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轻柔地取下了他右手上的绳子,柔声说,伤口还没全好,这样压着不合适,我帮你按着就好了。
其实“泥销骨”已经开始发作了。
他浑身剧痛,但是不知怎的,看到叶骁的一刹那,沈令心中一阵欢喜,甚至于疼都没有那般厉害了。
他昏昏沉沉,意识时断时续,但是却不像前两次一般,彻底失去神智。
因为,有叶骁在。
他只想看着他,听他的声音,嗅他身上一股清烈降真香的味道,就觉得,这疼再来几倍,他也捱得住了。
叶骁按在他腕上那只手,指头是暖的,像是一块温暖的炭,落在他冰冷的肌肤上。
他和这个世界,在这个瞬间,唯一的连接,只有叶骁。
叶骁垂头看他,头发披散下来,黑发末梢垂到他面孔上,沈令模模糊糊地想,他得把叶骁的头发梳上去,他这般样子,这么好看,可不能被人看了去。
他手指动了动,被叶骁握在手中,然后他感觉到温暖的指头掠过他满是冷汗的面孔。
叶骁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是他听不清了。
他只是用力地,握住他所喜欢的男人的手。
这是他唯一,可以名正言顺,碰触叶骁指尖的机会了。
第二天凌晨,沈令醒过来的时候,叶骁已经不在了。
窈娘扶他起来,说叶骁趁着宵禁又翻墙回去了,他点点头,就着窈娘的手,喝了一盏汤。
等他喝完,窈娘看着他,语气平静地道,“阿令,我昨晚上想了一宿,我要去跟沈行要解药。”
“……”沈令把银盏放好,才慢慢抬眼看她。
窈娘吸了口气,挺直脊背,“你在大理寺,我没得空告诉你,前几天,沈行那边有人来找我了。”
她出门督办采买食材的时候,在她常去的一家舶来香料铺子,沈行的人找上了她。
那是沈行亲信,随着这次北齐先遣人员过来的,只跟她说,若是不愿意看沈令受苦,那她可以拿秦王府的机密来交换解药。
说到这里,窈娘略微有些颤抖地呼出一口气,一双手在广袖下轻轻绞拧,“我想好了,我就拿秦王府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换解药,若是换到了,能换多少换多少,至少你不必这么痛苦,真出了事,也是我做的,跟你没有相干。”
她昨晚在窗下望着沈令院子的方向,枯坐了一宿,只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她能为沈令做的,只有这些。这样做不好,后患极大,她知道,但是她不得不做,不然……长袖之下修剪平整的指甲深深扣入掌心,窈娘心中几乎有些茫然地想,不然,她就会失去沈令。
她不知道这个念头怎么来的,但是她有预感,她不做些什么,沈令就会……彻底离开她。
窈娘知道,沈令从未以男女之情喜欢过她,他待她,亦妹亦女,沈令可以为她死,但是,沈令不爱她。
她一直都知道,但是她一直无所谓——因为沈令一样不会爱其他人,那她就是对沈令而言最重要,离他最近的人。
可是,现在,即将不是了。
她惴惴忐忑,偷眼看向沈令,沈令笔直看她,却什么都没说。
窈娘被他清亮双眼看得心底发慌,正要强笑说些什么,沈令开口:“窈娘,在塑月,你不是我的妻子,你是正九品的朝廷命官,我不是你的上司,对你的一切无权干涉。你今年二十岁了,不是个孩子了,窈娘,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窈娘心内一沉,沈令面无表情,“只不过,你换来的解药,我是不会喝的。”
语罢,他倦极了一样,合上眼,靠在身后引枕上,窈娘纤细的身体开始轻轻的颤抖。
你看,她果然,开始失去他了。
沈令洗漱歇息了半日,下午时分赶去了大理寺,叶骁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看他步履迟缓,一脸惨白的样子,应该是又被蓬莱君揍了一顿。
沈令关切问他,他龇牙咧嘴地挥手,道不碍事不碍事,这次要留我一条狗命干活儿,蓬莱君揍得虽然疼,但是药都不用上,可有分寸了呢。
“……若下次还这样,还请殿下以自身为重,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可我昨儿即便没用‘昆山碎’,就我陪着你,我都觉得你好像没那么疼了。”叶骁抬头看他的脸,忽然微微侧头,指头虚虚划过他唇角,“你看,这里有点儿磨破了。”
是啊,只要你在我身边,什么都不做,我都没有那么疼。沈令心里正想着,叶骁翻出来一个小巧玉盒,里头是乳白色的脂膏,闻起来有一股沉稳木香,“这个你拿去,身上有个擦伤什么的,抹上就好。”
沈令谢了恩,收好盒子,就看到叶骁笑眯眯地倚在案边,向他伸手。
沈令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坐下来,挽起袖子,把右手交到他手中——这些天来,叶骁每天都要检查他的伤口。
叶骁轻车熟路,倒了点儿药油在手里,给他推宫活血,疏通经络,都揉开了,他手指在沈令旧伤上摸索了片刻,“这几日,应该不再隐隐作痛了吧?”
