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义铖烦恼地抓一下头发,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地方能做错。他又看着手机,总不能一直不接一直打,那就真回到大半个月之前了。
“黄坏?你没走啊,进来啊?”
黄义铖转过头,收拾停当的李兆敏秀发飘飘,又变成大家都熟悉的小兆姐了。他闷头闷脑地揣了手机进去,抬眼一看,这么一会儿功夫,李兆敏不仅梳妆完毕,还在餐桌摆了早餐。
“阿姨做的。”李兆敏解释,“最近买了很多牛肉,就做了简单的小汉堡。面包是自己烤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味道的奶酪,就把我家这几种都擦碎了装盘,喜欢什么就自己放一点。黄坏,想用茶配这个一起吃吗?”
“都行。”黄义铖说着坐下来。
桌边另一位显然就是李兆赫的大哥。他带着镇定自若的笑意,向黄义铖点点头。
向来只闻其名,今天正式认识。初看他确实端庄镇定,再一看,不知是不是传闻影响,他身上确实有些阴郁压抑的东西。
李兆敏放下茶水,从容地坐在大哥身边,两人含笑注视着他,神态宛如他的未来公婆。
黄义铖猛然意识到现在究竟有多尴尬,没有准备任何礼物,也没有完成任何礼节。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当着两个人的面,从李兆赫的房间出来,还施施然地和他们一起吃早饭,是后背每一根汗毛都想离家出走的坐立不安。
李兆赫的大哥并没给他准备的机会,含笑说:“原来你就是黄义铖。我听过你的很多事。你和我弟弟相处得还愉快吗?”
“很好。”黄义铖谨慎地回答。
“那就好。”李兆赫的大哥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他还年轻,不懂事,如果给你添麻烦了,请你多多包涵。”
黄义铖僵硬地点头,出声问道:“李兆赫呢?”
不能让他一个人尴尬,必须叫上让他尴尬的罪魁祸首。大哥神色不变,而大姐一副“你懂的”的笑容。
“这……不是应该问黄坏吗?你做了什么,才让他一大早就跑了?”
就连老练如黄义铖都遭不住,急忙端起茶水喝了两口。李兆敏捂嘴微笑,及时说:“快吃饭吧。大家都要上班,有什么事,咱们晚上再说。”
黄义铖朝她半是感激半是尴尬地笑一笑,而李兆赫的大哥仍然不放过他,又说:“你会照顾好我弟弟吧?你对他是认真的吗?你保证吗?”
李兆敏不悦地咳嗽一声,黄义铖也觉得不快,然而这人毕竟是李兆赫的哥哥,而且,想一想,虽然不太可能,终究担心是安排好的场景,让李兆赫在一边偷听,便放下筷子,说:“是。我对他是认真的。会照顾好他。”
李兆赫的大哥缓缓点头。
早饭吃到一半,黄义铖又低头去看手机,李兆赫仍然没有回复消息,也没回电话。身后的大门突然传来轻微的门轴转动声,他转过头,李兆赫推开门,走进来,在踏上玄关的一刻抬头一看,顿时脸色僵硬,神情古怪地凝视他们。
“兆赫。”李兆敏招呼,“你去哪了,过来吃饭吧。”
李兆赫仍然一动不动,只有眼睛来回打量着他们。黄义铖有些担心,放下筷子,刚要站起来,李兆赫突然解冻,像百米赛跑一样冲向楼梯,旋风般冲上去,只听到乒乒乓乓的脚步声一路传到楼上,接着是叮叮咣咣的翻东西声。
黄义铖站起来,说:“我去看看他。”
他刚刚走到楼梯口,便听到楼上奔腾的脚步声。他及时向一边闪开,李兆赫三步两步地冲下来,手里攥着手机和钥匙,朝门口直冲而去。黄义铖急忙紧随其后。李兆赫腿长,又跑得飞快,黄义铖追到大门外才抓住了他。
李兆赫被他一拉手腕,挣了一下,没挣脱,也没有继续挣。黄义铖喘息着,稍微低头,细察他的脸。李兆赫眼光和他一触,立刻转开,阳光下,他的眼角蒙着一层再清晰不过的水光。
黄义铖惊得说不出话,原本的问题都丢到爪哇国,深吸一口气,迟疑地说:“……你怎么了?”
李兆赫轻轻摇头,嘴唇抿一条直线。黄义铖吞咽一下,谨慎地说:“如果是因为昨晚,那我道歉。有什么不高兴,请你直接说。”
李兆赫幅度很小、却很坚决地摇头,低声说:“无关的。”
那就好。黄义铖暗自放下一颗心。他抬手轻压一下李兆赫的眼角,问:“不是昨晚,那是什么?说给我听听,好吗?”
