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令,小心翼翼地开口:“……味道很大,而且很吓人。”
“……嗯,我知道。”沈令平静看他,“但若他为我而遭受折磨,我至少应该亲眼看看,是谁为担了这苦。”
在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叶骁清楚地认识到一件事——沈令,与他之前遇到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确然若磊落天人。
而这样一个人,被他从北齐那等脏污不堪的地方带出来,放在身边,为他所有。
叶骁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奇妙满足,他点点头,“嗯,我带你去。”
总觉得七夕更这个是不是不大好……(喂)
第十五回 地狱牢(上)
第十五回地狱牢
“牢”其实就在大理寺一个偏僻的院子下面。
按照叶骁的话说,安置在这里,就是为了方便他半夜摸下去过过瘾回来还能继续干活的。而且从大理寺抬尸体出去也不扎眼,而沈令忽然就明白,为何五娘和叶骁都对他说,晚上在大理寺绝不要出来,就是怕他撞见下到“牢”里去的叶骁。
他问是不是这么回事,叶骁摸摸鼻子点点头,道,一部分吧,也不尽然,还有他如果到了需要去“牢”里发泄的话,多半是忍到极限,碰到人会发生什么,也真不好说,还是别遇到人的好。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下到“牢”里,“牢”里跟他想象的不同,干净明亮,和北齐天牢截然不同。
“牢”是个规规整整的长方形,前头是个大概五丈来长,三丈来宽的宽敞前厅,后面是左右两排牢房,除了右手边最顶头的一间之外,都蒙了白布,只能隐约听到其后有人□□。
叶骁说,嘛,反正你是来看试手的人的,其余的你看他干嘛,他们要不被我剖的乱七八糟,要么被我缝成个鬼样,真的蛮恶心的。
那间牢房里捆着个男人,男人被扎扎实实地捆在一把铸在地上的椅子里,一动不能动,唯独双手被单独架起来,绑在架子上,上头血肉模糊,只能看到一截一截断掉的白色筋络支在黑红色的血肉外。
他转头看沈令,嘱咐他下来的时候小心脚下,笑道:“我敢说,整个东陆不会有人比我剖过的人更多了。”
男人满脸伤痕,看到叶骁过来,惊恐万分,身子挣扎不得,张开口,却一颗牙齿都没有,舌头也被割了,只能发出风洞一般呼呼喝喝的声音。
叶骁漫不经心地说这人话多,还试图咬舌自尽,我就把他牙敲掉,舌头割了,不然烦得很。
“……”沈令挑了下眉,微微侧过头去,道,“……这人犯了什么罪?”
“喔,此人专门诱拐神智有缺的女子,关入地窖供他纵欲,若生下男婴,就卖掉,若生下女婴,养得活的就继续被他糟蹋,养不活的……”叶骁面上是一股冰冷的森寒,“他就做成肉脯,给那些女人吃了,看她们懵懵懂懂,把自己的孩子嚼碎了,咽下去。”
叶骁转身,指着斜对过的一间牢房,“那里有他一个买主,专买男婴拿去炼丹。沈侯,这样的畜生,即便千刀万剐,是不是也轻了些?”
沈令默然,再看男子的时候,眼神冰冷,他森然点头,“让他一死了之,确实是便宜了他。”
说罢,沈令提脚往出走,忽然道:“那说殿下在前线屠杀士兵……”
“杀良冒功、奸杀女子,难道不该死?我很讲道理的啊,他们杀了几个边民,我就把他们剁成几块。”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人正好从“牢”里钻出来,沈令回头看他,看着叶骁一脸“你觉得如何”的样子,慢慢笑了一下,道,殿下做得没错。
叶骁听了,便也笑开,像个孩子一般纯真。
沈令想,传言确实都是真的,但是和真相却差得太远。
给沈令接续筋络定在了两天后,在蓬莱君的府里。
蓬莱君府里有一间寒玉室,由万年寒玉砌成,滴水成冰,按照叶骁的说法,在里面伤口发炎的概率会变小,而且血也流得少,最要紧的事,因为寒玉室设计极其巧妙,只需要在头顶悬一根蜡烛,就通室反光,同时因为寒玉彼此折射,所以满室无影,对于做手术来讲,非常方便。唯一的毛病就是冷得很,但是裹厚一点儿也没啥问题。
“……听着殿下还蛮常用。”
“嗨呀,大前年我侄儿摔断腿、前年姐夫肺内迷水,都是我动的手,其他大大小小也不少,我说过嘛,东路之上,我可是外科圣手哦。”
沈令好奇他怎么走上外科这条路的,叶骁说,就是他小时候杀人,被蓬莱君教导,不要浪费,他醍醐灌顶,从此走上了剖剖缝缝之路。
叶骁笑了一声,“今天呢,之所以在蓬莱君府上,主要还是手术的时候,要君上襄助。”
沈令大奇,“蓬莱君还会为这种俗务动手?”
