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夏松开雷铭的手。就着手机屏的冷光,他从保温瓶里给雷铭倒了一点水。他托起雷铭的后脑勺,给对方喂水。水打湿了雷铭干燥的口腔和喉咙,一点一点地流进他的胃里。
雷铭躺回床上。他不得不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去呻吟。手腕的痛苦像是有一把锯子在锯那里,从皮肤到骨头,要切穿一切坚固和柔软的肉/体。
杨子夏把手放在雷铭的额头上,却不料摸到一手的冷汗。他吓了一跳,除了握紧雷铭的另一只手,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那只手紧紧攥着自己,从那份力道之强中,杨子夏能感受到对方的痛苦。他紧抿嘴唇,别开视线去看窗外。如果能将雷铭的痛苦分给他一半就好了。
他抚摸着雷铭的额头,用纸巾拭去对方额头和鬓角渗出的汗水。雷铭的父母正在病房外,听起来似乎在吵架,但听不清在吵什么。
“你不用忍着,痛就叫出来吧。”杨子夏低声说。这里只有他能听见。
雷铭没有叫痛,但攥着杨子夏的手加重了力道,十指嵌入他的手指间,掌心相贴。
杨子夏抿紧嘴唇,深深地吸了口气。雷铭越是这样,他就越难受。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沉默着承受,无论是命运的要求还是来自他人的期待,雷铭总是竭力做到最好,不抱怨也不拒绝,偶尔从眉间闪过的压抑和痛苦似乎也只是幻觉。
伪装的外壳戴久了,他的完美和强大就会让别人信以为真。但实际上,只有杨子夏知道他到底承受了多少。从雷铭出柜的那一刻起,杨子夏感到自己拥有了某种使命。在这世界上,恐怕雷铭只有在杨子夏面前才能那么放松,做最真实的自己。这更像是一种双向承诺,向彼此坦诚,保护对方。
杨子夏俯身向前,留心不压到雷铭的伤处。他再次把额头抵靠在雷铭的额头上,他们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在黑暗中这两个呼吸声交错纠缠,彼此包裹,逐渐融为一体。
他们的舌头相互试探,接触,用味蕾品尝对方的气味。杨子夏的味道犹如被夏日曝晒过后的空气。雷铭拱起脖颈,舌尖在杨子夏的齿间游走。杨子夏担心他乱动碰到伤口,便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按住雷铭的锁骨。他俯身更近一步,用舌尖舔舐着雷铭的上颚,勾勒着口腔的空隙。混杂的唾液从他们的唇间流出,打湿了枕单。他们紧攥着的手十指相扣。
杨子夏将舌头抽离出雷铭的口腔,带出一丝牵黏的细丝。他轻轻地吻过雷铭的唇瓣、嘴角、脸颊,耳垂。他的手托在雷铭的脖颈后,用指腹抚摸着新生的硬发茬。
杨子夏将唇贴在雷铭耳畔,低声问道:“还疼吗?”
雷铭的嘴唇贴在杨子夏的耳廓上,这里的温度比别处要高。他嗓音嘶哑地说:“疼,再来一次。”
杨子夏低低地笑了一下,和雷铭紧贴的胸腔传来震动。“你当我傻呢?”
他撑住雷铭身下的床板,直起身来。幸好现在是晚上,杨子夏的脸烧得都能煎鸡蛋了。刚才亲雷铭的一定不是他,而是寄住在他身上的妖怪。
他们的双手还紧攥着,掌心相贴的地方彼此传递着暖意,雷铭冰冷的手也有了些温度。
杨子夏心虚地瞥了一眼床帘外,病友的鼾声还在继续。刚才的动静应该没人听到吧?
“我去叫你爸妈来。”杨子夏说。他准备起身,但雷铭拽了一下他的手。
“不用。”
“他们就在外面。”
“就当我还没醒。”
雷铭的声音沙哑疲惫,毫无威慑力,但杨子夏还是听从了。
“你在这儿待了一晚上?”雷铭问。
“嗯,医生说你晚上有可能会醒来。”杨子夏不打算告诉雷铭自己家里的事情,让他安心养伤吧,别拿这些烦心事打扰他。
雷铭捏了捏杨子夏的手,他回过神来。雷铭说:“你躺我床上睡吧,我这边还有点位置。”
“不用了。你好好躺着,不用管我。”
“我睡不着。”雷铭盯着天花板。
“疼?”
“嗯。”
“疼的话你就掐我。”
“为什么?”
“把你的疼分我一半,你就少了一半。”
“杨子夏,你过来一点。”
杨子夏低下头,“这样吗?”