“殿下好医术。”
“……哪有什么好医术,人杀得足够多而已。”叶骁哼了一声,“再过大概二十天,这个伤口就彻底好了。你断的是腕骨旁连着掌骨的两根筋。这个要弄好……嗯……我现在也只有六成把握。”
“……殿下真的可以接续上我的右手?”之前沈令就听叶骁说过几次回来再处理他手筋的事,他都不以为意,以他的见识阅历,从未听说过断筋还能接续的,现在听到叶骁这么认真地说,他身为武人,真的能接上筋络,是件天大的幸事——然后,叶骁就不会自责了。
沈令终于认真起来,反而是叶骁,轻轻摇了摇头,他轻声道:“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实际嘛……我之前没做过,还是等等看实验下来什么情况吧。啧……我可能还要和蓬莱君商量商量,真的要干,还得设计一下。”
说完这句,他抬头看沈令,一笑,“不过沈侯不用太担心,我说过了,东陆之上,在外科方面可以超得过我的,不出两人。”
然后他神完气足地双手一拍面前书案,吆喝了一声,来,干活!
第九回 鹤下血(上)
第九回鹤下血
九月下旬,随着第二批北齐人员抵达丰源京,鲁王的回函,也姗姗来迟地到了。
出乎沈令的意料,鲁王随信奉上了一大瓶解药,份量之足,他一个人够用好几年。
这一下可真出乎沈令意料,他推想沈行是断然不会给他解药的,而且有的是办法推脱,这么痛快奉上东西,可不是他这个弟弟的作风。
解药装在一只巨大金瓶里,赶在宵禁前送进大理寺,叶骁让沈令看是不是真的解药,沈令笑道,既然是鲁王送给殿下的,送来了,就必然不会是假的。
但他还是拔开盖子嗅了一下。是熟悉的,甜腻的香气。
他点点头,说跟我之前见过的一样。
叶骁颇为好奇地倒了一点儿出来,也轻轻嗅了一下——然后那张俊美容颜,一下就凝住了。
案上烛火一动,叶骁所有的表情都在这一瞬间凝固,良久,他慢慢皱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一点一点儿眯细。
空气冷了下来。
——叶骁在生气,而且是暴怒。
叶骁这人喜怒无常,但是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鲜少真正生气,而现在,沈令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冰冷的怒气。
他之前只感受过一次同意的怒意,就是山南关下,他向叶骁跪倒投降的一瞬间,叶骁身上爆发出的冰冷怒气。
叶骁又仔仔细细嗅了嗅解药,慢慢抬眼看他,问,这“泥销骨”,如果不解,会有什么后果。
“……其实并没有什么后果,只是如果不按月服下解药,就会在满月的时候剧痛,几乎所有人尝过这毒发的滋味一次,就没人想再受第二次,北齐一般都是用来下给探子卧底这些。”
“……”叶骁看了他一眼,唇角一勾。他本就生得一张俊美容颜,这一笑,毫无温度,只有一股泠泠杀意,越发显出他眉目清拔。
叶骁冷笑,“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解药。”
他说,这里头有曼陀罗汁、茉莉花根和羊踌躇,应该是改良的麻沸散的方子,但是,里头多了一味极其恶毒的东西,产自龙腾山脉另外一侧,南陆之国的阿芙蓉。
看他一脸迷惑,叶骁咬着牙笑了一下,道,沈侯正人君子,自然不知道这种下三路的东西。
阿芙蓉是南陆特产,是从一种植物的茎中割取而来的草液精制而成,色泽漆黑,闻起来有些异臭,然而一旦焚烧或者融入水中,便有一股独特的甜腻香气。
“阿芙蓉唯一的用处,就是镇痛。但是,并不是真的让疼痛消失了,而是制造幻觉,让服用的人以为疼痛消失了。”叶骁冰冷地道,“按这个浓度,只要服食几次,人就会上瘾。沈侯,这东西的危害,只怕‘泥销骨’根本比不了。”
说到这里,他沉沉一笑,看向沈令,“我告诉你,只要上瘾,就会每天都离不了它,哪怕有一次没用它,人就会从骨子里痒起来,像是七八把羽毛扇搔在骨头缝里,会把身上的肉一条条挠烂,抓到见骨,只要能再来上一口,亲妈他都可以操。”
叶骁无比森然地看着沈令,一字一句地道,沈侯,我之前只觉得北齐主昏臣庸而已,现在看,你的祖国,怕是已经连根子都烂透了。
沈令涩然不语,他过了片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漆黑眸子定定看向叶骁,“我知道,可是,那毕竟是……我的祖国。”
叶骁无声冷笑,他看着沈令,身上那股冰冷的怒气越发浓重。
他说,这样的国家,沈侯,值得么。
沈令沉默半晌,答,若今日塑月是今日北齐,殿下如何自处?
