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枝观察着地面、墙壁血迹,在本子上做记录,“看血迹的形状,应该是一剑封喉喷溅出来的。”
近百条人命全都是干净利落地一剑封喉。
——杀人带尸体跑路,这是要干什么?
对于这个明显不符合暗探思维的做法,玄子枫有些疑惑。
有这种手段的杀手,若是不想留下痕迹,只需要小心一些就行。要是喜欢搞大规模案件的人,通常都张扬的很,恨不得留下签名以彰恶名,犯不着把尸体带走。
“呕!”
羊翟总算是吐完了一波,这几日瘦了一些的小脸通红,挂满了眼泪鼻涕。他灌了一整壶清水漱口,隆重地脱离“战场”。
医师助理穆逸凡调笑道:“连尸体都没有,咩咩你就吐成这样了?当初骨生灵那会儿,我和平子哥一开棺看到范生那个惨样,啧啧,那才是吓得人想哭。”
——不,你们想的是回去在药灵泉把对方给办了。
就这事玄子枫能吐槽一辈子。
“烦烦你就别吓唬他了。”郁十六颇有几分无奈,接着无意间提了一嘴,“不过尸体失踪……我想起骨生灵那时候,范生的尸体也是没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骨生灵事件中被忽略的疑点,在玄子枫脑海中缓缓浮现。
两位医生正在保留一些证物,用于检测残存的灵力和其他痕迹。
柳枝从歪脖子树的树皮上取下细碎的小东西,放在一块透明的晶石玻片上,用一个内置小琉璃片透镜的金属小管镜观察。橘医生发动灵能,让水滴聚集在自己的单片眼镜上,充当了放大镜。
正爬树找鸟窝的玄子枫低头,问:“橘医生,在霜叶山开发一个新灵药,需要多少资金、多长时间、多少药师?”
捣鼓着手中的工具,橘清平道:“这个要分情况。如果是‘假骨生灵’那种级别的新药,从开始制药到实验、成药,怎么也要个两三年吧……”
而制药期间耗费的资金,应该需要曲老板倾家荡产才负担得起。
“这就奇了怪了。研发灵药的经验、效率,霜叶山说自己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吧?曲老板一个小商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开发新药?还是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药’。”
一听这话,两位医生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
柳枝道:“鸡仔的意思是——曲老板很可能只是另外一个‘钱来’对吗?”
“没错。”玄子枫没能找到活着的鸟,只好翻身下树,找另一棵树爬,“有没有可能,‘假骨生灵’不是新药,而是已经正在流通、贩售的某种灵药,曲老板是在仿制‘假骨生灵’呢?”
真相有没有可能是曲老板通过黑市渠道获得骨生灵的配方,但刀疤所在的盗猎团伙被抓,货物全部被抱玉城官府收缴。缺少重要原料的曲老板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仿制“假骨生灵”?
“曲老板、刀疤他们审判了吗?”柳枝问。
“判了,都是死罪,早执行了,没法儿再找他们核实。”玄子枫颇为无奈,“不过这也只是我不靠谱的猜想,不一定与骨生灵有关。”
橘清平也认为玄子枫的推论不是空穴来风,“不排除这个可能性,虽然屠村羊沟村的人不一定是为了骨生灵,但很可能是制作相似类型的违禁灵药,都需要以人作为炼制的原料。”
又没能找到合适鸟类的玄子枫坐在树枝上,俯瞰整个村子,嘟囔着,“真就半个活物都没有吗?”
一身柳绿的圆领道袍远远地撞入玄子枫的眼帘,黑色的笠帽边缘露出的耳下至脖颈上的束得规整的雪发,垂到领口的帽珠若有流光。
这个背影玄子枫太熟悉了,哪怕不用衣装、不用发色判断也认得出来。
——第一次见师尊真身,就是这套衣裳吧?玄子枫在心底偷偷地念叨了一句“雪松精”。
凇云正在和南泽恩熙说些什么。隔得有点远,玄子枫听不见谈话的内容。
忽然,南泽恩熙身边的死狗堆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南泽恩熙发现后抬手以灵力挥去脏污,用自己的千机暗匣当作担架,捧起了尚残一息的黑色细犬。
天地智灵福泽周身,可以温养生灵。那即将离世的黑狗许是被天地智灵的气息吸引这才回光返照。
“玄子枫!”南泽恩熙吼着,头都没回,抬手一条銮钖锁灵链从袖子里甩出来。锁灵链的银光缠上玄子枫的腰,把他从大老远的树上拽了过去。
凇云一个云手拦住从天而降的玄子枫,帮他卸掉多余的冲击力、稳稳地降落。
“开灵能。”凇云道。
使用“入感”时注入的灵力可以作为一部分能量补充。所以,他们唤来玄子枫,以其灵力支撑黑狗的生命。
白色的灵力缠绕在黑狗身上,玄子枫撸着狗头,却发现自己的神识里好像看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玄子枫立刻抓住凇云露出宽大袖口的一截指尖,道:“先生,你看。”
分享过去的视觉、听觉、嗅觉显然不是实时转播,而是一段时间之前的发生的事情。因为“通”分享过来的影像中,羊沟村的村民还是活着的。
但这些影像只持续了十秒左右便消失了。
凇云收回手,眼神微动,问:“你现在是四段巅峰对吧?”
