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夏还上初中的时候,杨旗就给他放过91年莫斯科音乐节的录像视频。那是一场由演出者和观众共同完成的大型行为艺术。重型音乐像机关枪一样从舞台上宣泄而出,台下的观众脱掉衣服,满身汗水地跟随音乐狂舞。人头攒动,汗水在阳光下闪光。军事武器和极具攻击性的riff画面交错出现,充满了意识形态对抗的意味。
从那时起他真正地喜欢上了摇滚乐,追寻重型音乐中的叛逆精神。他周遭世界的迷墙被摇滚乐的炮弹给击垮了,露出背后的空洞。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每天听六小时的音乐,连刷牙时也在听,他躺在这片沼泽里不愿出来,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那时他没什么朋友,每天就是疯狂地练琴。有一回,他放学后被同年级的一群男生揍了一顿,连随身听也被摔碎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爷爷去世。
杨子夏的父亲是家里的次子,需要从外地赶回来出殡。
那时,父亲在一家物流公司当卡车司机,跑长途,没有五险一金,吃住全在车里解决。因为长期坐在驾驶座上不活动,身体胖了一圈。再见面时,杨子夏几乎快认不出他了。在杨子夏记忆里,父亲一直是照片中那个身穿皮衣和喇叭裤的青年。
父亲给两个儿子带了份礼物:他以前用过的吉他。
尽管许久未见,父亲一开口,还是原来的腔调,只是愤世嫉俗的味道没了,剩下的只有被生活磨尽后的淡然。他依然关心两个儿子,但他已经建立了新的家庭。杨子夏觉得自己和哥哥像是被切断的植物,离开了土壤,没有根基,没有依凭,在一片水中生长。
葬礼上,杨子夏和杨旗跪在爷爷的棺材旁,烧纸钱飘出的烟熏得他们双眼发酸。杨子夏第一次经历生死,往日陪在爷爷病床边的景象一幕幕闪过他眼前。在灵乐响起的那刻,杨子夏感觉胸前受了一击,对他而言,生活从未如此沉重过。人死如灯灭,纸钱余烬飘过,骨灰罐一埋,就入土为安,此后是言语无法抵达的地方。
在葬礼之后的一段时间,杨子夏一直在琢磨生命和死亡。他经常梦见自己躺在棺材里的场景。每天醒来后,他会对着镜子问自己:如果今天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我要选择如何度过?
在不断的追问中,他找到了一些答案,又抛却了另一些。如果像爷爷或父亲那样,不得不忍受生活的痛苦,那为什么不选择一种更轻松的方式去接受这种既定的事实?如果外在的事情无法选择,那他至少可以决定自己是笑着度过这一天,还是哭泣着度过。死是不可避免的,但在那到来之前,他想活得轻松一些。
第23章
杨子夏站在玄关的全身镜前。
镜中的他身穿一套黑色T恤,破洞牛仔裤,脖子上系着哥哥的红方巾。他扭动身体,观察镜中的自己,把渔夫帽戴上后,又取了下来,犹豫不决。
他试了试哥哥的圆框墨镜,约翰·列侬那款,但戴上之后很不习惯,还是摘掉了它。他对着镜子摆出弹琴的造型,假装神情冷漠,但没几秒就绷不住,傻笑起来。
“行了,就这样吧。”他自言自语道。表演最重要的就是舒服,如果穿着的行头让自己拘束,那还怎么放开演?
他背上琴盒,推开了家门。
和往日不一样,这天学生不再千篇一律地穿着校服。一路上杨子夏撞见了好几个奇装异服,脸上带妆的同学。也就只有这一天,教导主任和仪容仪表督察员才会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他背着琴盒走进教学楼,顿时察觉到好几道向自己投来的目光。其实他今天没怎么刻意打理,穿的也是跟上回在高校表演时差不多的装束,只不过早上洗了个头,用吹风机随便吹了造型。
一楼过道里站着一群身穿亮片衣服,头戴额饰的女生,估计不是1班就是2班的舞蹈演员。她们排队站在教室门口,有说有笑地等待化妆。杨子夏避开她们,从另一侧的楼梯上去。
7班教室里只剩下几个话剧演员,其余作为观众的学生早早地就进礼堂去了。
杨子夏一走进教室,就看见孙小虎坐在化妆师面前,眼睛微闭,让化妆师给他画眼线。他今天梳了个大背头,脸上厚厚地搽了一层粉底液,两团腮红分外妖娆。杨子夏一声闷笑没憋住。
吕蒙蒙看见站在门口的杨子夏,连忙把他拉了过来。
“你就穿这套去表演?你要说你是去广场上卖唱我还信。赶紧,等孙小虎画完,让我姨也给你化点妆。”
化妆师是吕蒙蒙的二姨,在婚纱影楼工作,平日画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婚礼妆容,整个人看上去也十分精致,假睫毛一眨一眨的,做过美甲的指甲泛着玻璃水光。
杨子夏往她手边瞄了一眼,桌上备置着齐全的行头,眼影盘,修容盒,大小粗细不一的毛刷,看着就像带工具上门出诊的外科手术医师。
孙小虎说:“小夏,你怎么才来啊?我以为你跟你们乐队的人一块呢。”
“别说话。”化妆师正在给孙小虎上唇釉。
杨子夏把琴盒靠墙放好。班里的桌椅被摆成了回字型,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桌子是哪一个。
其他几个话剧演员的妆容和服饰都已就位,正在对台词。杨子夏跳到桌子上坐下,看化妆师给孙小虎上妆。
“阿姨,等会那个粉能不能少扑点儿给我?”杨子夏指着对方手里的粉扑。
她看了杨子夏一眼,轻笑道:“你想要裸妆是吧小帅哥?”
