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殿下被参了这么多本?”
“……形容而已,领会一下就好。”叶骁咳了一声,继续数,“然后我还把你召到大理寺,日夜陪伴,是不是?”
沈令觉得自己都快信了。
“最后!”叶骁强调,“你生得好看啊!”
“综合以上,来来来,按照我在外的名声,你觉得我得出于什么心态,才会这么对你?那只能是咱俩袖子都断了才能有啊!”
沈令噎住了。虽然叶骁说得每一句都对,但是从这个普通大众的角度一看,他跟叶骁真的是……板上钉钉的断袖分桃。
如果这是真的,该有多好。心里念头一闪,沈令立刻一敛,他告诉自己,不能如此痴心妄想。
“我觉得,咱俩这个非常有说服力。”
然后,就能让那个叫瑶华的女子安心对么?沈令淡淡笑了一下,“为了瑶华?”
方才那点儿言谈间的戏谑飞快退去,叶骁垂下眼,沉沉地点了点头。
她对你这么重要啊,想让她安心到了玷污自己的名誉也可以的程度。
沈令轻轻点点头,他听到自己说,好啊,此事下官自当配合。
只要能让叶骁高兴,这确实没什么要紧。
第二天下山,进了东城门,叶骁便让马车回去,叫了两乘暖轿,到了东市里一个极其清幽僻静的酒楼。
小厮引着他们上了三楼最里的一个雅间,门口站着个伶俐精神的小丫鬟,看他们过来,盈盈福了一福,“是叶大人么?”
叶骁点头,丫鬟轻轻为他开门,他却没进去,在门口站了片刻,闭了闭眼,似乎平复了下心情,正要举步,忽然听到里面有女子扬声道:“可是三郎到了?”
沈令看着叶骁确实而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应了一声,拉住沈令的手,推门而入——叶骁的手,是冷的。
屋内很深,张着帷幕,帷幕之内端坐着一个女子,却和沈令想象中不同:女子看上去比叶骁稍大,三十岁左右年纪,容貌不是甚美,但胜在雍容大度,望去让人心生宁静。
“……瑶华……”叶骁轻声呢喃,女子嫣然一笑,看向沈令。
“这位是……”
“安侯沈令,我的……伴侣。”叶骁答道,袖子下面握着沈令的手轻轻一松,沈令向女子拱手,“沈令见过夫人。”
“妾身见过沈大人。”女子回了一礼,盈盈一笑,“妾身久仰沈侯之名,果然若‘簌簌雪、泠泠冰’,清华高迈。”
“夫人谬赞。”沈令垂眸,瑶华为两人各点了盏茶,里头多是姜末茱萸,她娓娓而言,说现在寒湿上来,还是多喝些暖茶去去寒。
沈令呷了一口,叶骁忽然想起来什么,凑近悄声道:“我看你今早吃得不多,我给你叫点儿吃的?不然这茶空腹喝着烧胃。”
沈令嗅到他身上降真香的清烈香气。
叶骁挨得他极近,体温和着香暖烘烘地熨过来,就让人不自觉地想靠近,沈令轻咳了一声,略略离他远了一些,瑶华含笑推过一个食盒,说都是她亲手做的,看有没有能就口的。
食盒里头是一碟红白相间点缀桔皮的欢喜团、菜叶裹的素馅包子、炸得金黄酥脆的环饼和雪白的酸馅儿蒸饼,下面是蜜杏、荔枝煎、甘蜜海棠,配了些松子瓜子一类的干果。
叶骁知道他不喜甜,给他捡了个菜叶包子和一个蒸饼。
叶骁什么也没吃,他掩饰一样也喝了口茶,放下杯子,看了一会儿瑶华,搁在膝上的那只手伸了又蜷蜷了又伸,最后才问了一句,“一别多年,你还好么?”
“我很好,你呢?”瑶华柔声回问,叶骁沉默了片刻,答了一句,我也还好。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还是瑶华先自失一笑,抬手为他们再点了两盏茶,“穗舫最近怎么样?她嫁进白家之后,我又在流霞关,联络得少了,也就过年互相问候一下。”
“我前阵子刚去过她女儿的百日宴,白家小子比她前夫强得多,处处呵护他,但是身子大不如前了,现在瘦病得可怜。”
瑶华面上一肃,“我本来应前天过去看她,结果她风寒,看来再去,要等年底了。”
“你这次回来……是要长待么?”