“是。”
凇云旋即明白了,“应该是灵能先现。”
灵能先现是一种小概率的现象,多发于五段以及以上的中高阶驭灵师。是灵能变化在灵力突破之前短暂、不定期显现下一阶段特性的现象。
如此看来,玄子枫突破五段之后,“入感”将不仅仅是控制和获得动物的感官,还可以一定程度上回溯过去发生的事情。
凇云将手放在玄子枫头上,道:“灵能先现维持不了多久。情况紧急,别抵抗幻境,我要开灵能了。”
话音一落。
“叮”!
金玉碰撞之声入耳。
在“灵幻”的引导和灵力的注入下,玄子枫有种修为提升至五段的错觉。这样的安慰效应,可以让他在短时间内再次灵能先现,有意识地向前回溯。
只是灵能先现不稳定、也不好控制,一不小心,玄子枫就失去时间回溯的精准性,将黑狗的记忆调整到了一个多月前,还调不回去了。
——丢人现眼。
玄子枫心里暗骂自己一句。等骂完了才发现,两个人的神识被入感相连,凇云很可能听得到这句话。
“凝神。”凇云的声音温和地在玄子枫的脑海中回荡,“时间早一些也无妨,正好可以仔细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心里一凉,卧底鸡仔将自己的吐槽能力封印起来,做到了真正的安静如鸡。
……
羊沟村,一个藏污纳垢之地。
尤其是当入感的视角来自于一条狗。
有大片的土地,只要用心经营、虽说不上肥沃多产,也至少能自给自足。就算不耕种,哪怕用心养一些牲畜也是个能养活村子的正当出路。
然而,这里的人却宁可在歪脖子树下,扯上一整天的污言秽语、吞吐劣质烟草,也不肯劳作。丘阳城帮扶周边贫困村落送来的种子、牲畜幼崽当晚就进了村民的肚子。
那些吃残羹剩饭的土狗个个儿瘦骨嶙峋。母的留到下不出狗崽为止;公的被扔到过路的车轮下,用于讹诈的有钱人家的小姐。这种深闺里的大家闺秀最是怕事,为了脱身,撒钱总是很痛快。
除此之外,故意用竹竿、鞭子、铁棍打两个锁上交|配结的狗,还能给他们百无聊赖的生活提供低级的乐趣。毕竟比起他们,两只狼狈地躲闪、倒地、吠叫却因为被结锁着分不开的狗,要更惨、更可笑一些,能给他们提供廉价的优越感。
他们的所谓“营生”就是向黑|钱庄借高利贷。当然,是有借无还的那种。
对于他们来讲,放贷的和丘阳城来扶贫发物资的没什么区别,都是送钱、送东西来的冤大头。
追债的上门,村民自然是不怕的,反而是追债的人惨得很。
恐吓文书,无用。
羊沟村全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
桃|色|新闻,无用。
这个村的村民里就找不出来一个要脸的。
暴力威胁,无用。
全村近一百个歪瓜裂枣加上饿狗,能把那三五个上门追债的打得纷纷求饶。
涂鸦泼|粪,无用。
羊沟村的破茅草屋外面不差那一点污物,泼了跟没泼一样。
光脚的是真的不怕穿鞋的,这帮村民也是无赖出一种境界了。
大多数的黑|钱庄都是有苦说不出,他们这不正当的生意被赖上了也不敢报官,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如此一来,倒算得上是间接打击了地方高利贷的黑恶|势力。
等羊沟村的人把钱挥霍完了,就换不同的村民、用假身份找另一个黑|钱庄当冤大头。
羊沟村村民花钱,主要是花在吃喝嫖赌、拐卖妇女上。
按他们唠闲嗑时的说法:青楼花魁是用来玩儿的,伺候自己的、下崽的还是要买良家小媳妇。
被拐卖的妇女一进来就被打断手脚,锁在破旧的棚屋里,以各种方式侮辱。等到这些女人失去灵魂和希望,变得和他们一样麻木,才会被放出来。她们跟羊沟村里的狗一样,为人驱使、在缺乏医疗的恶劣环境里不断下崽。
存进祁家开的假素兴钱庄的那笔钱,就是他们上一次坑高利贷没来得及挥霍完的钱。
这样的日子在前一个夜晚戛然而止。
这次,羊沟村终于惹上不该惹的人了。
驭灵师,是凌驾于凡人生命之上的存在。
这条大黑狗唯一的温暖,便是那个锁在棚屋里,刚被拐来一周的女子。
黑夜降临,那个经常把发霉发馊的剩饭留下来一点分给黑狗的女孩,把狗藏在稻草之下。
带着灵力的尖刀划破她的喉咙,她残破的尸体不知被带向何方。
黑狗躲在死狗堆里装死,不幸被驭灵师补的一刀捅中。它的生命也因失血过多而渐渐流逝。
橘清平的水灵能在试图修复大黑狗的伤口,柳枝的祈愿也在闪着青色的灵力光芒。
