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骁面色少见地一凝,他沉吟半晌,才慢慢地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说完这句,他又沉默片刻,下定决定地道,“……沈侯,你明天跟我去个地方,就看能不能把事儿办成,如果办不成,咱们老老实实雇挑夫,走十五天。”
他刚说完,里坊的大钟敲响,驿宰送来煮好的扁食,沈令不认识,只看着喷香的奶白鱼汤里滚着两头尖翘,中间浑圆,白玉似的面片包着馅儿的吃食,正中一撮碧绿葱花鲜韭。
叶骁盛了一碗给他,“这是扁食,我们这边除夕夜吃的,你尝尝。”
沈令学着叶骁,连汤带扁食的舀了一勺,汤里点了胡椒,鲜香扑鼻微辣回暖,外头面皮松软又有韧劲儿,一咬就破,羊肉馅儿裹着鲜甜滚烫的汤汁儿滚到舌头上,伴着一股回甜的鱼香,一路从喉口熨帖到胃里,舒服得紧。
外头也到了一夜最热闹的时候,窗子都隔不住轰隆隆的烟花声,外头太响,叶骁贴在他耳边吼,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
他笑着摇摇头,放下碗筷。贴着叶骁耳朵喊了一声,殿下,元日安好!
叶骁也回了一句,外头开始送傩,他们两人上床安歇,沈令躺在被窝里,听着外头声响,耳尖犹自滚烫。
那是刚才叶骁嘴唇不慎擦过的地方,若有若无轻轻一碰,叶骁自己都没意识,却几乎烧化了他。
第二日一早,叶骁带着沈令去了云州刺史府,投了蓬莱君门人的名刺,被迎入外书房稍坐。
叶骁悄声对他说,希望今天能全须全尾的回去。
沈令道,任他什么龙潭虎穴,我一息尚存,就要护殿下周全。
叶骁刚要回话,就听到廊上脚步声响起,尚未见人,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不知君上遣使,下官有——”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子推门而入,在看到叶骁的一瞬间,她的声音就跟被剁掉了一样停住,满面笑容刹那变为怒容,怒喝一声:“——叶骁,你居然敢来!”
叶骁毫不在意,含笑躬身,拱手为礼,“久未见方伯,居然风采犹胜往日。”
女子冷哼一声,转身就走,对外头喝道:“送客!”
第十六回 凝夜紫(下)
叶骁依旧笑吟吟的,“还请方伯息怒,若只是为了我的事,我万死不敢踏足此地,但是,绛大人,您连蓬莱君的请求都不想听么?”
听到他搬出了蓬莱君的名号,女子慢慢回身,冰着脸,一掌关上了大门。
她也不坐,就站在叶骁面前,一脸有屁快放,没事快滚的表情。
叶骁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开口却直接无比,“绛大人,楚国王姬嫡长女叶横波,和我府上长史、殿中省黛少监的弟弟黛颜、我府内司马,灿公的堂妹灿星汉,并两名医官,九名羽林卫,共计十四人,在马峰山失踪了。”
这几个名字一处,绛刺史倒吸一口冷气,一屁股坐倒在椅子上,别说说话了,气都快倒不上来了。
叶骁肃然长揖到地,“孤奉蓬莱君之意,前来叶横波一行,还望绛大人不计前嫌,予以襄助。”
良久,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嘶哑的,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话:“……那……殿下需要下官做些什么?”
叶骁向绛刺史讨要的,是一种叫“天吴鳞”的药物,此物投入寻常的脏毒水中,指甲盖大小的一片可得净水四升,乃天下一等一的奇药,却只有世镇滇南的绛家才有。
叶骁打着蓬莱君的旗号,又明着暗着扯王姬和黛、灿两个名门,绛刺史不得不乖乖奉上“天吴鳞”,此外还给了一堆装备,里头最珍贵的是一卷海树丝做的刺绣地图,水火不侵之外,里头详细记述地形出产等等,比叶骁从京里携出来的那卷军用地图详细得多。
刺史本还想派个向导给他们,但一听他们的行军速度,当即摇头,说这边土人跟不上,栈道只能他们自己走了。
叶骁听满意,而对方显然不想多看他一眼,一安排完公事,茶都不给一杯,直接送客。
叶骁也不恼,美滋滋地回了驿站,当天中午启程赶路的时候,才把自己跟绛家的恩怨说给沈令听。
绛家是塑月名门最末,根基历史最浅,不到百年,原是滇南一带土司家系,后来归顺塑月。
朝廷对绛家大力怀柔,到什么程度呢,塑月是没有袭爵制的,叶横波贵为楚国王姬的嫡长女,也得乖乖参加科举,凭本事当官,唯独绛家,世袭罔替袭着一个平南侯的爵位。
今儿见的云州刺史就是现任平南侯的世女。
而叶骁和绛家的仇,是这样的:叶骁的第二任王妃,那位本来预定要做显仁帝继后,却被他半路截了的姑娘,是云州刺史嫡亲妹妹,现任平南侯的幺女。
这是绛家第一次有女儿被选为皇后,就被叶骁给搅和了。
沈令想,那刚才人家没把你捅死可真是气量不小。
这仇真的太大,所以他昨天才没把握,到底能不能拿着“天吴鳞”。
他笑看叶骁,“真如此话?殿下可真做了这等事?”
