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会,李素月见房门又被拉开,云白鹭扔来她的包裹衣裳,“外头都是人,还是换个房间睡吧。”云白鹭摸了下鼻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月娘的房间还挺香的。”
李素月脸色变了,刚要发作,云白鹭已经飞速阖上门。等了半个时辰,李素月倚在云白鹭的床头小憩。渐渐困乏后,整个人斜倒下,一觉就这么睡到了天明。
按照云白鹭的建议,她听见有五六人下楼后才准备下楼。伤口的麻醉效果早就过去,但这点疼痛对于从小吃惯了伤的李素月而言不算什么。
她下楼到后院给五斗喂马料时,燕娘也来了,和她说了几句昨夜的闹腾事,“刚刚听人说,北夏人除了客邸都在挨家挨户地搜查。咱们今天出关必定没那么顺利。也不晓得出了什么事。”
“是国舅家的管事被人刺杀了,就是昨儿从北门入城的那一位。”客邸老板早就摸清楚了这事的底细。
李素月低头不语,手不断摸着五斗的脊背。她又抬头看了入口,也没见云白鹭下楼。让自己选个时机露脸,她自己倒是睡过头。
踌躇了好一会儿,等到商队的人都聚集得差不多时,李素月只好回房去看云白鹭。推开那间本该属于她自己房间,里面干干净净空无一人。李素月马上回到云白鹭的房间,也没见到人。她这才发现云白鹭昨儿夜里写完信后没收起来。
挪开最上面的镇纸,李素月发现两张纸下是两封信。纸上写的是给自己的,上面只写了几行字,“请将帕子中内家信送到城北青马巷游老板七十六岁老母手中。她不识字,你要念与她听。另请带下面一封信给谢师。”
第二张纸则是那两句诗:月光华兮风为马,云之兮纷纷而来下。
李素月明白了,昨夜里云白鹭就已经打定了什么主意不回沙海。她最不敢正视的猜测就是云白鹭顶自己的罪去了。蠢人,谁要她自作多情帮自己金蝉脱壳?这哪里是脱壳,这是送死。
思索了再三,加上燕娘又在下面催她,李素月将云白鹭的东西全部收拾好,将那几封书信都揣进了怀里。
唯独那张纸,李素月出门前还是回头收了起来。
果然,商队的人间已经传开了新消息:刺客已经被抓到,是个女人。还是他们商队的。每个人都必须被严格盘问后才能出城。
客邸已经被上百号北夏军围住,背对着他们的是个文官,应该是蛮关的主事。他坐在店门口,旁边还有人准备记录问答。
等他张嘴“头一个?”,沙海的这群人才听出这是道地的沙海口音。不屑的复杂在人们眼里流淌。那主官也不以为然,声音里带着笑意,“刺客是抓到了,但和你们的干系本官也要一一查清楚。本官初到任不过两日,就出了这档子大事,实在不能潦草。”
听到这声音,李素月忽然浑身一颤,她从人群最后挤到了最前方,“我第一个。”
那主事的转头,商队里的人大多瞪大了眼睛,随即低呼出来,“吴?吴兆安?”
李素月早就听出他的声音,她盯着一身北夏官服的吴兆安,“想问什么,来吧。”眼泪虽然在打转,但没流下来。李素月的手攒成了拳头,她闭上眼忍泪,随即看着未婚夫,“你不问?那我问你算了。
“你把我当成了什么?把沙海当成了什么?”
第16章
吴兆安在做百户时就曾被上级夸过心思缜密、处事周全。对自己怎么从两年前的死人堆里活出命,还去了北夏升了官他也不多作解释,一句话让在场的北夏人恶心,也让李素月瞠目,“北夏待我,恩过华朝。”
“你的意思是,近到两年前的沙海几万条人命,远到华朝和北夏为百年仇雠,都抵不过北夏对你吴兆安的一个‘恩’字?”李素月盯着这个和自己还有婚约的男人。
“拓跋安是我现在的姓名。”吴兆安单手负在背后,摆出副举重若轻的官样,“我出身沙海匠营,学打铁到十五岁时,求爷爷告奶奶才进了步兵营。别人卯时起,我寅时就在练武场摔马墩子。别人亥时睡,我子时还没休息。花了三年时间终从无名小卒做到了区区百户,可上阵时还编排我进预备营。”
李素月这才看清吴兆安往年显得沉稳的眼神里浸透着野心,神情也不再恭顺,反而增了几分阴隼之相。他撇嘴冷笑,“那一战我没战死,也没有被俘。而是带着预备营里的兄弟投到北夏这边。这边不同,不看出身,也不考究你读了多少书,单凭马上厮杀功名。”
吴兆安这番行径显然不把自己亲人的安危放在眼中。他看着李素月,“各有各命罢了。我娘老子一辈子就知道打铁,从姑苏打到沙海,日子还不是穷苦不堪?素月,你不如丢了沙海那边的匠籍,随我入了北夏……”
他余下的话被李素月抢过,“请诸位沙海的乡亲做个见证,我李素月与此人再无瓜葛,婚约也作废。”李素月看着那司职记录的文书,“想问什么,说吧。”
投诚的拓跋安显然不被李素月的话所乱神,“那就算,你我有缘无分。刺客是自己投官的,但就不说话。我的人说,她随你们商队一起来的蛮关。”吴兆安昂头,“你们且看看,把关于此人的一切都告知我。”
而被五花大绑的云白鹭就被人推到了客邸内,李素月的猜想被验证后惊得脸煞白,她半张开嘴,见云白鹭警告似地微微摇了摇头,随后她的目光落在领头身上。
领头招得一五一十,“这是……云放江的独女,云白鹭……”
拓跋安也一惊,重新打量起云白鹭来。前些年他只在李素月铺子里见过云白鹭一两次,时过境迁,加上云家遭难后,云白鹭被风霜病痛折磨得花容不再。
这是烫手山芋。拓跋安也不再问别人,他看着云白鹭,“你真的是云放江的女儿?”
