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她的有户从京城搬来的方姓人家。据说那起头的小姐也才十岁,说要“点尽济北陌上梅”,将整个济北郡小有名气的女才人、诗人官员都请到了家里。
谢蓬莱刚中了举人两年,年少风头无俩,在诗会上被敬了几壶,快要醉时写下十来首诗词,其中一句“桃李莫言岁寒心,草木何求美人折”艳惊四座。当下被那方家人恳求为小姐家师。
挂名的老师书都没教过,却当场被那十龄女童拉住了袖子,“祖母,我要娶这才人为妻。”一句话惹得席间笑声大噪,谢蓬莱也只当玩笑。但打那后,她的运道似乎也到了头:
再也没有诗会邀请过自己,兼任席师的两家书馆也辞退了自己。在县衙做个小皂吏的父亲忽然丢了差使……本就清寒的家境一时坠入冰窟。
寻根溯源,谢蓬莱觉得是自己不够出息,没能守住营生,也没及时参加会试。被一桩官司缠身后,一张发配调令将她送到了沙海。又赶上父母先后去世,连着两届都未能赶考。现在年近三十,同龄女子几乎都已成家,她还在沙海吸风饮沙。
前天夜里打方姑娘板子实属骑虎难下,一头律令如山,另一头人言可畏。她一个姑娘家还在那里煽风点火。谢蓬莱是不得不打。可她手掌心都被棍子磨出了水泡,可想那方姑娘伤势也不轻。
今天的“公务”就包括上门探视,谢蓬莱两天来了第三回 ,进了客邸后再也没见着任五任六两个凶神恶煞的兄弟,倒被一女子引上了楼,“小姐请典簿进屋。”
谢蓬莱看这女子样貌,总觉得哪里打过照面,她凝眉想了想,随即摇头——沙海十二载,早将故乡里的是非人物泡模糊了。连方姑娘都是在她不断提醒下忆起,何况这仅仅有点印象的引客人。
客邸里最好的一间屋子让方姑娘包下,但屋内陈设依然寒酸粗糙。靠墙角的那张大胡床上趴着方姑娘,她正看着眼下的一张图。
谢蓬莱进屋后站了会,轻轻咳嗽了声,“姑娘身体可好转了些?”
赵宜芳扭头看了眼谢蓬莱,眼里慢慢累积了笑意,“你对沙海了解,来给我讲讲,云放江当年为什么放着沙海城不守,非得追到大漠里和北夏人硬碰硬?”
谢蓬莱上前,发现原来那是张西北边境地图。“姑娘对军政也感兴趣?”
“就是想不明白。你听过那首梆子吗?” 十万羽卫临河北,平戎驱胡将提封。放江驱马剿蛇豕,一朝沦于腥膻腹。“驱马沦于敌腹,蔡公公不懂,他云放江还不明白?”赵宜芳见谢蓬莱弯腰过深,轻轻挪了自己到一侧,疼得伤口又是低哼了声。
“要紧吗?”谢蓬莱关切地问。
赵宜芳右手支起脑袋,大眼睛将谢蓬莱从头扫到脚,“你下手就不能轻点?”