叶骁一脸牙疼,“哎,你这话让我怎么接?我说没有吧,有点儿不对,我说有吧……”他托着下颌,似笑非笑地看着沈令。
他柔声道:“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不知怎的,现今却在乎沈侯怎么看我了。”
沈令一笑,“殿下哄我。”说完他忽然意识到这句话有些撒娇意味,立刻缄默。
叶骁不以为意,只饶有兴味看他,声音越发柔和,倒真有了几分哄的意味,“我这事儿上哄你干嘛?沈侯常日说信我,怎么我说真话,反而不信了?”
他声音本就好听,现在刻意温存,就像一把云做的小刷子,一下一下挠在沈令心口,他忽然想起昨夜叶骁在他耳尖蹭上的那抹热,又想起那日他伏在叶骁身下,落到他下颌上的汗……沈令抖着吸了口气,让自己别再想,片刻之后才道:“那我信殿下,殿下没做过污人清白的事情。”
叶骁笑出声,“就是信我没做坏事,但不信我在乎你么?”
叶骁忽然凑过脸去,从下往上看沈令,外头天日清朗,他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映着日光,边缘微微泛起一点蓝色,如同漾着一波温柔海浪,然后他伸手,虚虚在他眼下一抹,“昨晚没睡好?眼圈都青了,你先睡一下吧。”
沈令心里只觉得又甜又绝望,他只想着,叶骁,你到底要我多喜欢你?他忽又转念,想起那日他在显仁帝面前说的话,叶骁认为他在演戏,他却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即便君令如山,可以隔绝生死,却隔绝不了他喜欢叶骁这件事。
叶骁柔声对他说你睡一会儿,便拉上车帘,他也正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骁,便阖上眼,结果困意真的上来,他忽然模模糊糊地想,假若有一天叶骁喜欢了他,他就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见他。
可他真走得了么?他现在只想了想若再见不到叶骁,都觉得心里闷疼,他忽又觉得自己痴心妄想——叶骁怎么可能喜欢他。
元月十二,两人抵达滇南栈道前最后一个村子,决定修整一下,明儿一早再走。
这个时节滇南多雨阴冷,兼且正值元月,大家都回家过年,比不得平时商队云集的繁盛,多少显得有些冷清,驿宰告诉他们,说比他们早了三天,有一支商队入了栈道,如果他们教程快,说不定能搭个伴儿。
两人在驿站重新整理了一遍行装,便早早安歇。这驿站寒朴得很,两人一间,沈令本想选靠窗的那张床,被叶骁说了一句你手受不得风。就推到靠内的床上去了。
沈令正盘算明□□程,叶骁忽然开口,“沈侯,你从来没问过我,这一趟是为什么走吧?”
“……不是为了寻找叶大人他们么?”
叶骁嗤笑出声,他道:“沈侯,你这人最好的一点就是特别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我有一件事情要跟你说。”
他告诉沈令,他这次来,根本的目的,除了找叶横波,还有一个,处理“三尸虫”。
沈令不知道三尸虫是什么,叶骁说,你知道几十年前南陈名噪一时的飞尸案么?
第十七回 白山醒(上)
第十七回白山醒
南陈在几十年前曾有过一桩骇人听闻的飞尸案。说有妇人行巫蛊之术,将活人变为行尸,不分昼夜出门噬人,凡被其所伤,数日之后便也会化为行尸,短短半月,南陈南方三郡化行尸者逾千人,最后南陈倾全国之力镇压,一村有行尸全村陪葬,屠戮了近十万条无辜人命才压制下去,国运从此一蹶不振。
但是,叶骁说,那并不是巫蛊,而是一种虫子造成的。
这种虫子只能在湿热地方生存,幼虫极小,肉眼看不到,生活在水中,被虫鸟走兽吃下后,幼虫就会在宿主体内寄生,最后爬进脑子,控制宿主行为,让宿主投身河水中,成虫携裹着无数幼虫破体而出,等待下一波宿主把自己吞入腹内。
此物在人体内最喜寄生于上中下三个丹田,故此被称为三尸虫。
而人体被此物寄生,到最后阶段宿主痛苦不堪,状若疯癫,确实多有袭人,但所谓被噬咬之后变为行尸,是因为一个地方只要出现了三尸虫,就代表水源污染,多半整个村子的人都被寄生了,逐一发作而已。
而且,三尸虫入体无救。这东西只怕高温,唯有饮水煮沸和火烧患者可以防治。
说到这里,叶骁顿了顿,“这次就是灿灿带回来消息,说青阳道上似乎出现了三尸虫。”
灿星汉之前被叶骁的大理寺属官请托,去查一桩青阳道上匪夷所思的新媳投水案,她到了青阳道,才发现这户人家全家都投了河,而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有人投水,非常像三尸虫,她立刻飞马回京禀报。
塑月气候炎热,三尸虫一旦蔓延,后果不堪设想。而叶横波一行,就失踪在这趟调查三尸虫的路上。
叶骁想起了离京之前,蓬莱君说的那句此行太险,呼出一口气,“……结论就是,我不能保证这一趟不会出事。沈侯,你若不想去,就在这里等我。”
沈令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问:“殿下为何选了我走这一趟?”
