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从小不是那种长相成熟的孩子,也没有十几岁就看着像个男人一样,他身上有很重的少年气, 精瘦、四肢长、脸上光洁平整,眼神柔软。他不像宁和尘,漂亮得让人信服,也不像霍黄河,看上去就成熟稳重。他和火寻昶溟一样,就是一个少年。
李冬青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可信,他衣服干净,相貌清爽,没有任何气势可言,幸好脸上还有一道疤,多少给他挽回了点场面。
李冬青自己也知道,他随手在身旁的桌子上拿起了酒杯,说道:“让各位失望了,我是李冬青,你们既然追随我而来,我敬你们一杯。”
他一口饮尽,亮出杯底,大家才慢慢地醒过来,欢呼起来,也饮尽了手中酒杯。
闻人迁又给他倒了一杯,李冬青接过来,说道:“兄弟们都是好酒量啊。”
那大汉好像已经在这儿坐了一天了,下午把衣服脱了,赤膊,肚子上淌着水,胡子上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看着已经很醉了,哈哈大笑。
李冬青看出他们多半不怎么信服自己,主要是看见自己的样子,可能是失望了,他们或许盼望的是伊稚邪或者霍黄河那样的男人,来领导他们。
“兄弟们,”李冬青一手背后,一手举起酒杯,说道,“今天大家多喝些,无所谓,明日起,就不要再这样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他简单地寒暄两句,就直入正题,说道:“就在刚刚,我发了告江湖书,三十匹马奔向了中原大地的三十个门派,告江湖书会交给所有的江湖同仁——和他们的掌门人,我给了他们三天的时间,选择加入我们,或者……”
他话还未说完,一个男人说道:“死?”
李冬青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笑了:“不,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我的手里。”
他有些遗憾,也有些无奈,说道:“朝廷会怎么处置他们,我则无权去管了,生死有命。”
大家面面相觑,还在消化这句话。
李冬青有些读书人的毛病,他说话不像他们直来直去,会留几分面子。但好像更吓人一些。
李冬青举起酒杯:“我很荣幸,你们信任我,聚集于此。各位英雄们,不论你是无名氏,还是掌门人,我感谢你们,就像感谢我的兄弟们。——但是,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新的江湖,会有一些变化,”李冬青说,“我允许你们听了之后,自由地选择是否要留下。”
他走到酒席中央,回过头来,环视众人,说道:“明天,我命人拆毁一部分的黄金台,黄金台是当年高祖留下的遗迹,代表了朝廷对江湖认可,既然朝廷已经毁约,那黄金台也没有必要存在了。”
大汉嗓门巨大,看了眼旁边人,喊道:“黄金台没了,怎么入江湖?”
李冬青说:“英雄,当年你从黄金台上走下来的时候,打败了几位好汉?”
那大汉用两双手伸出七根手指,说道:“八个。”
李冬青点了点头,说道:“你的黄金令戴在身上?”
“当然,”大汉从裤/裆掏出一张发黑了的布子,说道,“黄金令是通关文牒。”
李冬青说:“你打开,看看上头写着什么?”
大汉大笑道:“认不得,不识字!”
李冬青笑了,叫来那个小男孩,说道:“你来读。”
那小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有些恶心地拿起了拿张黄金令,打开来,一字一句地念道:“制诏黄金台,刀利……凯,不是,利刃皑皑,无为汝开。失道犯令,死;淫祸奸利,死;伪言误众,死;下有效行,臣之行也;上有直刑,君之明也,夫无始祸,无怙乱,无重怒,无渝令,大无细言,效君子道,天下太平。”
他往下瞅了瞅,又念道:“故赦白年生。”
大汉一竖大拇指:“正是在下。”
李冬青笑问:“你可知道这上头说的是什么意思?”
小男孩如实说道:“不知道。”
李冬青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回去罢。”
“上头有武帝的行玺,”李冬青道,“这是道赦令。敬告天下武士,利刃皑皑,却不是属于你的东西,看好你的刀,管好你的嘴,朝廷才会赦免了你的罪。百年来,江湖人都背着这张罪书,把它当成一个好东西。”
白年生拿起那张纸来,仔细端详,纳罕道:“我有什么罪?”