“是叫裸妆吗?”杨子夏搔搔脸颊,“反正就越淡越好,看不出来那种。”
化妆师拍拍孙小虎的肩膀。“你画好了。”
杨子夏接过孙小虎的空位。化妆师扳正他的肩膀,打量他的脸型。“你轮廓挺重的,修容不用打太多,卧蚕这里加深一下就行,主要上点遮瑕就好。”
她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挑拣。站在一旁的孙小虎抱臂看着杨子夏,道:“小夏,你这身行头不错啊。”
“都我哥以前穿下的,”杨子夏说,“你站这儿看热闹,不用去排练了?”
“我都练好了,等会你就瞧好吧。”
“嘁。”
“哎,你紧张吗?”
“有点,你呢?”杨子夏说。化妆师在他脸上抹下几道粉底液,用美妆蛋涂开,他感觉脸上冰冰凉凉的。化妆师力道轻柔,涂过眼周时,他闭上了眼睛。
孙小虎说:“要说不紧张那是假话,但越怕就越容易搞砸,对吧?所以别多想,平常怎么排的,就怎么演。”
“你今天又悟了?”杨子夏闷声道。
“没有,我就是觉得早演早解脱,天天背那些台词都腻了。哎,门口有人找你,那是梁放吧?”
杨子夏回头一看,梁放提着琴盒站在教室门口,装束也跟杨子夏差不多:白色T恤配牛仔裤,只是外面套了件夏威夷衬衫,平常戴的那副眼镜换成了黄色镜片。化妆师把杨子夏的脑袋掰回来,继续给他上妆。
杨子夏喊道:“老梁你进来啊!化妆了没?”
梁放提着琴盒走进教室。“我说怎么给你发微信消息你没回,原来在这儿呢。”
“斐姐来了吗?”
“来了,她在校门口,雷铭去接她了,”梁放环顾教室,“你们班人都走空了啊。”
“嗯,他们已经去礼堂了,你等我一下吧。”
化妆师熟练地上完了剩下的妆容,拿镜子给杨子夏看。杨子夏差点没认出自己。镜子里的他跟开了美颜效果的相机似的,皮肤没有瑕疵,眉型修长,双眼有神,让他一时有点不太习惯。
其实杨子夏本来底子不差,只是对护肤打扮没花过心思,稍微收拾一下,倒也称得上出众。但他一开口就破了偶像的人设。“靠,老梁,你说我这样能出道吗?”
“出个屁,”梁放一拍他脑袋,“赶紧拿着琴闪人,别让斐姐和雷铭他们等太久。”
杨子夏和梁放急匆匆地离开了教室。往礼堂走的一路上,盯着他们看的学生明显更多了。杨子夏后悔没戴帽子,不然还能遮一下脸。
他们从礼堂后面的入口进去。等在外面候场的演员告诉他们节目才刚开始,要轮到他们,还得等上一小时。舞台上传来主持人的声音,站在后方听,显得不太真实。
“……在这金秋十月,我们终于迎来了华英高中第11届文艺汇演。来自高二年级的26个班级为我们准备了别出心裁,精心设计的节目演出。同时到场的还有来自校务处,以及高二年级组的各位老师。请让我们为大家介绍一下今天的第一位嘉宾,华英高中的校长——董琳女士!”
一阵掌声从座席上传来。梁放拉了拉杨子夏的胳膊,说:“走了。”
在大礼堂的楼下,有几间专门为候场演员准备的排练室,过道里也站满了等候演出的学生,每个班都有自己的一块牌子,写着高二X班的红字。活动的管理人员来来回回跑动,让即将上场的班级做好准备,因此现场颇为混乱。
提前到达的雷铭和斐扬占了一间堆放清洁用具的杂物室。杨子夏和梁放跟他们在这里汇合。
斐扬和雷铭也是T恤搭牛仔裤的装扮,没多花心思。斐扬画了淡妆,皮肤看上去比平时要细腻。雷铭戴了顶渔夫帽,帽檐遮住了他的双眼。
狭小的空间内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在经过近一个月的排练后,他们终于迎来了这场考试。
杨子夏打破了沉默。“咳,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正在调音的梁放看了他一眼。“那你说个笑话让我们听听。”
“笑话?你这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杨子夏捏着下巴,“你知道把一个长颈鹿放进冰箱要几步吗?”