“是姑娘……”谢蓬莱忽然觉得眼前人也没那么讲理,“姑娘自己要求打得重些的。”
“你就不能把一伙人都押到牢房,写封书信请转运使定夺?非得当场一棍棍将人揍完?”赵宜芳白了谢蓬莱一眼,“操切。”
“我不想白白放过那北夏人。他目无我朝纲纪,似乎认定了他不会挨罚。而我华朝人的气势,就是被无数次的对垒又求和给消磨的。至于请转运使定夺,往来书信最快也得几日,况且新转运使还在京里。
“为官的若是拿不出担当,样样都等着上峰定夺,和僵尸游魂有什么区别?”谢蓬莱对范姑娘行礼道歉,“我来,是为了那一棍向姑娘赔不是的。”
“什么一棍?”赵宜芳不解。
“该当二十四棍。而非二十五棍。前四棍是试探,并非酷刑。第五棍才该是真正行刑的开始,而我当时……心绪不宁,多打了姑娘一棍。”谢蓬莱细白的十指交织成拳,袖子里还塞着那天方姑娘给的帕子。她掏出帕子,双手递上,“已经洗干净,现原物奉还。”
赵宜芳发出声笑不似笑的叹息,“真不愧是沙海谢典簿。”在京里看三州官员考评时她猛然发现了“谢蓬莱”这个名字,大喜过望后接着读她的考评,大致两个字可以概括:迂腐。
寻寻觅觅十二载,原来这人早就不在济北郡,被发配到了沙海从军。被授了民籍后才恢复了功名,做上了典簿。
十二载,赵宜芳觉得自己已经忘记的人又浮现在眼前:少年意气早就收敛,诚惶诚恐八品小吏。她别过头,“得了,搁那儿。现在来给我讲讲沙海那一战。还有,那一棍子着实太重,我昨儿夜里都呕了血。你这赔礼我不领情的,你得天天来赔礼,天天给我讲沙海和西北三州。”
谢蓬莱疑惑地看着这姑娘,赵宜芳已经拉了她衣襟,“边上坐着,快点说!”她手劲也大得惊人,将谢蓬莱差点拉倒在床头。呼吸逼近时,赵宜芳伸手抹了把谢蓬莱的脸,带了点嫌弃,“这皮相……沙海真是吃人的地方。”
第12章
这一旬的榷场贸易主以香料和茶叶。在城门口一个个核验身份勘发通关文牒的谢蓬莱看到队里的李素月,再数了遍一眼她骆驼背上的铁器数量点点头,“走吧。”
蒙着脸骑在骆驼上排在队伍尾端的是云白鹭。她一手扶着商旗,用刚刚拿着油煎环饼的手随意在旗帜上擦了擦,那个“华”字上瞬间被沾上油污。
谢蓬莱板起脸,“沾污商旗,有染国号,成何体统?”
忙着往嘴里灌酒的云白鹭喝了几大口才解瘾,“恩师啊,若说沾侮国土国号的,您得问问北境那十六州上的遍地虎狼呐?况且学生方才吃了西边石头巷刘二娘的环饼,残膏剩馥不忍浪费,是以擦了擦手。”
不欲和她讲歪理,谢蓬莱瞪她,“你该舔遍手指。”
“学生这就照做。”云白鹭刚伸手,被谢蓬莱拍下,“你 ……你好歹想想自个儿的身份。”
云白鹭笑,“记得,记得,沙海流犯。”
“是流于沙海,现被本官担保于医馆内。此次前往北夏榷场,为的是寻买馆内缺的草药。”谢蓬莱提她说出了对好的话,眼睛忽然在看到前方时直了——方姑娘被人搀着正慢慢走向城门这头。
云白鹭松开缰绳,双手捧住恩师的脸,“乖点等我回来。”
谢蓬莱白脸转红,正要斥时,云白鹭已摇摇晃晃地跟着骆驼出了城。转眼看方姑娘,见她正疑惑地和身边人说着什么。
赵宜芳对离昧说的是,“那云放江家的货色怎地如此轻浮?”
她们慢慢挪近谢蓬莱,“常闻谢师书法也是一绝,前些日子我在北境经商借了几本孤本,不知可否请谢师誊抄一遍?我想闲时临摹谢师笔法。”不待谢蓬莱说出“衙门公务”,赵宜芳已经拉住她手腕,“快点儿,现在就去抄。”
谢蓬莱在客邸内抄了半本书时,云白鹭已经随着商队越过叶羌河,往沙漠里深处走了一个多时辰。夜郎梆子又响起,这回唱的是另一曲,“画眉叶羌畔,素衣卷沙寒。弯弓射夏王,挥刃斩李郎。”
云白鹭手里的酒袋一沉,她眼疾手快连忙抓住,只可惜那漏出的几口酒水。她怅然听着梆子,随着唱出了最后两句,“收功报天子,行歌归洛阳。烛白栖云中,兰芷不可还。”
她打小儿由母亲教授骑射,也被父亲带出军营观摩近战。铁衣远车,绝欲苍茫她见得多。但不及母亲在叶羌河畔立马远眺记得深刻。她那时问母亲,“您枪法弓法都这么好,为什么不上阵杀敌?”