“再近一点。”
杨子夏又低了点,脸距离雷铭很近。
“再来点。”
杨子夏的鼻子都快碰到雷铭了。
“这样够吗?”
雷铭抬起脑袋,在杨子夏的嘴上飞快地啄了一下。但他起身的动作过于迅速,牵连到了伤口。他呻吟了一声,躺回枕头上。杨子夏连忙问:“没事吧?”
雷铭看着距自己咫尺之遥的杨子夏。在黑暗中他们的呼吸吹拂过彼此的脸颊,像一首彼此应和的对诗。杨子夏俯身把自己的嘴唇印在雷铭的嘴唇上,拓下一片柔软的触感。雷铭因干渴而龟裂的嘴唇早已被二人的唾液濡湿。
杨子夏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又不是不给你亲,你别忽然来这么一下,扯到伤口就坏了。”
雷铭无声地笑了笑。黑暗让他们都失去了戒心,做出那些在白天根本不敢做的事情来。
「视力正常的人很少知道太阳的亮度到底有多亮。
他们因为没有经历过完全的黑暗,所以不知道对于一些失明者而言阳光也是有亮度的。
每天看到的东西,我们都习以为常地接受了,但忘记这一切都基于我们拥有正常的视力这个事实。如果我们忽然失去视力,就会意识到曾经能看见的东西原本都是十分特殊的存在。」
雷铭忽然想起曾对章鑫说过的那些话,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的右手腕受伤了,还做了手术,这意味着他至少在一年内都打不了篮球。至于更遥远的以后,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昨天的比赛……”
“我们学校输了。听章鑫说,差对手两分。”杨子夏说。
不过,就算赢了又怎么样呢?雷铭想,反正他也没法再继续打下去了。失去了视力,便看不见太阳,只能隔着黑暗感受它的炽热和冷漠。而他拥有的事物也所剩无几了。
杨子夏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攥紧了他的手。
“雷铭,你还好吧?”
“嗯。”
“我……”
雷铭没说话,等杨子夏开口。
自己要转学的事不能告诉他。杨子夏心想。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雷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没有察觉到杨子夏的异常。即使是杨子夏吻了他,也没有带来多大的冲击感。疼痛麻痹了他的神经,让他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格外的不真实。这也许是一场梦。他想。充满了疼痛感的梦。
杨子夏把手掌放在雷铭的额头上,雷铭还在出冷汗。杨子夏开始有些慌了。
“我……我去叫护士过来吧,让她看看你的情况,要不然让她给你几片止痛药也好。”
雷铭松开杨子夏的手,低声说:“谢谢你,杨子夏。”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叫我大名呢?”杨子夏状似轻松地说,“叫我子夏吧。”
在黑暗中,杨子夏看不清雷铭的脸。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杨子夏将手从雷铭的指间抽出来,向病房外走去。
走廊里的冷光有些刺目。杨子夏眯起眼睛。雷铭的父母站在走廊的尽头,正在吵着什么。
“……都是你非要让他打篮球,这下好了,他这伤得都不知道这学期还能不能上课了!”
“大不了就留级嘛!那有什么!你说得跟天要塌下来似的!”
他们看见从病房中走出的杨子夏,停下争吵,神情都有些不自然。
杨子夏走了过去,对他们说:“叔叔阿姨,雷铭醒了,我去找护士看一下他吧。”
“他醒了?”雷铭的母亲连忙说,“那我去病房看看他。”
“你小声点,别吵着别人,”雷铭的父亲说,“让那孩子好好休息一下。”
“医生不是说至少到早上才会醒吗?”她望着杨子夏,一脸焦虑,“他怎么样了?”
“他……说伤口很疼。”
她蹙起眉头,心疼地说:“这么小的年纪就遭了这样的罪,这刀子要是我挨的就好了。”
雷铭的父亲跟上她,二人一齐往病房去,默契地放弃了继续争执的打算。
杨子夏绕过走廊。护士站亮着灯,一个值班的小护士正在打瞌睡,他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你好。”
护士抬起头,睡眼朦胧地看着他。“怎么了?”
“291号房,今天刚做过骨折手术的那位病人醒了。他伤口很疼,能不能吃点止痛药什么的?”
