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夏跟着杨旗走出房间,追问道:“她带的行李多吗?你们打个车回来吧,别坐地铁了。”
“嗯,打车,”杨旗打开冰箱,指着冷藏柜里的一次性保鲜盒,“这些是我晚上带回来的剩饭,你明早热一下吃。”
“你们晚上吃的火锅啊?”
“嗯。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杨旗站在洗手池前,从镜子里望着站在他身后的杨子夏。
“我、我刷牙。”杨子夏从台上拿起他的刷牙缸。
“你非得跟我挤一块?”杨旗无可奈何地往一侧让了让。
“你是我亲哥,我不挤你挤谁?”杨子夏把牙膏抹在牙刷上,开始刷起牙来。杨旗洗了个手,用毛巾擦净水滴。他听见杨子夏嘟哝道:“怎么事情都赶到礼拜五了?”
“还有什么事?”
“雷铭他们也是明天打比赛。我还打算溜过去看看的。”
“他给你票了?”
“没有。”
“那你看空气呢?”
“我在场馆外也能,呃,看到一点啊。”
“你还是老老实实呆家里等妈回来吧。”杨旗说。
杨子夏吐掉漱口水,嘴角沾了一圈泡沫。“行行行,咱就等着给她接风吧。”
杨旗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住没说出口。他摸了摸杨子夏的头,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杨子夏盯着镜子里哥哥的背影,觉得他有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杨子夏耸耸肩,把这些心思抛在脑后。妈就要回来,他放羊的日子也要结束了。
第二天早读前,米娜给全班同学发了这次期中考试的排名单。
一张A3纸密密麻麻地印着每个学生的年级排名、班级排名和各科成绩。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在这个班级里所处的位置。
杨子夏习惯性地从下往上找,掠过贺军翔和孙小虎,还没有找到自己,他心里越来越虚。直到跳过近三分之二的名字后,他才找到了自己。
姓名杨子夏 年级排名561 班级排名19 语文101 数学102 英语139 ……
杨子夏像被电击到似的在座位上抽搐了一下,在心里比出一套军体拳。老天开眼,送他进了班级前二十。他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闷声做了一个skr的手势。
“子夏你在哪儿呢,我怎么找不到啊!你是不是没考试?”贺军翔在一旁嚷嚷道。
杨子夏收敛起笑容,用食指敲了敲名单上的某处。贺军翔定睛望去,像见鬼似的大叫出声:“我/操!你是不是作弊了!怎么一下考这么高!”
“去你妹的,我这是头悬梁锥刺股寒窗苦读的结果好吧!”
“那你数学怎么可能上100?你平常不都不及格的吗?”贺军翔掐着他的脖子,“快说,你是不是外星人变的?把我同桌还回来!”
杨子夏被摇得发晕,一把拨开贺军翔。“本大爷就是杨子夏杨子夏就是本大爷,如假包换童叟无欺,你只是嫉妒我考得比你好。其实,这就是我本来的实力。”他拂了拂额前并不存在的刘海。
高处不胜寒啊。杨子夏在心里叹了口气。
贺军翔愣愣地看着对方,一时还无法接受自己的同桌原来是个学霸的事实。明明大家一直都是混在倒数抱团取暖的,怎么这小子就突然发迹了?
班主任米娜显然也难以相信这个事实。
照惯例,每次大考结束后,她都会把班里排名前十的学生单独叫到办公室里“交流”,让他们自己讲这次考试的失分点在哪里,给他们紧紧螺丝,打一针鸡血。但这回,超常发挥的杨子夏就像庄稼地里一夜之间蹿高成熟的稻谷,在一片平茬里显得十分突出。因此米娜第一个就把杨子夏叫到了办公室。
她怀疑杨子夏是不是作弊才考出这样的好成绩,但考虑到杨子夏作为一个学生的自尊心,她没有像贺军翔问得那么直接,而是旁敲侧击地问他这次为什么会考得这么好。
杨子夏没有察觉到米娜问这些事情的意图,一五一十地把他学习的方法说给老师听。米娜挑出他的物理试卷,让他分析错题,杨子夏也解释得头头是道。米娜又想到他最近在课堂上的活跃表现,一时心中将信将疑。
也许这孩子真的是在认真学习。米娜心想。学期初那一次叫他家长来谈话,到底还是有用的。
她没再多说,只是让杨子夏把这种好学的劲头保持下去,不要因为一次好成绩就沾沾自喜,开始松懈。
整整一天,杨子夏都处于飘的状态。他头一次对自己感到有信心,甚至开始相信自己真的有可能考上一个好大学。窗外的阳光都似乎是个好兆头,象征他光明的未来。
他一放学就迫不及待地骑车往家里冲,背包里塞着那张排名单。他想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哥,雷铭,还有马上就要回来的母亲。
他骑得太快,路上差点撞到车。司机气得在他身后大骂,杨子夏头也不回,将脚踏板踩得飞快,像永不停止转动的仓鼠在跑轮。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像上升的氢气球,想要摆脱地心引力,向真空宇宙飘去。但当它抵达大气层的时候就会因为压强而破裂。正如快乐只是短暂瞬间,而它会在你意料不到的时刻猝然破灭。
当杨子夏推开家门,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哥哥和母亲时,便已察觉到这种转变的来临。
电视机没有打开,落日余晖落进来,照得屏幕上的灰尘纤毫毕现。玄关旁放着一只28寸的行李箱,连箱套都没有取掉。母亲的高跟鞋甩在一旁,一只直立,另一只躺倒,尖尖的鞋跟冲一侧歪斜。
杨子夏把书包放在鞋柜上。母亲和杨旗听见门口的响动,转头望来。她还穿着那套黑色的工作套裙,肉色长筒袜。她嘴角的口红已经搽去,只剩枯白色,但眼线仍残留着,和皱纹并行不悖。
母亲站起身来,想拥抱他。但杨子夏愣愣地站在那里,一时有些难为情。
“你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她说,“你有好好吃饭吗?还有晕倒过吗?”