听了这局,瑶华良久才道,“……嗯,外子调任羽林卫,父母想为我谋个宫里的差使,我是觉得有些不便……”
“没有什么便不便,你一身才华,只在家相夫教子未免无趣,但若你不愿出仕,那自然另做别谈。”
女子听了一笑,那张本来容色中等的面孔刹那温柔美丽了起来,她只点了点头,岔开话题,聊起黛颜和灿星汉的事,沈令在一旁安静听着,也不开口。
他大概听出来,叶骁、瑶华、黛颜和灿星汉、穗舫他们几个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黛颜、穗舫和灿星汉出身名门自不必说,而能和他们一处作伴玩耍,瑶华只怕也出身不凡。
而那些往事里,是已经过去,他根本不曾看过的叶骁。想到这里,他不禁抬头看去,然后,他在叶骁脸上,看到了少年一般的神情——叶骁从未用这样少年气的眼神看过别人。
他凝视着瑶华的时候,眼底有藏不住的纯粹而真挚的热切与光。
这个女子,果然对他意义不同。
沈令垂眼,心中对自己冷冷一笑:幸好,沈令,你到现在还藏得住。只希望,以后也一直藏得住。
他心底不知怎的就忽然起了一股郁气,他端起茶一口饮尽,侧身看着叶骁,瑶华见了掩袖一笑,叶骁一怔,侧头看去,看见沈令看他,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今天是来干嘛的。
叶骁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他正琢磨着沈令抛过来这戏该怎么演的时候,他听到沈令小声咕哝了一句,叔靖,我冷。
这是沈令第一次唤他的字,这平凡无奇的两字从舌尖甫一绽出,沈令只觉得心中一荡,他忽然懊恼,心想自己怎么这么大胆子,就仗着今日局面唤他的字?他还不及细想,叶骁却握住了他的手。
沈令的手,微凉泛冷。
第十三回 瑶华变(下)
叶骁立刻起身把熏笼搬到他身侧,刚要脱身上的裘衣,却被沈令拦住,说屋里这般冷,你脱了衣服着凉怎么办?我有熏笼就好。
叶骁抓起茶壶给他浓浓地点了杯茶,盯着他喝下去,看他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他才舒了口气。再看向瑶华的时候歉然一笑,“让你见笑了。”
瑶华露出了一个欣慰神情,她轻声道:“关心则乱,看你有这样的人陪着,我就放心了。”说完这句,她眼底似有一层隐隐泪光,“三郎,这世上,你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说完这句,她似乎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默然不语。
沈令清楚地看到,叶骁按在膝上的手,用力地紧了紧。
叶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瑶华面前,他本就坐立不安,心乱如麻。
沈令安抚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对瑶华笑道:“夫人不必多虑,我会一直陪在叔靖身边的,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笔直地看着瑶华,女子也看他,良久,瑶华起身正坐,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个大礼,她说,妾身列瑶华,请沈侯宽待三郎,纵他有各种不是,也请担待。
沈令挺直脊背,受了她这一礼。
他们离开酒肆的时候,叶骁叫了辆暖车,上车之后,叶骁抓过他右手,轻柔按着伤口,问冻着了么?你这伤口最怕湿寒。
其实伤处是有点儿疼,但是叶骁高热指尖按下去的时候,那点儿疼就疏忽不见,变成了一点缠绵,软软地渗过肌肤,羽毛似的落入他血肉,变成了暖融融的痒,酥酥地往心口爬。
他给沈令活血,絮絮叨叨地说,瑶华她瘦了好多,有白头发了,流霞关还是太苦,她这样的女子怎么受得了边关的风吹日晒,不过好歹总算回来了,能好好调养一下了……
沈令任他揉着,听他说着,选了种平常语气,道:“殿下喜欢列夫人?”
叶骁垂着头,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乌黑发髻和上头一根犀角簪,叶骁按在他手上的指尖微微顿了顿,所有的话戛然而止,良久,他“嗯”了一声。
果然。“殿下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沈侯我自是信得过的。”说完这句,叶骁抬头,取了车内怀炉,给他垫在右腕下头,衣服盖好,他似乎想活跃一下气氛,边笑道,“沈侯今日真是表现卓绝,瑶华是不好糊弄的,但沈侯那句‘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可真把瑶华唬住了。”
因为他说的不是假话。沈令淡淡地想。他愿意用一切去换这‘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可他没有任何可以交换的东西。他什么都没有,连他本身,都不是完整的男人。
沈令忽然觉得又倦又冷,他微微缩了缩身子,把披风裹紧一点,垂下眼,毫无意义地盯着叶骁披风的下摆,却听到叶骁问他,你不问我瑶华的事么?
他并不想知道。沈令没有抬眼,只是轻声道:“若殿下想要我知道,自会对我说。”
叶骁沉默了。
然后他感觉到一声轻轻的叹息落在他头顶,他听到叶骁说,沈侯,你怎么这么好?