“……说实话,我是不希望你来的,你手上的伤,到了马峰山也不过是好得差不多而已,但是,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人可以跟我走这一趟。”
沈令侧身,从枕上看他。叶骁正面对他,他轻轻笑了一下,道,殿下,能与你走这一趟,我很愿意的。
沈令的笑容在昏暗房内模模糊糊,但却异常好看,叶骁心里一动,他忽然就想,沈令实在应该多笑,他真正笑起来的样子,无论多淡,都让看的人心生欢喜。
他不知道沈令信不信,但是他是真的,越来越在乎沈令。
在乎他生死、在乎他信不信自己,现在,在乎他开不开心。
叶骁忽然觉得有些害羞,他装作很困,嘟囔着困了困了,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被子里。
这一夜,他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是小时候的样子,在一片花海里四处跑着玩儿,沈令坐在花海中的亭子里,无论他跑得多远,只要回头,就能看到沈令。
沈令白衣如雪,无声而温柔地凝视着他。
一早两人整装上路,路程却比沈令想的要难。在栈道上行到第二日,沈令开始头晕胸闷,呼吸不畅,困倦无力。叶骁颇有经验地说,他这是醉气了。
所谓气,乃人呼吸之间赖以为生,无形无味之物,在越高越干冷的地方,气就越稀薄,越低越湿热的地方,气就越多,然而过犹不及,人一旦不适应,在两类地方的反应都是一致的,就是沈令现在的症状。
“不碍事的,几天就能缓过来。”叶骁背过沈令身上所有行囊,递了根挑棍给他当拐杖,他知道轻重,也不跟叶骁争,只心中暗恨自己无能,颇为郁郁。
走到了第三天,沈令好了一些,却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前面水茫茫一片,三步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狼狈地逃到前面一间公用小屋,两人全身湿透,哆嗦的跟筛糠一样。
木屋倚着万丈峭壁上一个岩洞而建,上头一株长在悬崖上的大树,门前五尺宽的栈道,栈道边上胡乱用几个破烂木桩拦着,往出半步就是万丈深渊,光秃秃的连棵树都没有,只长着青苔衰草。
小屋虽然简陋倒是五脏俱全,两人匆匆烧水做饭、飞快冲了个澡,两大碗干菜粥和三个热腾腾的饼子吃下去,一身干爽地裹在毯子里,才算觉得自己有点儿活气儿了。
叶骁洗好碗,跟沈令说趁现在你还没发作,你先守着,我赶紧眯一会儿。语罢就铺开毯子睡在他身边。
今天是元月十五上元节,也是“泥销骨”发作的日子。
沈令点点头;走了三天,他早就发现不对了。
比他们早几日进入栈道的那支商队,不见了。
按照脚程,他们早就该追上商队,可不仅没追上,一路上过夜的宿营点也没有之前商队留下的痕迹。
若说是出了意外,却一路干干净净。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这个节骨眼,比他们早三天进入栈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所谓商队,到底什么来头?想干什么?冲着谁来?
叶骁特别大言不惭说这肯定是冲着我来啊。还用想?但下一个问题就来了,来的人是谁?
这点上,叶骁就没琢磨出来。
他是名声差招人恨,但是一来有蓬莱君、显仁帝和王姬罩着,二来他从不掺和朝堂上的事,踏踏实实办案,勤勤恳恳剖人,对权势毫不上心,跟皇位关系也不大,谁会来费这么大劲儿来对付他呢?没好处啊!
这就跟他想不明白之前是谁在北齐要暗杀他这件事一样。是,北齐是恨他恨得牙痒,但是,没人能从这场刺杀里获得好处,那就没法判断谁干的。
想到这里,叶骁侧身看他,含笑道:“不过呢,他们若是今晚找上门来,那这事……说不定就和北齐我遭遇的那几次刺杀有关。”
第十七回 白山醒(中)
“……”沈令沉沉看他一眼,没说话。
他也是这么想。很简单,只有北齐的人才知道他中了“泥销骨”的剧毒,今天入夜,便动弹不得。但这么一想……如果真是北齐的人,是如何得知他们这绝密行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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