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坐在那里,幻想着自己的作品印着自己的名字摆在书店的架子上。
他幻想着当自己走进书店,刚好有人拿起了他的书,翻读两页之后,毫不迟疑地决定买下。
宋铎抽着烟看他,背对着夕阳,后背晒得有些发烫。
原来冬天的阳光也能这么炙热。
林声的手心出了汗,鼻尖出了汗。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林声终于开了口。
“当然。”
“为什么一定要写这本书?”林声看向宋铎,他面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了眼镜,隔着镜片相望,他总觉得自己看不清对方的眼神。
宋铎显然并没有打算告诉他原因,被问起的时候,短暂地愣了一下。
“如果我说为了给自己的写作生涯一个完美的告别,你肯定不相信。”
林声笑了。
“这个故事是我一直都想写的,从我开始写作那天起就在策划着这个故事。”宋铎用力地抽了口烟,吐出烟雾的时候像是在叹气,“但我写不好。”
林声看过宋铎早期的作品,就是那本让他一夜成名的书。
那本书最开始只是一个短篇,发在公开平台上,字数不多,却情真意切,写的是一个小镇男孩追逐月亮的故事,在读这个短篇的时候,林声觉得自己跟那个追月亮的男孩融为一体了。后来他又看了扩写的长篇小说,虽然不比短篇带给他的震撼大,但也必须得承认是一部很优秀的作品,对于一个新人作家来说,十分出色。
所以,林声其实觉得很奇怪,明明当初能写出那样的故事的宋铎,怎么后来沦落到需要找枪手的地步?
是哪里出了错呢?
宋铎用夹着烟的手使劲揉自己的眉心,他很不愿意跟人聊起这个,这会让他看起来是一个十足的失败者。
这些年他努力维持自己的“人设”,他住在最高级的小区,享受着最有情调的小资生活,他坐拥名和利,走到哪里都是“才华横溢帅气多金的青年作家”。
“我写不出来。”只不过是几秒钟的沉默,宋铎却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败仗,他深呼吸,用力抽烟,别过头去不看林声。
“林声,天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林声皱起了眉。
“实在抱歉,能等我一会吗?”宋铎突然站起身来,看也不看林声,自顾自地往里面的房间走去,“等我一会,我一会就好。”
作为客人的林声突然被主人单独留在了客厅,斜斜地像是橘色颜料一样泼进来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是怎么了?
宋铎的很多行为看起来都有些不可思议,林声皱着眉头扭头看向他走开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先离开。
手机响了起来,是沈恪发来了信息。
这消息是张照片,他买给沈恪的八音盒被放在房间的窗台上,夕阳下,八音盒像是在发光。
林声看着照片笑了,他又抬头看了看当下的窗外,发现沈恪那边的夕阳要比这里的美。
明明是同一片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
林声的手指轻触着手机屏幕,像是触到了那边的光。
第19章
林声深刻地懂得,自然万物的呈现于每个人而言是不同的。
就像这夕阳,它客观存在,理论上他看到的和沈恪拍到的是同一片天,但因为心境,他觉得照片里的世界是柔软的、自在的、伴有玫瑰花香的。
他在等待宋铎的时候,一直默默地看着这张照片,它让林声觉得时间没那么难熬,他在这里坐着也没那么尴尬。
过了差不多快半个小时,宋铎终于重返客厅,他看起来状态有些糟糕,眼睛泛红,头发还湿着。
这样的宋铎让林声觉得疑惑,尽管对方不说,林声也看得出,宋铎在经历一场与自己的交战。
林声并没有多问,甚至一句多余的关心都没有,在他看来,这世界上每一个人每一天其实都在跟自己打架,只不过有时候一输一赢,有时候两败俱伤。
关于宋铎,林声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把礼物退还,然后拒绝对方的合作。
他得拒绝。
前提是对方没办法给他一个合理的、能让他接受的说辞。
为什么这本书这么重要?关于宋铎给他的说法,林声是有自己的判断的,他相信到目前为止,宋铎并不真诚。
这是林声意料之中的事,不过并不重要,宋铎确实没必要对他真诚。
宋铎出来后向林声道歉:“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等这么久。”
林声想说没关系,但只是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宋铎再次坐到他对面,像是很为难,手指捻着烟。
林声不想再这么继续耗下去,拿了包起身准备回去。
“等一下。”
林声刚站起来,宋铎叫住了他。
宋铎坐在那里祈求似的看他,这副样子让林声更是摸不着头脑。
赫赫有名的青年作家竟然对一个枪手露出这副表情,说起来都有些可笑。
“再聊聊行吗?”