杨子夏摇摇头。“没有,就晕过那一次。哥最近一直在给我做饭,我吃得挺好的。”
母亲摸了摸杨子夏的头。“头发长了,该剪了。明天去理发店打理一下吧。”
杨子夏忽然想起什么,“你不是说给我们带礼物了吗?”
“有啊,就在那个箱子里,等会看,”她拍拍身边的空位,“你先坐下来吧。”
两个月没见,杨子夏竟对母亲感到些许生分。他依言坐下,不知该说些什么。对他而言,母亲同时承担了两个角色,既是父亲,也是母亲。从某些方面说,他和母亲间的距离,并不比和哥哥间的距离更近。
“我有事要跟你说。”
杨子夏心里一沉,直觉性地预感到有什么坏事要发生。每次都是这样,每当他遇到好事,高兴到极点的时候,就会有一股向下的力量要拉扯住他。
“这次出差比预想得要久,是因为我被派去外省的总部做审计工作,那边业务量比较大,他们人手不足。总部……打算让我异地调职,空降到那边做审计部门的副主管。这次调动会涉及到职位晋升和涨薪,上面希望我能尽快过去。这两个月我就是去那里熟悉工作的。”
杨子夏慢慢地说:“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要被调到外地工作?”
“是的。”
“要去多久?”
母亲抿了抿嘴唇。“很可能就一直在那里干下去了。”
“为什么不让别人去?”
“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怎么会没有呢?你们公司不是有很多人吗?为什么非要你去?你在这里定居这么久,都有房子了啊!你要是过去的话,我和我哥怎么办?”
母亲看了一眼杨旗。“你哥大了,能照顾自己。他可以住校,吃食堂。但你年纪还小,不能光靠你哥照顾。我去学校帮你办转学手续,下学期你跟我去外省,念那里的高中。”
杨子夏甩掉母亲的胳膊,“我不转学!我要在这里念到毕业,哪有高二了还转学的!”
母亲叹了口气。“小夏,我也没有办法,但这是对你更好的选择。我都帮你找好学校了,那里的高中是封闭式管理,每年高考全省前一百里,很多都是从那里毕业的。你在那里念书的话一定能考上好大学。”
“我说了我不转学。我要是跟不上他们怎么办?我的朋友都在这里,你让我到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重头开始,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直接下决定?当初你和我爸离婚也是,一声不吭就办了,从头到尾都没问我和我哥的意见!”
最后一句话杨子夏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
“小夏!够了!”杨旗站了起来,“你怎么跟妈说话呢!”
杨子夏跟他哥对吼道:“你是不是从头到尾都知道整件事?你们一直都是这样,当我是个小孩,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告诉我!到最后把所有事情都计划好了才告诉我,说你就得按我们说的来!你们爱做什么就自己做,只要别对我指手画脚!”
他打开防盗门,跑了出去。
“小夏!”杨旗冲了出去,楼梯间里回荡着二人急促的脚步声。
单元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杨旗跑出楼道,杨子夏已经骑着自行车消失在了小区道路的拐角处。
“草……”杨旗撑着额头,低声骂道。
“他去哪了?”母亲跟了出来,手里握着杨子夏的手机,“他手机都没拿呀!”
