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离京那日霍岚下过决心再也不能哭,这一刻还是落下泪来。
“刚还豪情万丈地说自己要为百姓争得太平日子,怎么转头就哭起来了。”身边人又道。
哪有什么豪情万丈,分明难过的要死。霍岚知道云妙晴在逗她,仍旧哽咽难语。
云妙晴替霍岚擦掉眼泪,微微笑道,“你又怎知你不会悟出这些?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那些兼济天下的思想我都教给过你。你以前不懂是因为你自小没有这方面的感情,缺少一个触动你的契机,我知道你早晚会有明白的一天。我昨日说要下山,原也是想让你看看现今百姓们的生活,只是我没想到会遇上那样的事,早知道……”
云妙晴说着一顿,垂下头不再言语。
从前霍岚觉得自己虽然大多数时候能懂云妙晴,可也有不太明白的时候,经过今晚这一番谈心,她忽然有一种跟身边人合二为一了的感觉。云妙晴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化为了透明,内里的含义变得清晰可闻。
“早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接着云妙晴的话说下去,“如果咱们没下山,王翠翠会被那伙人折辱致死,而瞿孟也会死在另一处匪窝。这样说来倒幸亏咱们昨天下去看了,好歹让他们在死前有了一次团圆的机会,死后能葬在一处。”
说完这些,霍岚略微开解了一些。两人回到房中,既然决定要离开,势必得先收拾东西。
她们在此处住了一年,平时不觉得,真清点起来才发现这一年下来积攒的东西竟有这么多!锅碗瓢盆自不必讲,光是油盐酱醋就有许多,还有被褥衣服、闲得无聊时做的各种手工小玩意儿,零零碎碎数不胜数。
这些不可能都带走,云妙晴把路上不用的分门别类放进箱子里仔细封好,尽管都不是些贵重物品,但上面满载着二人之间的回忆。
云妙晴做这些时霍岚就在她身边给她帮忙,看着云妙晴忙忙碌碌的身影,先前堆积在霍岚心头的苦涩逐渐转化为酸甜。
还好,她还和云妙晴在一起,不仅如此,她们还有了共同目标,共同理想,那是一种灵魂上的交融,比身体上的亲热还要更进一层。
“等将来战乱平息,咱们还能来这里取它们,就可惜了我那些鸡鸭,这下都得变成野鸡野鸭了。”云妙晴装完又一个箱子,回头对霍岚说道。
霍岚看着满屋大大小小的箱子,灵机一动:“不然咱们刻个碑吧,竖在外面,这样要是以后有人来到此处,也能知道咱们的故事。”
她其实想说上了战场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全身而退,如果她将来战死,云妙晴很可能也不会独活,要是那样,她们可以先留个碑文在此,即便将来她们死了,她们的故事能够流传下去,也算是另一种永生。
可是这话说出来太不吉利,霍岚不想说,云妙晴亦未说破,两人兴高采烈地去寻了一块合适的石头来,由霍岚用云妙晴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在上面刻下了两人逃难至此这一年多的事迹。
“太和三十一年十月,吾与妙晴避难于此……”
霍岚从一年前开始写,写到两人摸索着自建房屋,写到那桩以天地为媒、以草木为证的骇俗婚事,写到婚后两人一起开垦田地、种菜养鸡,也写到这段时间以来山下越来越多的难民和惨事。
为了这石碑能存在的久一些,她特意挑了一块十分坚硬的,这就导致虽然她有宝刀在手,刻起字来仍旧非常费劲,直到天再度擦黑才刻写完毕。
两人吃完晚饭,认真沐浴一遍,早早躺上床休息。这一离开,下次有床睡有热水洗的日子还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
早上起来,霍岚下意识去拿一件男子衣衫,接着又去清点自己的小金库。
“你一大早在做什么?”云妙晴被霍岚翻东西的声音吵醒,懒懒地朝她看来。
“我想我是女子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那通缉告示上并未写明,只有负责抓捕的官差才知道内情。我还可以继续扮做男子,利用平章太子遗孤的身份招募人马。”
“那之后呢?你打算否认自己的女子身份,然后瞒一辈子?”
霍岚被云妙晴问得一愣,说实话,之后的事她没有想那么远:“至少等我打赢几场仗证明了我自己的能力,人家才有可能愿意跟着我……”
“可也有可能由此背叛你。”云妙晴一言指出其中风险,掀开被子起身穿衣,“我说过不会让人用曝光你女子身份一事来拿捏你威胁你的,怎么就忘了?”
“所以你是有什么主意了么?”霍岚眼睛一亮,她说的那些自然都是些没办法的办法,要是云妙晴能解决这一难题,那可真是一劳永逸。
云妙晴抿嘴淡笑:“仅靠我们俩肯定是不行的,这种时候就要找一个有名望有号召力的人站出来表态愿意追随你、帮助你,从而为你赢得更多关注和支持。”
霍岚被云妙晴说糊涂了,有这么一个人当然是最好,可上哪儿找这么个人去?人家有这个本事的又凭什么会帮她?