林声不想继续浪费时间了,他觉得自己跟宋铎聊不出什么结果来。
“不用了,”林声说,“如果你要我为你工作,直接让工作室安排就行,我每个月都在交稿。”
“不一样,我说了这本书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林声皱起了眉,他已经背好了背包,打算立刻离开。
“林声,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宋铎泄了气似的,“但我希望至少能保留一丁点的自我。”
听到这里,林声彻底没了耐心。
一直以来林声虽然总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但他也不是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生活所迫,他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没有反应没有情绪只会接受,但今天他在面对宋铎的时候,他的火气突然就窜了上来。
这个人是在干嘛呢?
林声看着他,面露不悦。
背对着阳光的宋铎,身后是光辉是炙热,身前却仿佛被阴影笼罩着。
林声说:“你说什么自我?”
宋铎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讶,疑惑地看过去。
林声原本都要走了,说话间转回来,走到宋铎一步之外的地方。
他被夕阳晃得有些睁不开眼,皱眉皱得头有些疼。
“你有什么自我?”林声说,“这两年你写过属于自己的东西吗?你在书里表达的,是你自己的内心世界吗?”
宋铎被问得愣住了,看着林声哑口无言。
“你是偷窃的贼,我是你手里助你一臂之力的工具,我们都没有自我,不要在我面前提自我了。”林声的语气很平静,吐字很清晰,“宋铎,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们都很清楚,你不要想着骗我,我想赚钱,想成名,我想得都快疯了,但是你得让我知道我写的东西会去到什么地方。”
林声停顿了一下,他觉得有些哽住了。
宋铎可笑,他也可笑。
他一个彻头彻尾的loser,怎么有脸对宋铎这么说话?
可是他偏要说。
“以前工作室发来的写稿任务,我知道它们会被编在哪本书里,或者被复制粘贴到哪个网站上,”林声深呼吸,“我根据自己写的东西,拿自己应得的钱。我知道,我的文字只有在冠上你的名字时才是值钱的,可是你也得让我清楚,除了你的这个名字之外,我还在为了什么而写。”
林声说完,停下了,他在心里嘲讽自己,如果自己是宋铎,怕是下一秒就会把眼前这个出言不逊的人赶出去。
给脸不要,一个枪手还闹起脾气了。
林声突然觉得,如果说每个人都被挂在世界这个交易平台上待价而沽,那么他的售价一定是最低的。
宋铎一直坐在那里仰着头看他,或许从来没人这么跟他说过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林声没有说谎,他想要名,想要利,他有再多的文学梦,也不过还是一个俗人。
他之所以此刻如此愤怒,不过就是因为宋铎利用他却不够坦诚,说到底,他再怎么不愿意承认,也必须得面对自己来时隐隐抱有期待的事实。
他是要拒绝,可拒绝的心并不坚定。
他总像是在等一个说辞,让宋铎说服他,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工作。
“算了。”林声放弃了,在刚刚对宋铎说出那些话的同时,他明白他们的合作不可能达成了。
就算此刻宋铎再说什么,最后期限也已经过去,林声听与不听都改变不了决定了。
“我先走了。”林声说,“祝你顺利找到合作伙伴。”
他走到门口,换鞋,然而弄了半天也没打开这家的门。
宋铎一言不发地走过来,帮他开了门,送他进了电梯。
林声不去看他,心情很是复杂。
电梯下降的时候,林声恍惚到产生了幻听,他仿佛听见宋铎在对他说:如果你接受这份工作,你会有自己的签售会,会有自己庞大的读者群,会从那乱糟糟的群租房搬进这样的高级住宅,会拥有现在宋铎正拥有着的一切。
如果他接受了这份工作,他对沈恪说过的一切谎言或许都可以成为现实。
他可以把自己写的书签了名送给沈恪,可以跟沈恪在昂贵的酒店做//爱,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带对方回家。
可是……
林声走出电梯,走出楼门,走进了夕阳里。
可是,那只是“如果”而已。
没有人可以复制另一个人的“成功”,宋铎如今拥有的,他就算顺利出版了自己的作品,也未必能得到相同的“奖励”。
每个人的道路不同,命运线不同,林声朝着太阳下坠的方向走去,他决心改变。
手机又响了,是何唤打来了电话。
“哥,你在哪呢?”