杨旗接过杨子夏的手机。“我去找他,你先回家吧。”
母亲抓住杨旗的手腕。“给他一点时间。这事对他来说确实有点突然。”
“好吧,我知道了,”杨旗推着母亲进单元楼,“你先回去,我找到他了给你打电话。”
“你俩小心一点。”母亲一脸忧心忡忡。
第30章
这不是杨子夏第一次离家出走,杨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会跑去哪里。
他赶到南湖公园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公园的大门落了锁,从正门进不去。
街灯落在大门外的公告牌上,映出橘色的光。门口有摄像头,红灯一闪一闪的,像某种秘而不宣的信号。杨旗轻车熟路地绕到一侧的山坡上,翻围栏进了公园。
上次他这么做,还是杨子夏念初三的时候。
那时,杨子夏在学校里跟同学打了架,回来后被妈骂了一顿,要拉他上同学家里道歉。小夏不愿意,一溜烟就跑掉了,活像条泥鳅,抓都抓不住。杨旗在公园里找了一个多小时,着急得背后冒冷汗。
那时,杨子夏藏在儿童乐园的滑梯上,听见杨旗的呼唤声也没有应答。杨旗把手电筒扫来扫去,照出滑梯上的一重人影,才找到他。
兄弟俩回到家后,母亲把杨子夏骂了一通,但第二天早上还是给他做了早饭。吃完饭后,她领着杨子夏去跟他同学道歉。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杨子夏都不怎么爱说话,最后是杨旗给他送了张铁娘子的正版CD,杨子夏的心情才好转。
过了这几年,杨子夏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像一个孩子似的容易被激怒,生气了就会想要逃避,而不是直面问题去解决它。
杨旗穿过密林,从墙垛上跳下来,独自在黑暗的步道上行走着。
南湖对岸的高楼灯火璀璨,近岸处映出水波纹中的倒影,再往湖心去,光便黯淡下来,只剩一潭广大而深不可测的黑渊。临湖的木栈道上,只有低矮的脚灯还亮着,炮制出一团一团的暖光。
杨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扫了一圈,没有发现人影,只好继续往前走。
“小夏!”他呼唤着,“杨子夏!”
夏天已经过去,蝉鸣声不知在什么时候绝迹了。细蚊无声地冲向栈桥的矮灯,如盐粒般依附于上。从湖面吹来的风带着秋寒,杨旗搓了搓胳膊,后悔出来时跑得太急,没能带件外套。
小夏现在应该也很冷吧。他心想。早点找到他,早点回家,谁都别感冒。
“杨子夏!”他对着黑暗喊道,“你快点滚出来!都多大人了还玩这一套!”
在黑夜中,通向公园深处的步道显得十分漫长。指示牌矗立在道路的交叉口。杨旗把手机的手电筒对准脚前,以免被什么给绊倒。
荷花池里传来微弱的蛙鸣,惟有两三只在彼此应和。杨旗在交叉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沿湖的大路。小夏不喜欢爬山,没必要到山上去找他。植物园现在也关门了,他进不去。能休息的地方只有野炊区、儿童乐园的滑梯,湖边的长椅。
杨旗慢慢地走着,手机的手电筒保持照亮脚尖前几厘米的位置。
小时候,父亲经常带他和弟弟来公园玩。那时这里没有今天开发得这么好,游人也不多。有小贩在花坛边摆钓鱼摊,小孩子可以用吸铁石做的钓竿钓假鱼,还能玩飞镖或步枪,射中足量的气球,能换一个玩偶。
那时,人们穿着用的确良制成的衣服,裙子是低饱和度的暖色。关于南湖公园的记忆留存在边缘已经泛黄的旧照片里:八岁的杨旗和四岁的杨子夏并排站在花坛的台缘上,另一边是一个他们早已忘记姓名的小女孩。杨旗左手抱着一把鹅黄色的水枪,右手握着弟弟的手;杨子夏愣愣地看着镜头,好像在这后面有什么令他惊奇的事物。
相片背后是用英雄牌蓝黑墨水写的一行字:2004.9.1 南湖公园,是父亲的笔迹。他隐藏在相机背后,照片外的地方,杨旗和杨子夏记忆的暗区。
手电筒的光扫到坐在长椅上的人影。杨旗摁熄手机,朝湖边的栈道走去。
身穿蓝色校服的杨子夏坐在长椅上,盯着湖面发呆。杨旗在他身旁坐下,双手交握,放在两腿间。
湖对面是一块黑暗的凹陷,它两旁是拔地而起的高楼,楼厦遍布光点,像一丛会发光的,有自己生命的树木。
杨子夏抬起手,指向那块低洼的区域,自顾自地说:“那片钉子户好几年了都没搬走,你看它两边的楼都那么高了,可它还是跟以前一样矮,好像跟彼得潘一样不会长高了。”
杨旗道:“是拆迁赔偿款不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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