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还是被怜舟姑娘扰醒的。
她一脸郁卒地睁开眼,起身下榻,哄某位陷入梦魇一声声呓语的小姑娘。
“走开……走开,不要……”
“娘……娘救我……”
少女窝在被衾背紧紧弓着,犹如遭受惊吓的猫。溢出唇边的惶恐抗拒,怎么听都可怜兮兮的。昼景没睡够打了哈欠,手隔着被子抚在她脊背:“不怕,不怕,舟舟,那都是梦,不要怕……”
看来是她低估了人心深处潜藏的恐惧。本以为痛痛快快玩一天,玩累了便不会受梦境搅扰,昼景眸微凝,怜惜和倦意同时涌上来,嘴里碎碎念着安抚人的话。下一刻,一道柔和的白光闪过。
毛茸茸的大狐狸身手灵活地钻进少女被衾,暖暖的身子蜷缩着,肥肥的长尾巴有节奏地拍在怜舟拱起的背部……
异常的温暖熨贴着战战兢兢的身心,梦境中传来的柔软触感自然而然驱散了旧年的阴冷犯呕,怜舟闭眼昏昏沉沉抱着狐狸睡去。
昼景困得狐狸眼漫出一层水雾,狭长眼尾微微上翘,于昏暗中平添三分妩媚妖冶。
总算消停了。
看在糯米鸡、桂花鱼、凉拌手撕鸡、油炸小酥鱼、清蒸鲈鱼、青梅酒、桂花酒、杨梅酒、蜜桃酒、李子酒的份上,本家主姑且牺牲「色・相」陪你睡一晚哦。
她懒得变回来,怀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成就感,懒散遁入香甜美梦。
一夜至天明,怜舟醒来时清清淡淡的晨光绕在花窗,内室好闻的熏香混着一股香草味飘到鼻尖,睁开眼,察觉到怀里陌生的气息,她身子猛地一僵!手脚不可控地隐隐发抖。
触手毛茸茸的。
毛茸茸的?
怜舟眼睛瞪圆,惊惧退去,溢上来的是满满的疑惑。
被子掀开一角,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耳朵尖尖睡得昏天暗地的雪白团子。
总算不是人。
她松了口气,浑身竖起的汗毛落回去,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被子「唰」地掀开,一团雪白撞进怜舟眼眸,堪堪撞在她心尖。
——好漂亮的狐狸!
干净的像一捧雪,暖融融的,毛茸茸的,伸手用指尖碰了碰,怜舟喜上眉梢:也太可爱了罢!
无怪乎一向体寒的她竟然睡热了,她小心翼翼摸了摸狐狸脑袋,心里起了疑惑:这么大只的狐狸,怎么会跑到她怀里来?她忽然莞尔:“莫不是成精了?”
睡梦中被人又碰又摸,昼景不情愿地蜷起身子,一爪子径直拍过去!
被打了手,怜舟反而开心地抱着狐狸不敢动弹。寻常狐狸身上难免有异味,她怀里这只又暖又香,就连长相都是她理想中的大白狐,教她怎能不喜欢?
少女的怀抱软软的,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昼景忍了又忍,没忍住睁开眼,漂亮的狐狸眼带着与做人时截然不同的桀骜审视——她实在想知道,舟舟姑娘抱着一只狐狸都要心跳加速,到底什么毛病?
看它醒了,怜舟强忍激动,压着声问:“你是我小时候养了三天的小白狐吗?是你来找我了吗?”
啧。昼景挣扎一二,踩着她肩膀直接几个纵跳跳到窗边,爪子轻抬压着花窗特制的机关按钮,窗子打开,留下毛茸茸大狐狸无情跃下的背影。
“欸?”怜舟急切起身,眼里的雀跃迅速破碎,喃喃自语:“别、别走呀。”
跳进花丛的昼景走得大摇大摆,捡了无人处现出身形,里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她拍拍衣袖,束好衣带,理好凌乱发丝,心道:陪你睡一夜就够了,还妄想我做家养狐么?绝无可能!
第18章 一人一狐的期待
内室窗子敞开,有风吹进来,再过一段时日便要入夏,风是暖的,怜舟跪坐在自己的小窝,怔然望着一个方向,遗憾地叹了口气。
闭上眼似乎还能想起那只雪白大狐狸的模样。是真的好大,比她见过的所有的狐狸都要大,都要漂亮。太漂亮了,那对眼睛,那毛茸茸的身子。
很难想象那只狐狸会和自己睡在一起,怜舟看着摊开的掌心,掌心指尖依稀存在抚摸狐狸时的触感,比她小时候抚摸小白狐狸的触感还要好!