母亲脸色动了,她看着云白鹭,“葡萄酒,黄金台,白日登山,杀破楼兰……这些你在古诗词里读过的,可有哪一样是写女子的?”
云白鹭想了想,“没有,只有公主琵琶,帐下美人之类。”她渐渐懂了,并非母亲不再想杀阵,而是不能。
自打看清自己在父亲麾下难酬母亲之志后,云白鹭弃文废武,转攻了医术。她将母亲孤寂的背影刻进心里,边塞人将白家女儿白芷的功绩刻进梆子中,更将对成亲相夫教女后的白芷不还的遗憾也唱了进去。
白芷不可还。
云白鹭拉上被风吹乱的面巾后悄悄揩掉溢出的一滴泪珠。她沉闷地骑在骆驼上不说话时,忽然觉得有人看着自己。抬头看过去,果然见前头骑着黑马的李素月扭头。
催着骆驼迈开腿颠跑起来,云白鹭追上李素月,“你可知,为何华朝的榷场叫沙海,北夏的榷场叫蛮关?”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沙海虽在绿洲河流畔,但和北夏隔着一大片沙漠。而北夏边境的蛮关是指出了此关,南下便是蛮人之地。
李素月不理她,继续目视着前方平缓起伏的沙丘。不知是谁的头巾被风吹到半空中,那人策马追头巾时,梆子声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男人们的口哨和呼叫声。
策马的也是个女子,黄沙白日下这抹红是她的。
听到那调戏的呼哨声,李素月扬鞭蹬腿,低头伏腰间就如电般冲了出去。片刻后就赶上那策马的女子,一刹间又超过她一个马位,在那红纱巾要被吹到更高时,李素月忽然站在马鞍上,素手轻巧结实地抄下了纱巾,在倒下马鞍时勾住了一侧的脚蹬后身体灵巧地弹坐起来。弹指间的俊俏身法犹如彩凤翱翔、放龙江海。
她这身手引发了商队诸人的叫好,只是没人再敢用口哨声打趣她。将纱巾递给那女子后,李素月道,“燕娘,你的货有一半和我共了骆驼,不如我们俩一路吧。”
叫“燕娘”的女子是个丝绸商家,丈夫体弱多病,靠她一人撑着小小丝绸行。她拉着缰绳看着李素月干净姣好的眉目点点头。再重新系上面巾后,云白鹭瞥见燕娘自腮至耳都沾了红粉。
她杳然一叹,再驱赶骆驼赶上这两个女子,伺机同她们搭话,“燕娘,北夏人最喜欢什么丝绸?”