“穷?”李冬青看着大家,“或许是杀了人,或许是私生子,有人确实有罪,有人没有。”
有几个人也掏出了自己的黄金令看了看,李冬青说:“我想日后不需要这个东西来证明我们是江湖人了。谁可以入江湖,该由江湖人说了算。这是我的第一条规矩。”
第一条规矩,大家没有意见。大汉把那黄金令随手扔进了酒壶了,沉下去了。看着看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李冬青说:“第二条,想让大家安心,该是掌门人,还是掌门人,不会动你的权利。你们知道匈奴人的氏族是如何相处的,一百条私事都可以私了,但凡有一件大事,要来问我。我给你们安全,你给我守规矩。”
他紧接着说了第三条:“从此没有报仇雪恨这一说。江湖上无论要杀任何一个人,都由我亲自动手。你有仇,来找我,我帮你报。杀人者偿命。”
李冬青把酒喝了,放在桌上,暂时没有说话。
下头人乱了,吵闹不已,要把房盖掀开。
一个瘦弱的男人揭竿而起,说道:“他娘的,那和跟朝廷做走狗,有什么区别?!”
众人附和不已,大汉看了看自己沉进去的黄金令,咂了咂嘴。
“让你选,”李冬青坐下了,手撑在额头上,随口说道,“你的自由。”
闻人迁看不下去,站出来道:“你有的选,但日后你的子孙,日后的祖祖辈辈,他们走头无论的时候,他们没得选。天下大道,有舍有得。你们或许觉得这是做走狗,不自由。但有了规矩,才算自由。江湖再散漫一天,早晚要死透,不死在武帝手里,也会死在其他皇帝的手里,只是早晚问题。”
李冬青不算健谈,不愿意多说什么,拿了酒杯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干了,然后说道:“各位慢聊。”
然后拍了拍闻人迁的肩膀,走了。闻人迁有些无奈,留下来给他收拾烂摊子。
李冬青走下来,感觉头疼好多了,他好像余热未清,多少还有些虚浮,走出来的时候,长长地喘了口气,厉汉心说道:“感觉好多了?”
李冬青吓了一跳,看见他倚在墙头。
厉汉心走过来,朝上头看了一眼:“很热闹罢?”
“太热闹了,”李冬青说,“你怎么不上去?”
厉汉心:“没得聊,除了姑娘就是武功,我都不大感兴趣,我也不爱喝酒。”
李冬青问:“找我有事?”
“没有啊,”厉汉心道,“恰巧碰上。”
李冬青转身便要走,厉汉心追了上来,说道:“兄弟,你是受了伤,所以才关了三天罢?”
“这都让你看出来了,”李冬青说,“了不起。”
厉汉心说:“你太心急了,现在就给他们立规矩,不怕他们跑吗?”
第86章 剑起江湖(十五)
李冬青笑了笑, 摇了摇头。
厉汉心“啧”了一声, 说道:“有话直说, 不行吗?你们高手都是借的舌头吗?多说一个字要钱?”
李冬青道:“不好意思,不是。”
他想了想,反问道:“那你觉得,我该怕吗?”
厉汉心:“我哪儿知道?”
李冬青笑道:“不是很怕,因为我不是很在乎。”
厉汉心如果真的想听, 李冬青也不是不愿意跟他讲,他回头看了一眼楼上的灯,转头对厉汉心说道:“我不是很在意他们愿不愿意听我的,愿不愿意承认新的江湖。”
厉汉心看着他神态平静, 不似作伪,忽然明白了什么,他站直了:“因为是他们需要你, 不是你需要他们,是罢。”
李冬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妹妹的伤怎么样?”
厉汉心却道:“你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人承认你,不管他们承不承认, 你都会做成你想做的事……你不缺他们的力量,是吗?”
李冬青说:“不能全然这么说,古人说, 得民心者得天下, 又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背后有人支持还是重要的,……但可能, 不需要那么多。因为江湖不是天下,不需要那么多谋略,强就够了。”
李冬青又问了一句:“你妹妹怎么样?”
“很好。”厉汉心说。
“那我就放心了,”李冬青点了点头,真诚道,“说到底其实也是因为我,等哪天我亲自登门道歉,今天有点太忙了。”
厉汉心没有当回事,抱着肩膀:“你这样做事,不怕有一天回过头来,发现背后空无一人吗?”