李兆赫脸颊线条凸起,他在用力咬着牙关,依然顽固地摇头。
看他这样,是真的不想说。这次和伊甸园那次不同,虽然在伊甸园,他问李兆赫,李兆赫也不愿意说,然而顶不住旁边的目击者三言两语,他没法去捂别人的嘴,只能在黄义铖的追问下挤牙膏一样补充。这次没有目击者帮腔,全部的突破点只有那一声震彻天地的摔门。
既然他不肯说,黄义铖也不便一直逼迫,看一看时间,大家上班的时间都要到了,便从李兆赫手中扯出车钥匙,说:“你是不是没吃早饭?我开车送你吧。”
李兆赫摇头,握着车钥匙的手指用力抓紧,然而黄义铖更加用力,两人争夺几下,李兆赫乖乖松开钥匙,跟在黄义铖身后上车。
黄义铖问了他新公司的地址,在路过的第一家麦当劳前停下,买了一套猪柳蛋堡满分,塞进李兆赫手里。李兆赫握着早饭,慢慢打开油纸,突然说:“你和他们早上吃的也是这个吧。”
黄义铖“嗯”了一声。
“好吃吗?”
“还不错。”黄义铖说。
李兆赫低低地“噢”了一声,一小口一小口怏怏地吃着,吃了半天,小蛋堡只下去半个,油条碰都没碰。黄义铖趁着等红灯的间隙,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腿,说:“快点吃。”
李兆赫看他一眼,眼圈渐渐红了。黄义铖实在顶不住他泪汪汪的样子,戳一戳他脸颊上嚼东西的圆形鼓起,说:“小同志,我只是在你旁边睡了一晚,你就哭成这样?嗯?那以后怎么办呢?”
李兆赫眼神闪动,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说:“你们早上一起吃饭,还挺完美的啊。”
完美?
“没有你在桌上一起吃,完美什么。”
李兆赫闷闷地说:“有我的话,你们还能吃得下去吗。没我,才能吃得开心。”
“少胡说。”黄义铖立刻阻止他,“有你在,我能多吃好几碗饭。现在快把这些东西咽下去,看不见你把他们吃了,我今天一天都吃不好了。”
李兆赫浅浅地笑一笑,果然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他把吃空的油纸揉成一团,塞进外卖纸袋里,又问:“我哥……我哥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语气里的犹疑让黄义铖隐约感到他大概是和大哥起了争执。
“让我好好照顾你。”他温和地说,“他说,他就这么一个弟弟,让我对你多包容。”
李兆赫不说话了,鼻尖开始发红,颤抖地呼吸着。市区交通时间有限,黄义铖只恨digital没有把办公地点设到城市的另一边。他将车子停在路边,解开安全带,说:“该上班了,小同志,别让你同事看见你这个样子啊。”
李兆赫不出声地点点头。
黄义铖从中控抽出纸巾,按掉他眼角的泪水,揽过他,在他眉心轻轻亲一下,觉得不够,拂开他额头的头发,又亲了一下,说:“今晚我要晚点,和汉疆制药签合同。等我签完合同,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
李兆赫可以十分确定,大姐那通电话是在晚上的七点二十五。七点,她在总部正点打卡下班,二十五分钟,她从总部开车到家。
大姐的声音十分平静,事后回想,可以形容为,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安心。
“兆赫,你在哪呢?”
他当时在digital的工作室,和盛凯一起研究一个游戏的关卡,盛凯发出胖子特有的咯咯咯大笑,逗得李兆赫也露出笑意。看着李兆赫笑,盛凯更高兴,反复说,他这样的帅哥,一脸阴郁,实在暴殄天物,长得这么帅,就应该开开心心,用他的魅力随时感染周围的人。
“下班直接回家吗?”
他那天没有准时下班,而且,就算他准时下班,也不会直接回家,还是会在digital的工作室,和他的同事一起消磨时间,等着黄义铖签完合同,带他去早上许诺的“有趣的地方”。
那天,家里一整天都没有人,每一个人都去忙自己的事,都在外面那个没有大哥的地方逃避。
“你和你组长还是领导的,就是你们公司管劳动纪律的那个人,你和他说一声,你现在必须下班,直接来安宁大医院。你大哥在手术。”
大哥在手术,真是太不稀奇了。大概是大姐和大哥又因为一点小事开始男女混合双打。也可能是大哥又发现了什么新品种的酒和新品种的药。
“又?”
大姐清脆地笑起来。当她情绪激动的时候,她的笑声里可以没有任何笑意,像一片突然破碎的玻璃,稀里哗啦地倾泻下来。
“你觉得是我把他打进医院的吗?兆赫,他要死了。他是在洗手间里上吊自杀。”
☆、诱拐
夜幕里的安宁医院高高矗立,仿佛亮着灯的巨大墓碑。
李兆赫倒车时差点撞在栏杆上,他从门诊处冲到急诊室,在每个楼层的接待处慌乱询问,终于在手术室门口看到腿上架着笔记本电脑的大姐。李兆赫冲到她面前,喘着气,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还是大姐沉着地敲完最后一个字,抬头看着他。
“坐。”
她的语气仿佛李兆赫是来找她看材料的员工。
李兆赫在门口转了两圈,颓然坐在大姐身边,把脸埋在举起来的手里。大姐在他身边继续咔哒咔哒地敲着键盘,时而低声叨咕几句工作上的话。等激烈的心跳和呼吸渐渐平息,李兆赫抬起头,说:“这次是因为什么?”