“最喜蜀州的春罗,因为是当年白将军……”燕娘看了眼云白鹭面纱后的黑脸,不忍多看后转过头对李素月,“当年白将军穿得多。北夏人表面上不喜白将军,骨子里却钦佩得紧。所以她穿的春罗又名‘白罗’。”
云白鹭当然晓得这其中典故,但燕娘特意引申到自己娘身上,也是暗中嘲她虎母犬女。
一张嘴就把天儿聊死的云白鹭又追上双目炯明盯着前路的女铁匠,“月娘,此番去蛮关,你可要添置点什么?我这骆驼去时轻飘飘,回时可不能便宜了它。”来回租这骆驼得花二两银子。够云白鹭打半个月的酒。
“不必了。”李素月干脆拒绝。
“是想买他们的割骨刀,还是青貂皮?”云白鹭自来熟地和李素月继续一头热聊天,“我看青貂皮品相,一看一个准儿……”
李素月和燕娘同时沉默,显得云白鹭一个人叽叽喳喳格外聒噪。说到口干舌燥时,李素月这才侧头看着云白鹭,她眼里浮动着不忍和难解,“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云白鹭笑嘻嘻地看着她。
“那梆子里唱的白芷白将军,真是你亲娘吗?”李素月哼笑了声,“你丁点儿都不像你娘,像绝了你那软骨头投降的爹。”
云白鹭收起了笑,掌心勒进马绳中。她呐呐地小声道,“我……
“我长得可像我娘了。”话音被骆驼蹄陷进沙子的声音盖住,李素月与燕娘也和她拉开了几个身位,并没听见。
云白鹭拧开酒袋后昂头咕噜了几大口,末了用衣袖揩了嘴角,“就是瞧不上我。”
作者有话要说: 唱白芷的那段化用了李白的《出自蓟北门行》。
李素月:你一点都不像我偶像、你亲娘。
云白鹭:……
第13章
下午遇到一场风沙,商队的人躲过去再启程,却也迟了一个时辰赶进蛮关。一群人便在野地围营点火,李素月和商队的领头担负起警戒的任务。而之所以警戒,是为了躲开沙海到蛮关这条商道上的马贼。
云白鹭捱到了亥时依然睡不着,找到了营地北边靠着马匹取暖的李素月,“我替你吧。”
女铁匠瞅了她身板子一眼,转身继续放风。
“总不能就因为觉得我不像我娘,就这么打发我吧?”云白鹭看到李素月打了个寒战,不由分说仍给她酒袋子。
李素月捏着酒袋子还在迟疑,云白鹭笑,“好歹挡一挡夜里寒风。”她一屁股坐在马腿旁,盯着月下的商道发呆。
见她今晚没有絮絮叨叨,李素月也安静地坐另一头休息。后面营地里的人还有零星说话的,远处传来几声狼吼,云白鹭头一垂,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看着这张已经近乎面目全非的黑脸,李素月无法将之和记忆里的活泼女孩重叠。学着拉风箱的云白鹭笑容俏皮,拉自己进帅府偷吃南北羹的云白鹭赤忱热烈。
而她见云白鹭第一面时就吃了一惊,因为这女孩和白芷长得太像。
白芷将军入匠营视察那年,李素月刚从江南迁至塞北。白芷吩咐身边人给她送来袄子和鹿皮靴,说江南人家心忧天下,她怎能薄待如此匠人。
而她终于见到了名闻天下的女将,岂料那是白芷最后一年出入军营。打那后她就只活在了梆子声和街议巷谈里。
如果李素月有幸是白芷的女儿,她必然要向娘亲学习兵法韬略、棍法剑法。本来她就暗自为云白鹭浪费机会可惜,而沙海保胜军两年前大败、吴兆安命丧北疆后,她对云白鹭越发不喜。
商道两盘偶然浮现一簇簇低矮的植被,犹如黑夜里沙漠洞张的毛孔。李素月盯着会儿,发觉左脸发热,果然是云白鹭醒后正看自己。
她对云白鹭有很多疑问:为什么忽然被发配回沙海?为什么从不提营救她身陷北夏囹圄中的父亲?为什么她不珍惜白芷女儿的身份?为什么她总是对自己穷追不舍?
“我娘在世最后几年,喝酒把身子喝坏了。”一旁的云白鹭靠在马腿旁,被李素月的黑色坐骑踢了脚。那畜生踢人后有些躁动,她摸着后脑勺,“你这马也嫌弃我?”
“五斗!”李素月喊那畜生,黑马五斗顿时安静下来。在云白鹭再度靠上去时仅仅从鼻孔嗤出两道淡白的雾。
李素月只是想听云白鹭谈谈白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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