云白鹭这才开口,“把我送到云放江面前问问就晓得了。”
拓跋安对云白鹭痴缠李素月的事儿也多少有耳闻,他哼了声,瞥了眼李素月后摆了摆马鞭,那眼神就像在控诉李素月的放荡。
“每个认识云白鹭的人都来签字画押。”拓跋安似是要着急去向上级报告,丢下这句话后离开了客邸。
李素月担心地看着云白鹭,而云白鹭也怕她直肠子一口气倒出事情,她在被拉走前给李素月做了个口型:“送信。”
意思是女铁匠不要轻举妄动,将两封信送到沙海才紧要。
牙关都要被咬紧,连流血都不轻易掉泪的李素月被眼泪糊住了眼眶。云白鹭看着她这表情却咧开了嘴,转身时竟然在心里砸吧起一句诗:直到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她笑出了声,扭头对李素月又深深看了眼,轻声道,“走了走了。”不晓得是说给别人还是说与她自己听的。
可李素月离开蛮关时一步三回头,燕娘和她并辔,叹了句,“那云小姐……怎么胆子那样大?”
正欲帮云白鹭辩解时,燕娘又道,“幸亏她没乱指摘攀附,要不咱们今天能不能顺利走出蛮关还两说。他们云家人,就知道害人。”
李素月闭嘴,双腿夹了马肚子后驱得更快,很快就远离了燕娘。
走到商队前头,想起云白鹭要自己转给谢蓬莱的信,李素月心念一动,还是拆开读了起来。云白鹭在信中只字未提自己,也没承认她刺杀了北夏官商。翻来覆去就是两句话:我好奇,我无罪。心微微安下,李素月开始对谢蓬莱抱了丝期望。
就着烂蒸杏酪羊羔和蒸酒的谢蓬莱捂住鼻口连打了两个喷嚏。这顿饭花了她半个月的俸银,总算让方姑娘吃满意了。谢蓬莱不善饮酒,架不住方姑娘一杯劝完更进一杯。吃到午时快结束时,谢蓬莱白脸绯红,口舌打结:“本官……得回县衙,今儿个,商……商队回城……”她的头垂在案上,忽然就沉入了软绵绵的梦乡。
这两日赵宜芳终于找到了和谢蓬莱相处的乐子,非是看着她笔走龙蛇时专注的眸子,也不是听她絮絮叨叨什么沙海的环饼和济北的炊饼有何不同。而是趁着她醉懵了,忽然提根筷子敲碗惊醒这准七品的县令——谢蓬莱的任命状今日一早终于到了。
送信的人连声恭喜侧立搓手时,这书呆子还在对人家连连鞠躬,说“有劳,辛苦,多谢”这些废话。还是赵宜芳手下的任五给了信使二两打赏银子,这人才喜出望外地连说了几句彩头话,“谢大人前途无量。”
这时赵宜芳的筷子忽然敲了碗舷,“中军置酒饮归客……”
还在睡的七品书呆子猛然抬头,瞬间恢复了清明,朗声正色,“胡琴琵琶与羌笛。”
“学书初学卫夫人。”赵宜芳撑着下巴看谢蓬莱笑。
书呆子擦擦眼睛,“但恨无过王右军。”
“谢师,那你说说,胡琴琵琶羌笛书法,你哪样最精通?”赵宜芳忽然瞥见书呆子浆洗得发白的青袖,心里又是一叹。
“那些……那些都是消磨心志的玩意罢了。我今为沙海县令,当为数万生民计,守我国门,固我边陲。谢……某虽无常山之舌,侍中之血,亦无扶颠持危之才,然已决意身死而不易……”
一旁的离昧听得皱眉,“若在京里,就这喝醉乱说话的毛病,十条命也不够折腾的。什么扶颠持危?”且此人迂得出离,一身酸气杂糅书生意气,锦王为何替她请了个县令。
赵宜芳却嗤了声,“也不算乱说。”
这时谢蓬莱撑着桌子晃悠悠站起来,门外闯进一个身影,离昧正要拦时被赵宜芳示意退后。
来的人是李素月的妹妹李山翠,她跑得一头汗珠,看到谢蓬莱后连声说着“谢天谢地”,“谢姐姐,我可算找到你了,我姐他们商队还在城外等着复核入城呢。她等不及,说要把云姐姐的信先交给你。”
谢蓬莱接过信,读了两行后头不晕腿亦不软,再读两行,眼里清光驱走了酒意,她沉了沉,口舌也清楚起来,“云白鹭真没回?”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马上出席,“走,我亲自去问问月娘。”
临行了两步,她对方姑娘行了一礼,“今日谢某这东家招待不周,请姑娘见谅。”
“出什么事了?”赵宜芳问道。
谢蓬莱将信小心收好,“公事,不便透露。”再行一礼后,她想到这也不完全算公事,见方姑娘被她刚才给呛了下,耐下性子补了句,“我那徒弟,被北夏人扣了。
看着这两人离开的背影,赵宜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回头看离昧,“幸亏她说了,你差人去探探。”
第17章
吴兆安变成拓跋安的事儿是今天沙海的大事,吴家铁匠铺子已经上了门板,唾沫星子已经在酒巷花巷里传开。
今天的赵宜芳没穿男装,反而如寻常沙海女子般穿着宽领短衣和阔裤长裙,在路人略惊愕的眼神中大方走入了花巷。
离昧不是没劝过她换身男装,因为花巷本意是为男子开设。
锦王冷下眉眼,“怎么着?京里不让我待,这名为花巷、又有女儿谈酒论琴的地方还不准我来?”