大姐不理睬他,低声核对着一行数据,又用一边牙齿咬着舌尖。李兆赫等了一会儿,轻轻晃一晃她的手,说:“大姐,因为什么,你们又吵架了吗?”
“不是哦。”大姐轻快地回答。
“……那是因为什么?”
大姐无谓地一耸肩,接着敲键盘。李兆赫又等了一会儿,伸手按住她的手背,说:“能不要再忙了吗?”
大姐终于转头看着他。很难说他从大姐的眼睛里看到什么,似乎是疏离,是判断,是隐忍。她转过脸,操作几下,合上电脑,说:“早上黄坏追着你走了,兆微跟我说了一句话,还挺奇怪。他说,现在,他终于死而无憾了。”
李兆赫愕然地重复:“死而无憾?”
大姐有些做作地侧着头。然而这次她似乎很难抑制她真实的心情。
“是啊,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他平时那些鬼话,专门用来跟我吵架的。我问他,这次又想表达什么意思,他居然笑了,说,他从你嘴里听到他一直想听的话。那是什么话,你能告诉我吗?”
早上,他对大哥说了一句,大哥一直想听的话。
冰冷渐渐爬升。李兆赫不断地眨着眼睛,视线慌乱地游离着,却找不到可以落下的回忆。大姐还在持续地盯着他。李兆赫在她的目光中全身发抖,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
是那句话吗?那句“你还是去死吧”。
可那是一句气话,大哥一直阴暗地揣测他,不断刻薄恶毒地伤害他,他才顺着大哥的话说了那么一句。就算他在外面盘桓一会儿,无处可去,不得不回去取手机,他也没有叫大哥死的意思,而是遵守正常的社交礼节,轻轻地推开门。
大哥真的是因为这句话才自杀的吗?
“我不知道。”李兆赫茫然,“早上我们吵了一架。因为黄义铖来,他很生气……”
“不说这个。”大姐尖锐地说:“你说了什么?”
李兆赫沉默片刻,一咬牙,低声说:“我说他,你还是去死吧。”
时间仿佛在他们中间静止了。大姐嘴唇微微颤动着。李兆赫半是恐惧半是希望地盯着她,真希望她会大骂他一场,甚至动手打他,然而片刻后,大姐低下头,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角的褶皱,低喃:“你跟他说,让他去死啊……”
“我不是故意的。”李兆赫立刻说,“我从来没那么想过,是气话。我从来没那么想过。”
裙子上的褶皱抚得不能再平,几乎和腿部化为一体,大姐抬起头,看着手术室上方的标志,说:“还是等手术结果吧。我已经告诉爸爸了,他应该会带着妈妈回来。你跟他们解释好了。”
李兆赫全身细细地颤抖着。他不知道李先生会怎么想,但是他了解妈妈。妈妈对大哥向来给予厚望。只是她不得法,每次关心都被大哥拒之门外。
他几乎能听到妈妈单调而尖锐的哀嚎,能看到她抱着手术室大门慢慢滑下的身影。他随即意识到,他看到的不是幻觉,而是一段遥远的回忆。高中时,大哥曾经被送进医院,妈妈想跟进手术室,被医护人员拦阻,她在门外绝望地挣扎。
那时候他也在生病,是恶性流感,连续烧了五天,嗓子完全沙哑,根本说不出话。而妈妈的眼睛里只有关闭的手术室,和手术室里昏迷的大哥。
或许大哥的死确实是因为他。或许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确实在扮演着完美好小孩,只是他自己不知道。或许应该和大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作为大哥唯一的兄弟,去维护他,支持他。而不是维护家庭关系,维护表面的和谐和温暖。
他从未如此思念过黄义铖,只要一条消息,只要一个电话,手指在通话上反复颤抖。然而他不知道黄义铖会不会相信他。
—我希望你快乐。
李兆赫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像是默念着可以获得幸福的咒语,走到等候区的角落里,看着黄义铖的手机号。黄义铖早上告诉过他,今天要跟汉疆制药签合同。不知道贸然打过去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商业气氛。
他可以把自己的心情放在黄义铖的工作之前吗?
思忖再三,李兆赫放下手机。他站立的角落旁边是安全通道,一排平整的台阶直通下方。等候区的人很多,他们在低声聊天,一波一波的声浪侵袭着他,在他耳朵里发出嗡嗡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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