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行礼,沈令也起身敛袖,躬身肃然道,“谨遵殿下上谕。”
然后叶骁就满意地又瘫了回去。
第八回 剑牡丹(上)
第八回剑牡丹
夏日午后,暑气蒸腾,青砖被晒得跟结了层盐壳一样的雪青色,远处视野热气晒得动摇,四下寂静,蝉鸣都有气无力。
沈令专心致志地看手里的卷宗,忽然从叶骁的方向传来一声,对不起。
沈令惊了。他僵硬地慢慢转脸,看向叶骁——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叶骁这样尊贵的人,对他,一个宦官,说,对不起。
谁都不曾。
半天没反应,叶骁纳闷地抬头,看沈令一脸惊愕,他也惊了,“……不会吧?没人和你说过对不起?”
沈令说嗯,真没有。贵人们不会说,比他低位的人,只会说大人饶命。
“……贵国真是风气肃然。”
叶骁嘲完,肃然看他,“我知道沈侯是真的觉得不是我的错,但是我也真的觉得你被挑断手筋、被下毒,都是我的错。”说到这里,他失然一笑,“可能沈侯不信,但是当日山南关下,我就认为,如果天下谁配得上国士二字,那就是沈侯。所以我为什么信沈侯?因为沈侯值得我信——我却也没信错。”
沈令看他,吸了口气,低下头,低声道,“我一直以为,殿下讨我,是别有所图……”这是真的,他一直这么想,不然怎么解释叶骁的行为?
叶骁慨然一笑,“这么想,是沈侯多心了,我敬沈侯当世英雄,不应被宵小之辈欺侮,才向北齐讨要你,我从未想过施恩图报,也从未存过一丝邪念。”
可我却存了。沈令想。
他想,叶骁,我喜欢你,但是你不要喜欢我——我喜欢你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知道。
被他喜欢上,或者喜欢上他,有什么好呢?
他是个男人,还是个宦官,去国千里,命如薄絮——他甚至不能予倾慕之人一晌欢愉。
可叶骁不一样,他出身帝王之家,权倾天下俊美无双,何况,他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叶骁是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之外,唯一的一个待他不轻蔑、不利用、不恐惧、不乞求、不算计,只当他沈令是个堂堂正正男儿的人。
叶骁那样的人,值得更好,何必要和他一个宦官纠缠?
他又瞥了一眼叶骁,看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案卷,不知怎的,胸中就升起一股酸楚柔软的心满意足。
他只想默默喜欢,守着叶骁,看他妻贤子孝,儿孙满堂,和和美美,就足够了。
这是他喜欢叶骁这件事,唯一想要的回报。
叶骁要沈令干的活儿,就是把他看完的案卷再复核一遍,看内里是不是有错,有问题的挑出来,没问题的,做成节略,再经过下面属官的二核和三核,便能进呈御前。
沈令晚膳前已经看完七本案子,结果端着膳盘过来的叶骁一针见血:“……照这速度,沈侯,你能被案卷埋了。”
沈令看了看叶骁桌上的案卷,再看了看自己这边的案卷,不得不有点儿自尊心受挫的表示,叶骁是对的。
他本想加班,结果被叶骁轰了回去,说头天就这样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沈令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屈辱。他总觉得自己从叶骁的眼睛里看出了“嫌弃”这两个字。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沈令暗暗揣了本《显仁律》回王府研究。
琢磨透了律令,接下来的几日,他的效率明显提高,然而他案头文书的消失速度还是远远比不上叶骁面前的,沈令一股执拗就上来了。
这天叶骁要回王府洗漱,两人一路骑马回去,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说着说着,沈令说想干脆和叶骁一样,搬去大理寺去住,省时省力还方便些。
叶骁瞥他一眼,俊美面孔上似笑非笑,表示不愧是沈侯啊,想和我一起住大理寺的,你头一个。
“有什么不妥么?”