“三步?”梁放说,“开冰箱,放长颈鹿,关冰箱。你逗我玩呢?这么简单的题。”
“那把一个大象放进冰箱呢?”
“三步啊,开,放,关。”
“错!要四步。”
“哪四步?”
“开冰箱,取出长颈鹿,放大象,关冰箱,”杨子夏说,“再问你一个:一只猪它一直走,走到了英国,变成了什么?”
“呃……培根?”
“pig.”
梁放摆手。“这个不算,再来个。”
“杨子夏,你可以放首歌吗?”雷铭忽然插嘴道。
杨子夏一愣。“呃,可以啊,你想听什么?”
“你自己看。”
斐扬停下在鼓垫上的练习,搓了搓出汗的手掌。她每次上台前都会这样,双手出汗,握不住鼓棒。
杨子夏用手机外放了一首摇摆感很强的爵士乐,舒服,干净。在爵士乐的伴奏下,原本僵硬的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今天演出完,我们去吃大河内烧烤。”梁放说。
“护城河旁边那家?”杨子夏说。
“对,你吃过?”
“没吃过,但听说过他们家,市里的电视台不是还去那儿拍过节目吗?”杨子夏说,“我每回从那儿路过,他们门口的电视都在放那节目,我看他们就差跟蔡澜合张影了。”
“我们晚上去那儿吃,我请你们。”
杨子夏和斐扬同时叫出声来。“可以啊老梁,够意思。”
“一说到吃的你们就来精神了。”梁放说。
“谁让你是我们几个里最有钱的。”斐扬说。
梁放忽然想起音箱的事。“你们刚去琴行借好设备了吧?”
“抬过来了,在后台放着呢。”雷铭说。
“那就好,应该没什么问题,”梁放咧嘴一笑,“咱们这回可是来真格的了,你们都准备好了吧?”
杨子夏伸出手。“要喊个口号什么的吗?”
其他三人把手摞在他的手背上。“蜉蝣牛/逼!”梁放道。
在狭小的杂物间里等候了近四十分钟后,终于轮到了他们。他们手持乐器,从其余等候上场的演出者中间穿过。杨子夏觉得手中的贝斯像是一把武器,给了他力量。这条通往战场的路十分漫长,但站在他身旁的同伴让他感到心安。
乐队的成员等候在黑暗的幕帘后。站在杨子夏身后的雷铭碰了一下他的手腕。
杨子夏转过头,雷铭在他耳旁低声说:“你今天穿得挺帅的。”
这没来由的话让杨子夏的耳朵一下子烧起来。他摸摸耳廓。“呃……谢了,你也是。”
紧闭的幕布后,主持人正在念稿。与此同时,乐队成员走上舞台,在乐器前落座,将乐器线材插好。跟在livehouse里演出不一样,这种时候他们没有试音的机会。
主持人说:“……送走了民国的知识分子,让我们重回阳光明媚的21世纪。在我们的校园里,有着这样一群用音乐书写青春,歌唱生活的同学们。他们是来自高二年级的蜉蝣乐队,成员分别是高二3班的雷铭,高二7班的杨子夏,以及高二10班的梁放。今天他们为我们带来了一首好听欢快的歌曲,请大家掌声欢迎他们的演出!”
杨子夏屏住呼吸,将手指放在第一个音符对应的琴弦和品位上。乐队的其他人像是静止的剪影,一动不动。
在他们面前,暗红色天鹅绒布的帷幕正在缓缓拉开。
镁光灯刺入他眼中,一下子让杨子夏看不清台下的景象。
最初的眩目过后,他看清了台下的观众,一片黑压压的人头,坐满了每一个椅子。这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梦境,偶尔的窃窃私语声在台上听得十分清晰。杨子夏站在舞台的右侧,前方是手握话筒杆的雷铭的背影。他脑袋低垂,仅从背影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台下的观众在尖叫,大多是女生。雷铭低声对话筒说:“大家好,我们是蜉蝣乐队,今天带来的是一首红辣椒乐队的Snow,希望它能让你们快乐一点。”
他侧过身,跟梁放交换了个眼神。
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梁放拨响了吉他的前奏。欢快的旋律立刻将全场带入一种气氛之中,人们欢呼起来,像获得了某种解脱。在连续看了十多场同类型的表演后,这种乐队演出确实能让他们眼前一亮。斐扬和杨子夏的加入让旋律丰满起来,他们跟随节奏摇晃着身体,舞台下的观众对他们而言是不存在的,唯一真实的是此刻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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