这种感觉如何来说呢?好比一个饿到饥肠辘辘的人忽然看到飘香的烧鸡在眼皮底下飞过,然而烧鸡飞得太快,仅仅在空中留下余香,看不见,吃不着,越想,怜舟越难过。
这狐狸从哪来的呢?那般干净,定是有主人的罢?怎么就跑进府里来了呢?且以它打开窗子的动作来看,显然不是第一次溜进来了。
那它今晚还会来吗?
怜舟陷入沉思。
敲门声响起。
昼景一身里衣站在门外:“舟舟,醒了吗?”
怜舟睡醒后满心满眼想得皆是那只不知从哪来的狐狸,根本没注意昼景不在房中。此刻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她急忙整敛发皱的衣衫:“醒了。进来罢……”
门应声打开,昼景发丝沾了晨起的露水,单薄的里衣修饰地身段瘦削修长,怜舟看得眨眨眼:“你怎么?”
“哦,睡热了,提早起来去庭院转了转。”
睡热了啊。怜舟心道:我也睡热了。她问:“你有没有,有没有看见一只雪白漂亮的大狐狸呀?”
“欸?雪白漂亮?”昼景起身走到屏风后面换衣服,“有多漂亮?”
“非常漂亮!”怜舟背过身回道:“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狐狸了,你有看到吗?”
“啊……我想想。”
怜舟屏住呼吸,根本不敢搅扰她的思路。
半晌,昼景换好崭新的锦衣,长袍玉带,翩翩美郎君,她作恍然状,怜舟跟着心跳到了嗓子眼。
“狐狸呀,没看到。”
“……”怜舟失望地瞥了某人一眼,须臾又问:“附近有哪家在养狐狸吗?”
“附近啊……”
怜舟气她戏弄人:“今早想吃什么?”
“想吃荷叶鸡、糯米粥、翠竹报春、五丝菜卷、辣子鸡丁、雪滚山楂球、再随便来三样消食小点心!”
嘴皮子还真是利索。怜舟耐着性子问:“那狐狸……”
“附近没有人家养狐狸,不过宋涟家里养了只笨狐狸,怎么突然问起狐狸了。”
自己抱着狐狸醒来的事,看来他是不知了。然而本着君子相交以诚的原则,怜舟仍是原原本本将事情一五一十道了出来,最后眼睛闪闪发光强调那只狐狸是如何聪明如何毛茸茸暖人心,哄得昼景眉开眼笑。
被夸了足足半刻钟,昼景心满意足地打断她:“好了好了,不就是只狐狸嘛,宋涟他家的狐狸虽然不够聪明,但胜在乖巧,等我给你借过来,你想怎么抱就怎么抱!”
话说到这份上,怜舟也觉自个魔怔了。不就是一只狐狸么,虽然那狐狸的确格外讨她欢心,可就这样劳烦她新结交的朋友,她还是过意不去。
“不必了,有缘的话,它应该还会过来。”
昼景眯了眼:“这可说不准,兴许她就是心血来潮哄哄你啊。”
话题到这戛然而止,怜舟收拾好铺在地上的枕被,一颗心还是有些沉闷闷的。
揉了揉被狐狸踩踏的肩膀,由着侍婢伺候着梳洗,直到用过早膳,看到备好行囊的宋姑姑,那颗被狐狸占据的心才完全清醒过来。
“姑姑这么快就要走了?”
宋霁笑着轻拍她手背:“该走了,看你幸福快乐,我还有什么好惦念的?姑姑该忙自己的事了。”
这话说出来怜舟半点挽留的余地都没有,吩咐下人从后厨取了包裹好的荷叶鸡,更有一些蜜饯、干粮送给姑姑,再抬头她已是眼眶红红:“姑姑,有机会你可得回浔阳,怜舟为您养老。”
“你这孩子……”宋霁眼尾生出淡淡
细纹,岁月终究在她面容留下浅浅痕迹,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回来,若找不到世上罕见的妖物,怕是再回来,是要见小姑娘最后一面了罢。
她感慨地笑了笑:“好,姑姑会回来看你们的。”她看向一侧美貌夺目的昼景,男子生太美太过惹眼,然而舟舟喜欢漂亮的男子,她也唯有祝福。
“阿景,怜舟我就交给你了。”
“姑姑您放心。”昼景笑看身边眼睛红红的娇弱少女:“我会照顾好她,舟舟也会照顾好我的。您谁也不用担心。”
宋霁被她温温和和的风趣逗笑,翻身上马,马蹄哒哒,渐行渐远。
妇人站在石阶目送她远去。
哪怕她晓得这人一去只能继续走冤枉路,哪怕她晓得她一心寻索的狐妖就站在自己两步外,她不能说。
无论是为了昼景,还是为昼家,亦或是为当年面对那人的承诺,她都不能暴露这真相。旁人的命是命,昼景的命也是命。
昼景是世间最隐秘的狐妖,拥有完全完美的防御能力,只负责美,负责抵消一切道法,并无任何攻击力。
她只能遗憾地目送宋霁离开。
当然,她也盼着宋霁离开。
将一名出色的鉴妖师养在府里,对于妖来说,是件极其危险的事。除了昼景,没谁有这猖狂而嚣张的胆魄了。
“想哭不如就哭出来罢,为何要忍着呢?”