“……”叶骁沉沉看他,倏忽一笑,“没有,收拾好了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吧。”
回到府里,五娘听了沈令的话,表情复杂的为他点了杯茶,微微叹口气,叮嘱他若去大理寺,一定诸事小心,看沈令点头,她欲言又止地揉了揉肩上披帛,最后只轻声道,到了大理寺,晚上千万不要出来。
沈令不解,五娘却没有再说的意思,抬手又为他点了盏雪白浓茶。
沸滚茶香中,女子雪白一张面孔,晦暗不定。
住进大理寺之后,沈令对塑月皇室到底有多宠爱叶骁有了全新的认识。
之前传闻里,说他奸污了兄长显仁帝预订要迎娶的继后,这放在北齐要杀头的罪过,皇帝一句,“我这二十多岁的弟弟还是个孩子”,高高举起都不用,直接轻轻放下。这份宠溺当时听得沈令叹为观止,而现在,身临塑月其境,在如何娇宠弟弟上,塑月皇室又给沈令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叶骁的每一顿晚饭,不是哥哥显仁帝宫里赐下来,就是姐姐王姬府里送的,嗯,带宵夜,还不光是他一个人的,沈令侍从大理寺属官人人有份儿。
沈令估计,显仁帝和王姬直接把幼弟当儿子宠了。
不,也许是女儿也不一定……看着每天早上送冰糖荔枝粥的王姬府的人,沈令想。
他被安排住在办公偏厅的小院里,旁边面南的正房是叶骁的居所。
他入住大理寺当天,叶骁就跟他约法三章:
第一,三餐必须定时吃。
第二,亥时必须就寝。
“这第三嘛……”叶骁笑了笑,他柔声道:
——“沈侯,无论晚上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他正在被什么满口血腥的异兽所凝视——在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沈令不由自主地深深点头,心中本能戒备。
——然而当晚什么都没有发生,叶骁睡得呼呼的。
沈令觉得自己被骗了。
第八回 剑牡丹(中)
九月十一,为了明年开春塑月迎娶北齐公主诸多事宜,北齐派出的第一批人抵达了丰源京,得了显仁帝恩赐,在京郊营造一处宏大行馆,将来公主就要从这里出嫁,也是诸多北齐贵人观礼的地方。
此次迎娶诸多事宜显仁帝交由蓬莱君主理,太常寺协力,作为蓬莱君直属下官的叶骁,脑袋上的活儿立刻多了一倍。
沈令表示,这活儿为啥落到大理寺头上了?就算塑月和北齐官制不同吧,也没听说皇上成亲,要三法司头头办的啊,咋的,这是结婚还是要审案啊?
他抱怨的时候,叶骁跟条死狗一样瘫在屏风床上吐魂,过了好半天才能说话:“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蓬莱君是我们另外一个爹,儿子娶媳妇儿你见过绕过爹的么?不能吧,那只能蓬莱君操办啊,那我当弟弟的还能怎么着,被当畜生用呗。”
沈令的笔啪嗒一声掉砚池里了,他震惊地看着叶骁。塑月这么开放的吗???男宠在先帝死后被儿女们当爹?他们北齐的帝王男宠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在新帝手底下活过仨月的。
叶骁说,沈侯你呢,只要给孤剥一碟冰鉴里的葡萄,孤就把这个八卦讲给你听哦。
沈令麻溜剥葡萄去了。
他一边剥,叶骁一边兴致勃勃地给他讲自己亲爹的风流韵事。
大致说来就是,先帝元后在生叶骁的时候难产去世,先帝哀恸至极,不仅不立继后,连女色都不肯近了。
最开始大臣都还劝劝,后来一琢磨,先帝膝下两子一女,大的两个再过两三年孩子都能有了,反正也不是要绝嗣,管皇上X生活那么多干嘛呢,爱娶不娶,一想通,大家就都不提这茬儿了。
然后斜刺里就杀出来一个蓬莱君,把先帝叼走了。
按照叶骁的说法,他长姐楚国王姬还差点儿意思,他和显仁帝可真算是被蓬莱君一手养大的。
“先帝最后几年,病得不能理政,全靠皇兄和王姐撑下来,谁也没空管我。我那时候最人憎狗厌的岁数,在宫里横着走,能管我的人没空,有空的人没胆管我,嗨呀我给你说,我那时候坏得出渣,见猫都要踢的那种,然后蓬莱君就把我拎走了。”
沈令把一碟剥好的翠绿葡萄放到他面前,水晶碟上一股寒气蒸腾,叶骁捻了一颗,眯着眼睛吃下去,才慢慢继续。
他时候啊,太小太蠢,不懂事,哪知道谁能惹谁不能惹啊?就特别不知死地跟蓬莱君怼了正面,毫不意外地被蓬莱君揍了个生活不能自理。
所谓强拳出真理,从此之后,他直接跟着蓬莱君过,所有事情蓬莱君一手包办。总算在爱的铁拳下没怎么跑偏,姑且还算是个人样。
叶骁十岁那年先帝驾崩,去世前留下一道遗诏,要册封当时还是大理寺少卿的自己的爱人为蓬莱君。
因为塑月乃女帝开国的缘故,从上到下恪守一夫一妻制,男女都可以出仕和继承家业,自然女子也可以继承帝位,所以“君”就是塑月专门给皇族男性配偶的封号。
女帝的丈夫被赐以“帝君”爵位,而女帝以降,王姬——也就是皇女们的丈夫,则被赐以“君”的爵位,封号则取自名山大川。先帝临终遗诏,就等同于正式承认自己爱人的地位,视为皇帝配偶,并且要嗣皇帝尊奉荣养。
显仁帝谨遵先帝遗诏,降了一级,册封了蓬莱君,百年之后,他的牌位会被迎入太庙,别室另祭。
“……也就是说,蓬莱君可是我们仨儿正正经经,告过太庙的继父哦。所以他揍我,我也只能认……”他露出一个悲伤的表情,“反正我也打不过……”
听到这里,沈令对之前蓬莱君暴揍叶骁一顿的事,也没那么耿耿于怀了,只是轻轻一笑,说塑月果然与北齐大不相同。然后他话锋一转,“蓬莱君武艺很高?”
