也没当回事,见多了燕娘找理由往李家铺子跑后就心生疑窦。多回看她夜灯下给李素月缝羔裘、亲手做衣裳的欢喜面色,李唯仁的心一天沉过一天,但他为人有点城府,没将话挑明过。毕竟李素月也不过是个寡妇,但凡他活着,燕娘和李素月就没指望。
沙海被围困时,燕娘听说李素月外出未归,急得彻夜难眠。李素月一回来她又失魂落魄,呆呆地捻针走线戳破了手指。燕娘忙去按手上血洞时,李唯仁终于发了火,“你成日里想勾搭人家,也不瞧瞧李素月买不买你的账?”
燕娘惊得柳眉蹙起,“你说什么?”
“我说你妇道人家不要脸皮,还想招惹人家寡妇。”李唯仁冷笑,“你死也是我李家的鬼,你活守寡,李素月守活寡,你们还真是一对。”话音落下,从来忍让的燕娘捻针直刺他的嘴,血珠子滴滴落在被褥上,燕娘嘴唇发抖,“李唯仁,你血口喷人。”
多年只见李唯仁动手不见燕娘还手,这回李家铺子后头回热闹了。夫妻俩扭打在一起,屋内能砸的都砸了,伙计拉架不住,李唯仁喘着粗气忽然没缓上那一口,人就直挺挺栽了下去。吓得众人掐人中后才醒来,说来奇怪,李唯仁气了一夜,第二日起就高热不退。
沙海现在拢共就那么几个郎中,个顶个的手艺不精,只阿鹭还能指望。她给李唯仁施了针后半个时辰,他的高热退了些,人也睁了眼。一看李素月也在房内,撑着坐起来指着她骂,“奸妇□□!”
阿鹭回头,只见李素月表情无辜,燕娘则小脸煞白,“你有完没完?云小姐救你一条命是让你骂人来的”
她对阿鹭致谢后才对着李素月道,“月娘,能到外面来?”留阿鹭在房内听着李唯仁用半口气向她哭诉,“我……家丑不可外扬啊云大小姐……”
听他说了大概,阿鹭总算明白那“奸妇□□”指向了谁,她拔出还插在李唯仁头顶的那根银针,“我告诉你,月娘对燕娘压根没意思,她是……”阿鹭怒视他,“月娘早晚是我的人,我的人听明白了?”再指着病秧子一顿骂,“不就是考不上举人?成天就知道躺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事商农四体不勤,指着娘子养家不说,自己还成天猜疑嚼舌。
“你病死活该!”阿鹭收了针离开,刚到外面就见燕娘在李素月的怀中颤抖。李素月则面有不忍,竟然也伸手搂住她的腰小声安慰着。
阿鹭张口,一股怨气堵在了嗓子眼让她说不出话。她抛下句话,“药方在桌上你们瞧着抓便是。”气性上头脚底拌蒜,趔趄了几步的阿鹭被李素月抓住了胳膊。
燕娘这时款款到了她面前施礼,“给云小姐添了麻烦,燕娘心里很过意不去。”她再拭了眼泪,“方才月娘和我说清楚了,是我没眼力,心里还抱着点没着落的期望才……”她眼圈再红了,“以后再也不会了。祝云小姐和月娘百年好合。”
阿鹭懵了,她不敢相信,“甚个……合?”
李素月却对燕娘道,“说开了就好,好生和你相公说说吧。”她又重新屈身到阿鹭身前,“上来。”
阿鹭习惯地趴在她肩上,出了李家铺子后她们第三遭如此走在街上。
“燕娘说什么合?你和她说开了甚?”阿鹭小声在她耳边问。
“说我李素月只想和阿鹭相伴相守,虽还没提亲,我心里已下了决心。”李素月深吸口气后流利道出心中所想,阿鹭过去顽皮也好无赖也罢,才技心智却是出拔。对自己更是痴心未改过。何况,规规矩矩后的阿鹭羞谈婚嫁的模样更让自己喜欢。
尽管阿鹭也是四体不勤,近些日子多卧床养病,刚才脸上气恼得都快青了。现在却被吓傻了般,趴在她背上半天没说话。
两人走到了巷口,阿鹭才道,“你怎地……都没和我提过,就先对外人道了?”
李素月昂首,英柔的面孔洋溢着疑惑,“不是要到合适的时候才对你提的吗?”
“谁说的?”阿鹭抱紧她的肩膀,脸已经悄悄贴在她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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