“出来办点事,马上回去。”
何唤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对劲,林声有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遭贼了,”何唤说,“你走的时候东西都带着呢吗?妈的,我CD机都被偷走了。”
第20章
林声有时候会觉得,生活特别喜欢跟他们这种人开玩笑,可能上帝也喜欢看人手足无措,人类越是困窘,他就笑得越大声。
急匆匆地从宋铎家赶回去,再怎么快也还是用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
他整个人都慌得不行,不敢多问何唤,只能自己抓着公交车的扶手默默地祈祷。
林声他们住的这个地方,鱼龙混杂,真实的什么人都有,三教九流来来去去,今天这个睡在对面,明天就可能换了一个人。
最开始住进来的时候,林声很谨慎,他有一个行李箱,但凡出门都要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放进去,随手带出门。
那时候的他很清楚,这里不是家,只是一个歇脚点。
可是人啊,在歇脚点待得久了,就慢慢开始适应了,开始接受了,开始认命了。
这半年来,林声出门已经不会再随身拖着他的行李箱,那种感觉确实不好,仿佛他是这座城市永远的流浪者。
他也希望自己至少看起来是有根有归宿的。
他的行李也确实不多,一年四季就那么几身衣服换着穿,平常的生活用品一个袋子就能装完,除此之外就是他的笔记本电脑了。
那是他全部的身家。
林声出门的时候会把笔记本电脑锁在箱子里,再把箱子放到自己的床铺上。
他睡在上铺,被褥都是二手市场买来的,很旧,但他清洗得很干净,出门的时候会把被褥卷起来,旁边放着行李箱。
遭贼了吗?
贼有没有动过那个箱子?
到站后,他从公交车上像一枚子弹一样弹射出来,没有片刻停留地朝着那个群租屋的方向跑去。
在奔跑的时候,林声没有了任何杂念,他越跑越觉得思维纯粹,到了后来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因为什么奔跑。
他只是凭着本能疯狂地跑而已。
群租屋依旧吵闹,今天比往常更吵闹。
中介又来了,林声进去的时候听见那些人在吵架。
他来不及细听,这时候各种思维已经归位,他已经想起自己那样拼了命奔跑的原因。
他挤过人堆,去找何唤。
何唤在林声的房间,怀里死死地抱着那个笔记本电脑。
林声在看见他的一瞬间,松了口气,何唤却始终皱着眉。
“哥。”何唤走过来,并没有第一时间把怀里抱着的东西递给他。
林声看见何唤手背上的划痕,留下这痕迹的,应该是一把并不算锋利的小刀。
但刀就是刀,但凡是刀就能伤人。
“我跑过来的时候他正砸你箱子,”何唤说,“我给你抢回来了,但是不知道它伤着没。”
林声的注意力原本是集中在电脑上的,他回来的这一路都在想,如果电脑被偷了,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他短时间内是没有能力再买一台笔记本的。
他确信自己会被巨大的懊恼和失落充满,到时候怕是什么都没心思再做了。
在林声的认识里,自己就是这么个废物,常常会被情绪压垮。
但当他望向何唤,听见何唤的话,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在这场意外到来的事故中,最可贵的并不是他的电脑保住了。
可贵的是人,是唯独向着他的一颗心。
林声过去,搂住何唤拍了拍他的背:“谢谢。”
何唤依旧愁眉苦脸:“我刚才想试试能不能开机,它摔了一下,我怕摔坏了。”
“你的CD机呢?”
“没抢回来,”何唤说,“没来得及。”
舍弃了自己的CD机,却宁可受伤也守住了这台破电脑。
林声用手使劲儿搓了一把自己的脸,跟他说:“你等哥挣钱,给你买个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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