但终究是没能留住。
幻境的流速很快,那些至暗至秽之事,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走完了,黑狗的生命也在这一刻流逝。
“把灵能都收起来,安置好它们,回程的路上我再解释缘由。”
正午的太阳当头,神木塾的车马走得很慢。没人火急火燎地赶车,大家都在默默咀嚼、消化着那个足以解释其中种种的幻境。
现在的情况变得有些复杂,去过羊沟村的学生心情也很复杂。
虽然羊沟村的村民大多都是“活着污染空气,死了浪费土地”的无赖盲流,还无恶不作,死有余辜。但那近百条人命里头,也有被拐卖的妇女、新生的婴孩,还有那几十条瘦得跟骷髅一样的狗。
“世间怎么会有这般不堪、罪恶的地方呢?”柳枝有些累了,靠在车窗边,轻轻将帘子拉开一条小缝,看向窗外的春景。窗外的春暖花开,开不到羊沟村那么脏的地方。
坐在身边的沧澜拉住了柳枝的手,“羊沟村也算是恶有恶报了。”
“可那些被拐卖的姑娘、那些襁褓中的孩子呢?他们何其无辜……”柳枝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只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穆逸凡也劝解道:“那些姑娘没有继续被村民糟蹋,也算是种解脱了。那些孩子如果有得选,想必也不愿……”
话还没说完,橘清平轻轻扯着穆逸凡的手,对他摇了摇头。回去的这一段路上,橘清平安静得很,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过话。
神情略有些凝重的橘清平开口,“如果他们不是一心求死,还尚存一丝希望呢?”
这个问题是穆逸凡无法回答的,而他聪慧过人的平子哥也给不出一个像样的回答。
橘清平的手揉着那颗耷拉下来的红卷毛,默默地揽着穆逸凡靠向他的肩。
比起大家,玄子枫算是比较平静的,心里头没有什么波澜。他沉默着,融入众人的情绪当中。
聆风堂与羊沟村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阴暗见不得人的地方。要么是在最后一丝价值被吸食殆尽前苟延残喘,要么是靠压榨夺取他人的生命拼死挣扎。只不过一个金玉其外,更会掩饰罢了。
玄子枫觉得自己是没有立场痛斥羊沟村的。毕竟,为了在暗探堆儿里混出头,他连自己手上有多少条人命都数不太清。他也是以食人血肉为生的。
不像这帮同窗,他们的手干净得很,所以他们可以悲天悯人、可以义愤填膺。
只是,舒彩的一番话让他觉得有些触动。
“姑且不说这些人该不该死。我只是想,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以‘审判者’自居,越过律法、越过普世的公正,全凭个人的喜恶评判,擅自夺取他人的生命。杀对了固然不是坏事,可错杀的要跟谁说去呢?”
马蹄轻悠悠地踏在丘阳城的石板路上。曳撒的褶子在马背上撑开,映着阳光熠熠生辉。少女的脊梁立得中正平和,有几分凇云的味道,又有些像舒奕谣。
舒彩又道:“所谓‘恶有恶报’真能消除恶、终结恶吗?如果村民真的是被拿去炼制违禁灵药,只怕又是一轮新的恶在循环往复,又会有无辜的生命被卷入其中。”
原本缓慢沉重的马蹄停在路上,那份清越的声音悠悠传来,“善是不能软弱的。善需要比恶更强大、更完备,才能击败恶、防止恶的滋生。”
春风拂面,似乎吹走了身上在羊沟村沾染的秽气。
“没时间给我们失落了。蒙冤的安老板在等着,靠素兴钱庄的生意养家糊口的仆人、工人、商人都在等着,那些女儿被拐卖的家庭也在等着。我们不能迟到!”
停滞的马蹄加快速度,在石板上踏出笃定的声响。
“鸡仔、宫宫、大头!赶车的都快点!”
“得令!”
看着马背上舒彩挺拔的背影,玄子枫猛然间发觉,并不是只有他在改变。不知不觉中,当初那个灵力低微、还带着青涩的一捆小蔬菜,已亭亭如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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