“一个人能干成的事也不少,”李冬青道,“不过我猜应该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厉汉心:“我明白了,所以你那天自己一个人应战,你想证明自己呗?”
李冬青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失笑道:“不,只是不想让我师父的衣服沾血。”
李冬青提起宁和尘,就有些话说了,道:“其实雪满不喜欢沾血,他穿的衣服如果沾了血就不会再穿了。”
“因为洗不掉吗?”厉汉心话中有话。
“不是,”李冬青温和道,“他觉得脏。”
厉汉心:“……”
李冬青总是想起宁和尘的一些姿态,宁和尘的很多行为,无论是做什么,都会蒙上一层平静冷淡的背景色。他把带血的衣服扔在屏风外,然后洗完澡就不会再管,李冬青晚上溜进去,然后趁着他在洗澡,把衣服扔了。吞北海回来那次,李冬青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一些不堪的思绪乱滚,把这茬给忘了,那身衣服搭在屏风上搭了两天,宁和尘天天洗澡,也没管,李冬青想起来了才去扔了。
李冬青想起来觉得好笑,又其实没什么好笑。
宁和尘觉得人脏,杀人如麻,这不是件好笑的事。于是笑又淡了。
厉汉心看他神色转变,说道:“你和你师父的感情很好。”
李冬青说:“世人对他误解很多……但雪满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
厉汉心沉默了。
“恕我不能苟同啊。”厉汉心说。
李冬青看着他,说道:“他和我不同的一点是,他从来不主动杀人。”
厉汉心问:“等会啊,捋一捋,咱俩说的是一个人吗?”
李冬青:“如果没人欺负他,他不杀别人。对,咱们说的是一个人。”
厉汉心:“谁敢欺负他啊!”
“其实比你想象得要多,”李冬青说道,“这世界对漂亮的人也不怎么仁慈。”
李冬青:“没人保护他,他才会这样,所以我那天没有让他动手帮我,只是因为我想保护他……所以你那个问题,我怕不怕有一天回过头来,发现背后空无一人——不会,我师父会在我身后。”
厉汉心:“……”
厉汉心和李冬青聊天,时常不知道说什么,李冬青给他的答案永远都不是他想听的,所以他每次都出乎意料,没办法提前想要说什么。在这之前他没办法想象一个弱小的宁和尘,也没有想到李冬青有多坚硬。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这世上人想象的都不一样。
李冬青不依赖群众,甚至不需要群众,他强硬无比,宁和尘却需要李冬青的保护。
厉汉心看着他,说:“你……”
他有问题想问,可是又好像问不出什么,话都堵在胸口了。
他的问题和很多人的问题,和天下人的问题可能都一样,也许李冬青已经回答腻了,也许这问题听上去像前几个问题一样蠢:他很知道,李冬青为什么想这样做,玩这么大,他到底怕不怕。
可李冬青站在这里,他又觉得,所有想问这个问题的人都应该和李冬青聊一聊,聊一聊他们可能就懂了。
李冬青不可能怕,他的念头温柔又疯狂,他的骨头都是反着长的,一面是刺一面又开出花来,追究到底,如果世间没能把他逼疯,他就要翻转世间了。
可是世间已经不能把他逼疯了,他成功地长大了,没疯,也没死,攻守转换,换李冬青了。
厉汉心换了一个问题,他说道:“我娘说过,老天爷赐给我强健的身体,是因为需要我保护弱小的人。越强大,保护的人就越多,所以我走出来当游侠,想要当一个英雄。你觉得呢?”
“我觉得——”李冬青转头看了他一眼,挑眉道,“你已经是一个英雄了。”
厉汉心:“我想要保护的人,你会保护他们吗?”
李冬青笑道:“我觉得还是应该留给你亲自去保护。”
厉汉心笑了。
李冬青说:“不要担心我会做错事,我一定会做一些错事,但那时候可能我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要做的事是让江湖走上正轨,让所有强大的人,保护弱小的人,干他们该干的事情。这个很简单,我不至于做错。”
厉汉心说:“那我相信你。”
“嗯,”李冬青说,“谢谢。”
他抬起头来,闻人迁刚好从窗户边往下望,看李冬青还没走,用嘴型说道:“搞定。”
李冬青也冲他点了点头,说道:“多谢。”
然后自己走了,慢慢地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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