“我的本事,全是他教的。可惜学得不精,当然,武艺军学本来也不是蓬莱君擅长的,能教成我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殿下武艺已经是我生平所见一流高手了……那蓬莱君最擅的是……”
叶骁抬头看他,腕子上四只镯子垂落,一阵脆响,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术法。”
沈令对神鬼一事一直敬而远之,对叶骁这句话也没怎么在意,只胡乱点点头,看着叶骁拈着葡萄含笑的样子,不知怎的,就想起“濯濯如春月柳”的句子。
他忽又想,不对,叶骁哪里是春月柳,他分明是牡丹佩剑,国色风流。
九月十五,在沈令身上的“泥销骨”第三次发作的当天
叶骁被蓬莱君招入了府中——这明摆着就是蓬莱君不想让叶骁去管沈令的事。
沈令倒很开心,他本就不愿叶骁为他分走身上一半痛苦——那是他自己的事,凭什么要让别人来I替他分担痛苦。
何况,“泥销骨”发作的时候那么疼,而他喜欢的那个人,虽是武将却格外怕疼,身上有点儿淤青都能龇牙咧嘴,何必让他受这样无用的苦楚。
他捱得过。
发作当天,他回了自己偏院,拜托窈娘为他坐夜,他把自己捆好的时候,笑着跟窈娘说了一句,幸好王府人少,我又住得偏僻,这回好歹不用把手脚卸下来了。
窈娘听了这话,面色惨白,她眼圈微红,拿帕子按了按,终究忍住,没有掉下泪来。
哭只会让他担心而已。助他把右手也在床头捆好,窈娘清了清嗓子,一双杏眼痴痴看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
沈令看她,笑了一下,柔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语罢,咬住了窈娘手中递过来的巾帕。
“……我有什么好辛苦的……”说完这句,窈娘心想,是啊,她有什么好辛苦的呢?她不过白坐在这里一夜罢了。除此之外呢,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心思忽然一下就远了,想着外头五更鸡里正温着的一盏人参归元汤,又忽然想起了自己初见沈令的时候,她不过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远远隔水望着一丛金□□花之后,那道一身玄衣,清瘦修长的身影。
她那时哪里懂什么叫风骨飒飒,只知道,他怎么那么好看,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然后就是她被发卖,赤足单衣站在雪地里,半个多月没洗澡,头发打着油腻的绺儿,里头跳蚤臭虫挣命的爬,身上臭不可闻。
她又看到了沈令。
他一身紫袍,白马银鞍眉目清润,到她身前玄狐披风把她整个笼住,她双脚一轻,被他抱在怀里,像是浮萍忽然落在了玉瓶中一般安稳。
他说,我来迟了。
她又怕又羞又安心,抓着披风,说不出来话,只心里一点奇怪的伤心。
沈令还是这般好,可她却又脏又臭。
第八回 剑牡丹(下)
她忽又想到叶骁,心中不知怎的忽然一闷,正出神时候,有人敲门。
窈娘陡然一悚——这偏院是锁好院门的,那现在外面敲门的是谁?!
还没等窈娘回神,外头传来叶骁清润声音,“窈娘,给我开一下门。”
他不是在蓬莱君那里么!
窈娘飞快看了沈令一眼,看他也一脸惊疑,应了一声,快步而出。
叶骁进来,直接走到沈令床前,看了看他,转头跟窈娘说,这里他看着,她不用守夜了,回去睡吧。
“……”窈娘绞着手里帕子,垂头咬唇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盈盈福了一福,低声道了句是。
窈娘一走,叶骁把门掩上,坐到沈令床边,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外面,“还没开始?”
沈令嘴里咬着帕子,眼里全是疑惑,叶骁单手托着腮,朝他晃了晃左手,上头四只镯子如今暗淡无光,“我翻墙出来又翻墙进来的。蓬莱君今晚把‘昆山碎’封住,明晚才能用,我现在什么也干不了……”
说到这里,他一双细长凤眸漾出了一线温和神采,“但我想……就算不能替你分担痛苦,今晚你发作的时候,能在你身边,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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