不,他一点也不好。沈令冷冷地想,叶骁,你不知道,与你一车的这个宦官,对你怀了怎样下贱龌龊的心思。
他觉得浑身开始发冷,冷得彻骨,一点一点儿,从脚底攀爬而上。
两人在距离王府两条街远的地方下了车,快走回去,到了角门,上了暖呼呼的轿子,被热气熏蒸,兼之回了王府,终于放松,沈令将头抵在轿壁上,只觉得由内而外的疲惫。
然后,在这天夜里,他又再次做了那场久违的梦。
这回却是在秦王府了,深楼远台,满地血色落花,只有他依旧是十一岁,□□身体,被阉割,流着血,躺在花上。
叶骁居高临下地俯身看他,依旧是玄衣纁裳,衣被九章,却没有带冠,乌黑长发盛夏瀑布一般垂下,落到他的脸上,水一样凉。
有一缕,落到他唇上,被他堪堪咬住。
在雪白齿列触上乌黑长发的刹那,他惊醒过来,喘着气,浑身发抖,牙齿格格作响,看着床顶精致纹路。
然后,沈令病了一场。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水土不服加上外感风寒而已。
毫不意外的,叶骁自动自发把这口锅背上了——不过这次确实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他的锅。
叶骁请了尚药局的医正来给他看病,因为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几服药吃下去就好了,只还略微有些咳嗽,叶骁不许他下床,直到他完全养好身体。
这一来,就到了月底,和黛容约定的日子。
十一月二十七,叶骁百般不情愿地带着沈令,去赴黛容的宴。
启程之前,他对沈令道,你就记着一件事儿啊,盯紧我,我要是暴起,你一定按住我,别让我把黛容弄死,千万记住。
不,黛容打算对你做什么?沈令满心疑惑,但是没问,只点点头。
黛容的别院离城二十里,建在江边一处矮山里,面水依山,极是秀丽清雅的一处别庄,
他们是中午时分到的,黛容行完礼哈哈一笑,热情地挽起沈令就往里走,被叶骁一下横在中间。黛容一点儿不犹豫,笑容满面地放开沈令的,抓起了叶骁的……手。
叶骁只做了一件事——单手解下佩剑,递给了沈令,
这气氛……不大对。沈令想了想,决定遵照吩咐,紧跟叶骁:这位爷可能忘了,就算没有剑,他也能一下拧断别人脖子。
第十四回 幽兰露(上)
第十四回幽兰露
人已来了不少,俱是文人,三三两两聚集成群,或靠在栏杆上赏花,或在花厅吟诗斗茶,还有人在暖阁行棋,显然是个雅集,中间还有扮成兰花仙子美貌的侍女侍童穿梭奉酒敬茶。
黛家世代好兰,其家兰圃天下闻名,里头俱是名种兰花,由花匠悉心栽培,全都在今日盛开。黛容引他们到了兰圃,沈令对花不怎么了解,叶骁看起来却颇为喜欢植物,他忽然拉了拉沈令,低声说,沈侯,你看那边。
叶骁所指的方向,是一个淡蓝色的琉璃盆,里头一株兰花,箭叶挺拔,只开了一朵,却把周遭所有兰花都比了下去。
那是一株青色的兰花,花苞淡青,越往上越淡,到了花瓣边缘,已然是雪花一般晶莹的白。
叶骁悄声道,那花好似沈侯。他曼声轻吟:“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
沈令在心内叹息,只道,叶骁,我是个宦官,不是个道士,你就行行好,不要每天都来考验我是不是道心坚定了。
黛容在旁边听到这话,笑道,“我也和殿下所见略同,这盆‘青女’确实肖似沈侯,不过我有一盆奇花,肖似殿下,不知殿下愿不愿意赏光移驾?”
来了!
沈令和叶骁对视一眼,叶骁道,我想先在这宅里玩赏一番,不如我们约个地方,片刻之后碰头?这样也不耽误少监招呼客人。
黛容想想也好,含笑道,那殿下随喜,午膳之前我们西园书房共赏奇花。
说罢黛容拱手离开。
叶骁就真的在园子里转起来,一脸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的表情。
有不少倾慕叶骁和沈令风采的人上前搭话,若是问到沈令,还能得到一个温和的搪塞,若是问到叶骁,就被冷冷一眼瞪走。
两人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远处一声小小惊呼,叶骁飞快看去,却一愣。他看到了叶永波。
叶永波一手捂着嘴,一脸没来得及跑脱的表情,叶骁看到他,脸上浮现了一个狞笑一般的表情,他朝叶永波招招手,就负手向一个僻静角落走去。
叶永波生不如死一步一蹭地过来,刚要行礼,就被叶骁制止,他一脸狰狞地挨近自己外甥,手握着他后颈,“小兔崽子,你怎么在这里?”
叶永波欲哭无泪,浑身哆嗦,“我、我就是跟着朋友来的,舅舅我真不知道您要来。”我要是知道您要来,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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