她呆坐在床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同时露出些许不可思议的神色:“你说的这人莫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快乐!
最沉重的两章过去了,后面又会甜起来,答应我经过昨天一刀你们还爱我好嘛~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戴莫的酿九子 10瓶;某路过的包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六十一章
一个有名望到即便他推举的是一个女子, 亦会有大批人愿意追随,同时还有可能帮她们的人,放眼当今世上, 除了青光书院院首徐炳昌不做他想。
以青光书院在当世读书人心中的地位, 如果能得到徐炳昌的认同, 世人不说立马对霍岚刮目相看, 起码也会将信将疑, 一些见微知著者或是急于建功者都有可能加入她,成为她最开始的助力。
但这仅仅是有可能, 云妙晴的母亲出身于帛州徐家,霍岚不清楚这位徐炳昌跟云妙晴之间是什么关系, 想来有些亲缘。可多年前徐慕贞被逐出家门,从徐家族谱中除名一事流传甚广, 两边不说反目成仇, 估计也闹得挺僵, 徐炳昌还会看在这一丝亲缘的份上帮她们一把么?
“你不去找他, 怎么知道他不会答应呢?”云妙晴眼睛微弯, 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如此轻巧的回答, 哪里像是去跟人商议一件关系她二人命运和国家根本的大事, 简直如同去问邻居借一碗水一样。
霍岚昨天还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云妙晴的方方面面, 这会儿又开始不懂了, 不过不懂不影响她相信云妙晴的判断,大不了就是碰个壁, 也没多大损失。
两人穿好衣服, 在这间独属于她们俩的小屋里用完最后一餐饭,背上行囊锁好门,踏上了前往帛州之路。虽说这世道绝大多数百姓都在到处逃窜躲避灾祸, 却也有胆大要财不要命的商贩冒死往来于各地之间,上辈子霍岚她们就遇到几个,知道帛州那边暂时还好,跟周边几州时不时有点小摩擦,但境内还算安稳。
那时候云妙晴便要带霍岚奔帛州去,只是路上病得太重,实在承受不了奔波之苦,最终放弃了去往那边的打算。此次她二人重新走上去帛州的路,霍岚一路上万分小心,不敢有半刻松懈。
巧的是,她们途中还遇到了一拨上辈子遇到过的强盗贼寇和一伙兵痞流氓。上次霍岚跟云妙晴只能东躲西藏,受了不小惊吓,也遭了不少罪,而这一回霍岚已非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习武多年,武艺已有小成,并不怕他们,还反过来把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
经过这两遭,霍岚的信心又足了些,沿途瞧见一些受欺负的百姓,在云妙晴的授意下能帮便帮上一把,如此历时两月之后,二人总算到达了帛州州府溧汶城外。
今时正值春暖花开,溧汶城外杨柳依依,本该随处可见跟三五好友结伴踏青的文人墨客,然而此时这里和千阳城一样,城墙根儿下满是别处逃难来此的流民百姓,城门倒是没紧闭着,只是派有许多士兵把守。
“站住,你们两个可是要进城?”守城的士兵拦下霍岚跟云妙晴,不问她们从何处来,亦不问她们要进城做什么,开口只问是否要进去。
这可与别处不同。霍岚跟云妙晴对视一眼,云妙晴上前一步:“正是,不知……”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那守卫不耐烦打断:“交一百两银子。”
溧汶城堂堂一座州府竟公然收入城费?!两人听城门守卫这话都有些吃惊,不过如今这世道,出现什么事也用不着太过惊异。
云妙晴默默从包袱里拿出两锭银元,这还幸亏那日她甫一听闻皇帝驾崩,便及时与霍岚去千阳城内钱庄里将银票换了现银,否则这会儿还未必拿得出银子。
守卫接了云妙晴的银元,拿在手里掂了掂,末了丢给她一块木牌:“进去之后别乱走,左拐第一个路口找一个姓张的老头儿。”
云妙晴接了牌子,与霍岚一前一后往里走,不想那守卫又是把刀一横,这次他拦在了霍岚跟前。
“你,也是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居然只是一个人的入城费!饶是霍岚见识过战乱中的许多怪诞行为,也被溧汶城这一规定震惊了。
这乱世有钱没钱暂且不说,但凡大老远从别处逃难来这里的,很少独自一人,要么拖家带口,要么跟同乡一起。一人一百两,几个人就是好几百两,就算这些人原本有这么多钱,好几百两带在身上,没点本事也早在半路上让人抢了去,哪里带得到这里来?