这个时辰的花巷不算热闹,但柳秦桑放下了手里的琴出门相迎方姑娘。二十五棍子不仅让赵宜芳换来了谢蓬莱两本手抄书,几顿糕饼酒肉,也有这花巷红人的青眼。
堂前人见到这毫不掩饰的女客脸色也怔住,赵宜芳这回又在瓦舍前的一副对联下停步,念道,“香压幽兰兰尚浅,样窥初月月仍多。”脸色沉下后,她皱眉看了眼离昧,离昧心知肚明。
送了锦王和柳秦桑进门后。离昧又丢了五两银子给这堂前人,“我家主人嫌弃这副对联俗不可耐,帮你换一副。”说罢对任五任六两兄弟点头示意,两个汉子就堪堪将一左一右两副沉重的木雕对联搬下来,再抽刀劈成几截。
那堂前人哪里见过这阵势,抓着银子的手心只冒出了冷汗。
“花巷就是听弹看戏的地方,怎地?你想学京城里那些个香留绣褥的勾当?好好的一个花巷,被这对联给脏了地方。”离昧转而对堂前人又笑了,“老板,我支你一招,这银子你找人给换个说法。”
“那……找谁?”堂前人结舌。
“当然你们沙海的谢县令呐。”离昧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再对任六道,“烧了吧。”
赵宜芳背手看了眼外面,对柳秦桑笑着道歉,“底下人做事有时鲁直了些,吵到柳姑娘了吧?”
柳秦桑但笑不语,给客人倒了杯茶后轻声道,“大快人心。”两人相视一笑后,便谈起了那李家铁匠铺子的未婚夫一事。
赵宜芳慢慢捋清楚了铁匠营的李家和吴家关系,也知道现为拓跋安的那人就是上回闹官非到衙门的吴兆立的亲兄。这婚事作了废,势必也要引发沙海匠营的震动。且吴家人日后在沙海如何立足尚未可知。
不过越听,赵宜芳对那七品县令即将交给三州安抚使的行文越发期待起来。云白鹭为何落入北夏人手里,个中缘由如何说圆了又不露麻烦才是她上任后的头一次考评。
见客人眼神似乎游离起来,柳秦桑也不打搅。半晌,赵宜芳收起嘴角的笑意,问柳秦桑,“姑娘为何离开京师来到沙海这孤冷地方?”
柳秦桑笑着拨了根琵琶弦,“姑娘以为我琴技在京师中如何?”
“我不懂琴技,只能解几分琴意。姑娘胸有不平事,指下潇洒,声有正色。京里的瓦肆我去过多回,没听到这样的。”赵宜芳并非刻意奉承场面话,而柳秦桑也听得眼睛湿润。
“现如今,在京里只靠琴技已无法糊口。文人墨客喜好招酒伎相陪,动辄就要什么歌绝,琴绝,舞绝也就罢了。这两年还要讲究脚绝。”柳秦桑撩起她的裙子,一双修长的天足让赵宜芳恍然。
“那群糟老头子,送他们去打战,个个抱头鼠窜依违顾避。回了京里就要玩弄女人,还要讲究什么香弯尖小软瘦。”赵宜芳咬着牙关半天才松开,“只晓得盯着女子缠足,却不北望失地,不心疼岁币。鼠獐一窝。”
她从承爵之前就对京里的靡烂之气看不眼。承爵后又被中书省和枢密院那群人接二连三的挑刺给挤到了西北三州,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安抚使。如若开战,败了就是她误国耽兵。不败不胜时,京里台阁大可讽刺她女子无能,卖国讨和。若胜了……在云放江那一战后,朝中无人可用,也无人认为会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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