“取而代之。”
叶骁冰冷地吐出这四个字,那双深灰色的眸子颜色越发暗沉,仿佛雷暴前的天空。
沈令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他平静地回看叶骁,道,殿下天潢贵胄,自当此言,可沈某不是,所以,唯有——
他也清清楚楚地吐出四个字,“死而后已。”
一刹那,室内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沈令感觉到,本来就冰冷紧绷的空气,开始缓慢而沉重的扭曲。
叶骁凝视了他片刻,忽然毫无笑意地一弯唇角,他慢慢调转视线,看着面前银盏里一点儿漆黑汁液,轻轻伸出左手,指尖一抹——
在他手指碰上液体的一刹那,有什么东西,在这个房间里降临了——
巨大、未知、沉重。
叶骁腕上铮的一声脆响,碧色的镯子猛的自跃而出,在他腕上飞快旋转,内中星芒闪烁游动,直如他腕上缠了一尾游蛇!
沈令早觉得他腕上的镯子有古怪,但没想到古怪到这个地步,他惊愕地看向叶骁,叶骁仰头,脸上表情是带着恶意的兴味盎然,左手举起,看着自己白皙指尖那一点儿漆黑液体,缓缓地,向下坠落——
烛火无风自灭,惨白色的月光从窗棂里射进来,菲薄的一层,扭曲摇曳,像是无数条没有鳞片的白蛇在蠕动。
他应该阻止的。沈令想。但是他动不了。
从他碰到阿芙蓉液的那一瞬间起,某种巨大的存在,便降临在了这个空间——
空气里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正在凝聚。不对,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存在,正安静地凝视着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一切。
肌肤上炸起细微的战栗,沈令本能地觉得寒冷。
他看见粘稠的漆黑液体在叶骁白皙指尖拉出粘稠的丝,然后落下——
那个巨大的存在,降临了——
漆黑液体落上地面刹那,叶骁脊背挺直,头却猛的向后一仰,玉簪坠地,一头乌发倾泻而下!
一切都静止了。
而另外一个存在……沈令感觉到,也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叶骁缓缓抬起左手,掩住自己半张面孔,然后他一点一点儿,抬起了反仰着的头。
就像是被人折断了颈子的傀儡,重新被接好了一样。
叶骁终于完全抬起了头。
他对沈令露齿一笑,柔声道,孤刚才实在太生气……惊到沈侯了。
他神色如常,沈令却在看到他面孔的一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从指缝间透露出来,他的左眼,赫然一片血红!
他终于能说出话,能动了!
第九回 鹤下血(中)
“殿下!”沈令急叫一声,刚要起身,男人凤眸眯细,他慢慢地竖起食指,轻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骁无声无息地笑了——那是一个带着惊人戾气,近于妖异的笑容。
沈令忽然想起,第一天到大理寺的时候,叶骁说的话。
——“沈侯,无论晚上你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来。”——
脊柱蹿起一股尖锐寒意,他看着叶骁轻捷起身,面向庭院。
他听到叶骁近乎无声地说,他来了。
院子里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停了一乘雪白的轿子。轿子里坐着一道雪色身影。
那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雪白长发、雪白广袖,连眉睫都是一片雪色,他虚阖着眼,一动不动——沈令第一眼看过去几乎以为那是个死人。
某种不祥的预感攀升而上,沈令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关窗关门,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不知怎的,他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叶骁散发,赤足,一身玄衣,像一道突兀的幽灵,向男人而去。
男人仿佛一只冰冷而纯色的鹤,向叶骁张开了雪白广袖,将他完全笼罩。
然后男人抬眼看向沈令。
他有一双朱色的,死人一般的眼眸。
在被那双眸子凝视的瞬间,沈令浑身发寒:刚才与巨大的压迫感同时降临的,凝视着这个房间的,就是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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