怜舟声音微微哽咽:“为何要哭呢,迟早会再见的。哪怕见不到,姑姑也有能力过得很好。”她只是不习惯和不喜欢生离罢了,若说难舍难分,倒也没有。
毕竟不是依赖长者的小孩子了。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最初的戒备消去,怜舟将其看作「姐妹无声的安慰」,当着众仆从,并未避开。
“走,带你去逛一逛浔阳城。”
“逛浔阳城?”
昼景扶腰而立,清湛的眸子映着晨光映出诱人的晶莹光泽,她懒洋洋问:“不去吗?”
怜舟心神摇晃,脑海晃出大狐狸的影,脱口而出:“去,说不准还能遇见那只毛茸茸的雪团团呢。”
毛茸茸的雪团团……
昼景丢给她一道复杂的眼神,再次携妻出门。
从满是美食的西街口逛到风景秀丽的白桥堤岸,鬼使神差地一身锦绣的昼家主陪着娇妻踏进专门贩卖小动物的三弯胡同。
狭长的胡同一眼望不见头,猫猫狗狗,兔子狐狸,伴随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热热闹闹。
带毛的不带毛的看了许多,却见少女并没破费的打算,她起了狐疑:“不喜欢?还是……”舍不得花钱?
怜舟东张西望,一路走来脖子都要酸痛,她轻揉后颈:“阿景,我们还是回去罢。”
“你不会是,真的在找那只狐狸罢?”
被说中心事,怜舟不好意思地弯了弯眼睛:“还好,我只是忽然害怕它被人捉了去,所以想着来看看。”
“不会被人捉去的,又不是宋涟家的笨狐狸。”
怜舟笑她:“宋公子家的狐狸招你惹你了?”
“啧,那只笨狐狸啊,咬我来着。看到这根手指没有?当场咬出血了。不过后来我用了药,才没留下疤痕。”
莹白细长的指节递到怜舟眼前,怜舟左看右看都看不出曾经被咬出血的迹象,拧眉叹道:“幸亏没留疤。”
可不是么。昼景这么爱美的人,要她身上留疤,简直是比要她喝药还头疼。
人形时即便顶级鉴妖师都鉴别不出她狐狸幼崽的真身,为狐时,换了同类照样看不出她还是一只可化形成人的大妖。
这就是昼景的寂寞。
无敌的寂寞。
“欸?阿景?!”宋涟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连番扯郑二衣袖,“快看,快看,那是不是阿景?阿景又带弟妹出来了?!”
郑二被他扯得身子趔趄险些没栽倒,没好气地扯回袖子,狠狠瞪他:“做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
“这、这要我怎么好好说?”
“谁要和你被人误会成断袖。”
“……”宋涟嗓子一噎:“我是瞎了眼,有阿景这个好兄弟在,就是那什么,也轮不到你啊。”
郑二被他气得拳头硬・了,懒得搭理,匆匆朝乌泱泱的人群望了眼,反手忍无可忍给了宋涟一拳:“你眼睛瞎了么,那么漂亮俊俏的男人当然是阿景!”
“是阿景那就遭了!走走走,快走!”
“阿景?阿景?”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递来,昼景抬眸,隔着不远的距离冲宋、郑二人笑:“怎么了?跑得一头是汗?”
宋涟急忙道:“十五公主和十七公主就在那个方向,千万不要去!会打起来的!”他看了眼怜舟柔柔弱弱的小身板,又看了看昼景同样不经打的瘦俏身板,由衷道:“阿景还是带弟妹避一避罢。”
皇家贵胄,冲撞起来可了不得。再者以昼景的好容色,难保公主殿下们好了伤疤忘了疼,在美□□.惑下做出不合常理的举动。
提到李十七,昼景后背仿佛都在隐隐作痛。她自己倒没什么,李十五也好,李十七也罢,她这位正儿八经的世家主也不是谁想动就能动的。
上次李十七误打了她一鞭,得到深刻教训,按理说性子再娇纵张狂也该学会收着点,没必要避开,但她还是要为身边的姑娘着想。
和离后舟舟若想在浔阳扎根,就不能将皇族贵胄得罪狠了。
“舟舟,不如我们……”
“嗯,那就回去好了。”在这样的事上,怜舟怎么可能教人为难?
宋涟被弟妹温婉秀气的笑容迷了眼,深觉她和阿景天生一对,催促道:“快走罢,没必要惹上那两位的。”
众所周知比起李十七的刁蛮任性来,十五殿下的疯狂执着才更使人胆寒!认定了一个人,是生是死都要的疯魔劲,一度令昼景身边的好友为她捏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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