叶骁跟他解释,说蓬莱君除了是塑月的大理寺正卿之外,还兼着白玉京十二祭酒之一,每年一次要去白玉京讲学,蓬莱君虽然学究天人,只不过外科这块,更重实操,所以只要有机会,很愿意屈尊做叶骁副手。
白玉京乃东陆之上最高的学府,诸国权贵多半与它有些渊源,十二祭酒每人掌着一个学院,都是博学之人。
“……原来如此。”沈令点头,与他一起进了蓬莱君的府邸。
蓬莱君在寒玉室外等他们,看他们进来,只抬了一下眼,静默不语。
这是沈令第一次这么近的看蓬莱君。
蓬莱君有一副……非人的美貌。
他似是个白子,雪白的头发、翡色的眸子,肌肤白得跟冰一样,整个人浑身上下不带一丝生气,像个雪雕、又像一具栩栩如生的尸体,只怎样都不似个活人。
沈令换好了衣服,进了寒玉冰室,喝了一碗汤药,躺上了寒冰室内那张石床。
叶骁和蓬莱君都换了雪白短衣,头发全部拢在帽子里,布巾掩了口鼻,叶骁往他右手旧伤涂抹药物,那一片很快就麻了,他随即也困得睁不开眼,只觉得腕上木木的似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隐约听到叶骁问他疼么,他舌头发胀,胡噜出半个“不”字,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却是被包在一大幅裘皮里,睡在一间暖阁内,帐内吊着一炉青水香,安神舒气。
然后他看着叶骁在他床边,对他温柔一笑,道,沈侯,接好了。
沈令也笑了一下,一半是为自己右手恢复高兴,一半是为了叶骁,他想,叶骁终于不用为他的右手自责了。
手筋已经接好,一个月筋骨就能长定,两个月拆掉石膏,稍加锻炼,就能恢复如初。
看他醒了,叶骁去了书房,蓬莱君也不废话,直接甩给他一封信,是叶横波写来的,说他们一行已经到了青阳道,正往据说闹“三尸虫”的马峰山而去。
第十五回 地狱牢(中)
叶骁点点头,略松了口气,蓬莱君抬眼瞧他,好一会儿,才道,“……仲平要你选个日子入宫。”
仲平是显仁帝的字,叶骁没说话,蓬莱君补了一句,“带上沈令。”
叶骁挑眉,似笑非笑看自己的养父,蓬莱君却阖上眼,再不说一句话。
他潇潇洒洒一摊手,道,好啊……说完出门,马车已准备妥当,便趁着宵禁前,带着沈令回去。
他一走,沈令就发起了高烧,烧得动弹不得,他把沈令抱上车,沈令枕在叶骁腿上,难得地抱怨了一句,说下官是手断了又不是腿断了,这样成何体统?
叶骁笑眯眯地道:“我管过体统二字么?再说你也不是手断,而是被我接好了……”
嗅着他身上降真香的味道,其实说话的时候沈令颇有些口是心非,听得他这么说,眼睛一闭,有些心虚地继续靠在他身上。
马车走得不徐不疾,马车轻轻摇着,叶骁三五不时轻轻拿手背去碰他额头,看他体温。
他闭着眼,叶骁暖呼呼的,身上盖的裘皮又轻又软,沈令困意上来,虚虚阖着眼。
叶骁指头轻轻理着他头发,忽然俯身,指尖在他额角发际里揉了揉,道,沈侯,你这里有个疤。
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沈令好笑,半困着努力想了想,“是小时候没伺候好人,被谁砸的吧。”他只依稀记得这点,谁砸的?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却记不清了——也并不是多重要的事。
叶骁的指头在他伤疤上轻轻碰了碰,他听到头上落下来他清润声音,“……沈侯,瑶华是我的元妃,是我在先帝和蓬莱君前面千求万请才娶到的,我的结发妻子。”
沈令只觉得心脏像是被泡在一坛老醋里,酸软而无力,湿淋淋又沉,几乎在胸口里跳不动。
他以前就觉得叶骁的四任王妃别有隐情,果然。
然而他什么也没问,他甚至回都没有回他一声。叶骁短促地笑了一声,就此缄默。
回了秦王府,叶骁守了他一夜,清早烧退了,才放心去了大理寺。
沈令断断续续地又烧了几天,十二月初十,叶横波寄回来第二封信的时候,终于不再发烧。
叶横波的信极其简略,说现在还不能判断是不是“三尸虫”,他们按照线索寻找,已经抵达马峰山附近,打算修整一天,进山寻找。
马峰山已是塑月边境,是整个儿东陆南侧最大的山脉,直接分割东陆和南陆,自古人迹罕至,毒虫猛兽一样不缺,即便是叶横波这样一批精锐,入了山也凶险万分。
叶骁拈了信纸面色凝重,去了一趟蓬莱君府上,回来看着神情松泛了些,他去书房的时候,沈令也在,正整理他过往信件。
叶骁让他把穗舫的信也整理一下,“上次穗舫问我仔细看她的信没有,我怕漏掉什么,沈侯你再帮我过一遍。”
沈令含笑接过,调侃他道:“殿下确定没有下官不该看的东西?”