护士朝他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医生,哪能乱给药?疼就忍着。”
“他疼得都睡不着觉了。您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所有做过手术的人都是这么捱过来的,你去隔壁病房听听,那有床刚做过髋关节手术的病人,也是麻药劲儿刚过,在那喊疼呢,也没给止痛药吃。”
杨子夏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才能继续劝说。护士朝他摆摆手。“你们的病患要是想上厕所,需要搭把手,再来叫我。疼这点事可就别来找我们了,我们这儿没医生处方,可不敢瞎给药。”
杨子夏碰了钉子,只好折回病房。在病房口他停下脚步,隔着玻璃窗朝里打量。
最里面的床位亮着灯,帘布上映照出了人影,雷铭的母亲正在帮他喂水,他父亲站在一旁。三人的剪影形成一个稳定而完整的构图。
杨子夏慢慢松开病房的门把手,后退了一步,转身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去。
微信里有几条消息,是母亲和杨旗发来的。杨子夏一一回复后,将手机收进裤兜。
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冰水涤走他身上最后一丝困意,剩下的只有空洞而迟钝的感觉。
杨子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嘴唇,唇瓣带着湿润的水意。
吻没能带走雷铭的疼痛,反而让杨子夏对自己更加困惑了。在当时的那种黑暗下,这似乎是唯一合理的选择。除了一个吻,杨子夏不知道还能给雷铭什么,才能让他忘记痛楚,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他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着。从窗外吹来的冷风带走了他脸上的水滴。
穿过镜中的深处,杨子夏仿佛看到了球赛的现场。篮球从篮板上被弹飞,球员们高高跳起,眼中只有那颗下落的篮球,他们高举起手臂,努力够向那个唯一的目标,却没留意撞到了一起。“都怪那个傻/逼,”章鑫的声音回荡在杨子夏耳边,“他倒在哪儿不好,非倒在雷铭脚边,把雷铭给绊倒了。雷子怕压到他,摔倒的时候用手腕撑了一下地面,结果就骨折了。”
从那个高度落下,冲击力加上雷铭的体力,乘以重力加速度,对手腕造成的压力瞬间让腕骨移位,韧带撕裂。
杨子夏无法想象雷铭当时的痛苦,一想到那个画面他的心脏就会微微抽痛。他从未如此渴望自己拥有一个信仰,这样他就有一个可以祷告的对象,祈祷雷铭恢复健康。但他没有信仰,所有祈祷都落入黑暗之中,无处接收。
第32章
首先看到的是头顶的吊液瓶。再往前,对角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早间新闻。文字和画面组合成毫无意义的信息。主持人的嘴一开一合,吐出的语言传入耳中,无法激活大脑中的任何神经元组织。
阳光穿过窗户照射进来,细尘像某种浮游生物,在光海间游动。
这就是雷铭每天早晨睁开眼都能看到的景象。
疼痛在一天天消失。护士每次换药时,雷铭都能看见手腕上那条术后缝合的细细紫线。因为久不见天日,那片皮肤泛出异样的苍白色,周围贴纱布的地方,也留下黑色黏胶的边痕。
这是一次微创手术,再加上他年轻,体格又好,恢复速度比常人要快。医生每次来查房时都会感慨篮球员的身体素质就是不一样。
至于术后还能不能打球,医生保守地建议在近半年内不要进行中高强度的运动,半年之后再来医院复查,根据检查结果再进行新的诊疗。
雷铭在医院住了一周多,期间有不少人来看他。每个人都带了慰问品,病床底下堆满了礼盒。给同房的病友分了些后,仍剩下好几箱水果。
每天放学后,杨子夏都会来看雷铭。他们一起沿医院里的绿道散步,在住院部的不同楼层里上下乱窜,跑到精神病科偷窥里头的病房。走累了,他们就坐在小树林的长椅上,用同一幅耳机听纽曼MP3里的歌。没人的时候,杨子夏会偷偷拉雷铭的手,像在玩一个隐秘的游戏。
所有人都默契地不在雷铭面前提起跟篮球有关的事情。但越这样,雷铭就越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以往打篮球的片段。直到他主动跟杨子夏说起小时候的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开始打篮球吗?”
他们坐在石椅上,看着一个女人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走过。
“为什么?”杨子夏说。
“我小时候住的那个小区旁有处篮球场,每天下午都有小孩在那里打篮球,”雷铭望着远处,“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们的篮球砸到了我。我回家后,我妈看见我背上有瘀伤,就拉着我去找那个不小心用篮球砸到我的孩子问罪。那孩子的家长让他给我赔礼道歉。结果那小孩说,只要我跟他们一起打篮球,也有机会用篮球砸他。后来我就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天天打球。那篮球场又小又破,篮球架都掉漆生锈了,可那时我觉得每天放学后的那段时间是最快乐的。
“我上初中的时候搬了家,没有机会再跟他们一起打球。那几个人后来都跟我断了联系,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那个球场我还经常去,可惜在我上初三的时候,它被拆掉了。在原来的地方建了一间便利店,里面的烤红薯不错,挺好吃的。”
杨子夏看着雷铭,说:“你刚才说了这么多话,是我认识你以来你说得最多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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