尽管心中诸多唾弃,但眼下霍岚跟云妙晴还得进城,不便在此发作。交过钱之后,那守卫给了她一块跟云妙晴一模一样的木牌,也是叮嘱她不要乱走,去找姓张的老头。
“如此一来穷人和普通平民都隔绝在外,进到城中的都是非富即贵,帛州刺史可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进入城中,云妙晴冷笑一声,“他有选择地将这些人放进来,总不会是只想捞这一笔入城费,溧汶城怕是已经让他变成了一座销金窟。”
这是霍岚第一回 来帛州,溧汶城从前是什么样她完全不知晓,因此也看不出溧汶城的变化,但有一点云妙晴说的没错,既然光入城就要交一百两银子,像她们这样的外地人在城中衣食住行恐怕还有的是地方遭剥削。
两人按那守卫所指在路口找到了一个胖墩儿老头。那老头弄了张躺椅就躺在路中间,大白日的鼾声震天响,被霍岚推醒后撩起眼皮子将她跟云妙晴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仿佛在掂量这二人值不值得他坐起来招呼一下。
为了避免在路上吸引太多匪徒,霍岚跟云妙晴穿着最常见的粗布衣服,没有太招摇。那老头儿看到她们的穿着先是嗤了一声,接着又在她二人脸上来回看了数遭,这才慢吞吞坐起身,竖起他那短胖的手指对她二人道:“下房一两银子一日,中房五两,上房十两。”
霍岚还道自己听错了,睁大了眼睛问那老头儿:“你再说一遍?”
那老头儿似乎早就习惯来人有这种反应,慢条斯理地把他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回。
“别处最好的客栈住一晚才不过三百余文钱,你这儿开口就是一两,我要是住一年岂不是要三百多两?这还只是下房,贼寇都没你这么狠!”
面对霍岚的质疑,那老头儿撇了撇嘴:“你说的都是什么时候的行情了?现在咱们溧汶城里就是这个价,有地方给你们住就不错了。”
霍岚还待与他争论,云妙晴略微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拦在她前面冷着脸问:“那我们要是出不起这钱呢?”
“嗨,简单!”那老头儿拍了下大腿,又一次伸出他那只胖手:“两条路,第一嘛,我看你二人姿色不错,咱们城里现如今青楼妓馆可是一等一的火爆,包吃包住还能挣钱。”
“你!”霍岚一听更气了,扬手就要打他,被云妙晴拉了一把才恨恨作罢。
那老头儿见来人之一很有些凶,像是不太好惹的,稍微瑟缩了一下,才又回嘴道:“你这女娃瞪我做什么,老头儿我这把年纪了,就图点钱,又不图你们别的,告诉你们这些也是看你们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好心帮你们。
再说了,别说是你们两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哎哎哎,就那个,看见前面巷子口走过去那个穿灰衣服的人没有,他原先还是哪里一个地方的县丞来着,上月钱花光了,把他老婆卖去了妓馆,一开始哭哭啼啼好不舍的,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
前方巷口,一个男子喝得醉熏熏的,怀里还搂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两人说话口音完全不同,显然那女人并不是他原配娘子。
入城费收的那么高,一天也未必能进来一个人,那老头儿大概无聊的很,难得跟人聊开了便叨叨叨个没完。
“我跟你们说,现在这城里头干什么都贵,除了少数几个特别有钱的,时间久了哪个撑得下去?那些个举家迁来的世家富户,等钱一花完还不是把他们的大老婆小老婆女儿孙女往妓馆里一卖,这样女的不至于饿死,男的呢少了几张嘴吃饭,隔三差五还能从她们那儿讨来些钱花花,多好的事啊。等你们在这城里待久一点就习惯啦,这年头能活命就别挑挑拣拣的了。”
“我呸!”霍岚啐了一口,忿忿道,“这么好的事那些人作甚么要卖老婆卖女儿?怎么不把他们自己卖进去?”
云妙晴脸色亦是有些发青,却还算冷静道:“你刚才说的这是一,那二呢?”
“二嘛……”那老头伸长脖子朝右后方扬了下下巴,“喏,这种棚屋,三十文钱一晚,想住也行。不过我得提醒你们,就算是住这种棚屋你们也要想办法弄点钱,不然等交不出钱的时候就会有人过来把你们赶出城,那些个官差可不像老头儿我这么好说话。”
老头说的棚屋跟岷州那些城外村头的差不多,四面豁风,也就能挡挡雨,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这是在城里面的,比城外安全一些。
说起城外,方才霍岚跟云妙晴进城的时候,溧汶城外的流民全是露天席地挤在一处。岷州那么穷的地方,当地官员好歹还给逃难过来的百姓们搭个屋棚,帛州刺史竟然嫌贫爱富到这种地步,城外的人没有钱,他就连个屋棚都懒得给人搭!
云妙晴神情愈发阴沉起来,当即二话不说牵起霍岚便走,身后那老头儿扬声喊:“哎你们不住吗?你们现在嫌贵,等再过阵子城里住处越发紧张,就是这个价你们也住不到啦!”
“气死我了!”霍岚一脚踢在路边树上,合抱粗的大树被她踢得直颤,树叶沙沙落下好多片,“我还以为这里不打仗,应该是个能收留难民的好所在,没想到这些当官儿的比禽兽还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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