“绝对没有,我和穗舫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异姓兄妹!”叶骁极力自证清白,沈令左手托腮看他,微微侧头,不禁莞尔。
叶骁忽然凑近,“沈侯,你实在该多笑笑。”
“嗯?”叶骁挨得极近,睫毛纤长,其下一双深灰色的眼睛盈盈若笑,里头倒映着他的影子,像是他整个人被装在叶骁眼底心尖一般,沈令心头一跳,不着痕迹错开眼不看他。
叶骁柔声道:“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是雪里头开了朵白梅花。”
于是沈令的心头也开了朵花,却不是什么白梅花,而是灿烂晴空下,正红的国色牡丹。
他心里只想,叶骁,你行行好,别让我再喜欢你更多了。我整个人整个心都是你的,我还能再拿什么给你呢?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又过了几日,沈令彻底好了,叶骁围着他绕了绕,看确实好得差不多了,点点头,对他说,走,跟我进宫,我哥召见咱俩。
沈令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无外乎他和叶骁那点传言入了显仁帝的耳。
进宫前,叶骁跟他说,委屈沈侯,再陪我装一阵子了。
沈令嘴上应着,心里却想,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即便是假的、是装的,只要是你,我也是愿意的。
他们被领到后殿暖阁里,屋子不大,蓬莱君和一个玄衣的中年男子在榻上下双陆。朝向花圃的一面窗户支着,楚国王姬站在窗前,她身侧卧榻上倚着个容貌极其清俊,一脸病容的男子,身上裹着裘皮,王姬一边看外头早开的梅花和数竿翠竹,一边和男人细声低语。
沈令飞快猜到屋里人都是谁,下棋的应是显仁帝,王姬身旁的应是她的丈夫青城君,他跪下行礼,显仁帝没理他,倒是给叶骁指了个位置,坐在青城君边上。
青城君对叶骁虚弱地笑了笑,看了看沈令,然后看了看显仁帝,显仁帝也看了看沈令,挑了下眉,淡淡地道,“……起来吧,别老跪着。”
沈令起身,垂手侍立在叶骁身侧,王姬关了窗,俯身摸了摸青城君额头,语带埋怨,“非说要透气,头都吹凉了。”
青城君笑着拍拍她的手,然后屋子里就极其尴尬地……沉默了。
显仁帝漫不经心地下完了一盘,捶了捶肩,叶骁特别狗腿的一个箭步冲过去,给老哥捏肩,显仁帝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才略略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沈令,上下打量他片刻,“你就是沈令?”
沈令躬身回话:“微臣沈令,秦王殿下府内典签。”
“瞅着倒也还清爽。”显仁帝略抬了一下下颌,“朕身边正好缺个舍人,你要来么?
“二哥……”
“朕没和你说话。”他瞪了一眼,叶骁乖乖闭嘴,沈令往前一步,跪倒在地,朗朗回道:“一切由陛下圣裁。”
显仁帝笑了一下,“若朕要调你出京呢?”
“听由陛下圣裁。”
“若你一辈子都回不了京呢?”
“听由陛下圣裁。”
显仁帝觉得有点儿意思。他说,若朕要你和秦王永不往来呢?
沈令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金砖,“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率土之民莫非王臣,若只是要隔绝下官和秦王,并不是什么难事。”
第十五回 地狱牢(下)
显仁帝沉沉一笑,“哦,这里就不是听由圣裁了么?”
“臣之身家性命在陛下一念之间,可臣思慕之心,即便是陛下圣谕,也无法改变。”
“……”显仁帝瞪了他一会儿,转头向旁边蓬莱君,说君上,这怎么有点儿当年您的意思?
王姬咳嗽了一声,青城君也咳了几声——他是真咳嗽。
显仁帝道,那现在把你拖出去杀了,你也不改变心意?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沈令慢慢挺身抬头,一字一句。
听到这里,蓬莱君慢慢抬头,一对血色眸子扫了他一眼——一瞬间,沈令只觉得冰寒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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