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下没一会儿,李广睁开眼睛——这人醒过来没有一点模糊,立刻就清醒,浑身刹那紧绷,微一抬头看到叶骁,才慢慢放松,撑起身一颔首,“杨公子。”
叶骁对他笑了笑,“身上还疼么?”
“还好。”
“秋市开了,但你还动不得,有什么特别想买的东西写个单子给五娘就好。”
“……只要杨公子的药材到货,我没什么其他东西想要。”
“十月就能到。”
李广话少,他点了点头,就半阖上眼,不再说话。
——他像是随时都会无声消失一般,于是就有一种脆弱到接近于虚幻一般,微妙的美。
叶骁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问道:“李师,你认识城里的张大户么?”
“……”他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听说过,但没见过。“
“嗯,他之前找我,还问了问你的事。”
“哦。”李广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
叶骁继续道:“李师,你这次带来的随从都不在了,要不要写封信告诉一声家里?”
李广抬眼看他一下,然后调开视线:“……我没有家。”
“那就给自己造一个。”叶骁柔声道,这回李广吃惊看他,那双漆黑眸子瞪得大大的,面上显出一点儿稚气。叶骁笑了笑,喝了口茶,“我也没有家,但是我很努力,最后我给自己造了一个家出来。”
“……衙内说得对。”
说完这句,李广沉默,叶骁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他,忽然莞尔一笑,“虽然李师说没家,但是外面关心你的人可不少呢。”
说罢,他悠悠闲闲地曲起指头,从新搬来的人家到隔三差五来的货郎、磨镜人,一样一样数出来,李广墨染般的眸子定定看他,面色丝毫未变。
叶骁数完,侧头看他,柔声道,“李师,你实在与我喜欢的那人十分神似,我对你呢,多少舍不得,所以,为我们俩都省点劲儿,李师,你,到底是谁?”
“……”李广沉默看他,过了片刻,他开口,“……我确实是曾在白玉京求学,只不过。我现在是北齐唐庐王殿下府里主簿。”语罢,他深深看了一眼叶骁,“那……敢问衙内,您又是谁?”
叶骁沉沉看他片刻,忽然勾唇一笑,“我叫杨峰。塑月大理寺司直,奉命过来查案。”
李广仰脸看他,日光清透,显出他秀丽面孔一种异样清媚,他道:“既然如此,话不如说透罢。”
李广是真过来买药的。
今年北齐天冷得异常早,境内最重要的河流合江上游就在唐庐王的封底内,积雪极大,唐庐王判断明年开春极有可能造成凌汛决堤,现在出了加固河道,还派出人大量采购药材。李广就是负责出来买药的人之一。
叶骁笑了笑,“那,李师可知,是谁要杀你么?”
李广摇摇头,含糊其辞地道,“唐庐王少年而贤名天下知,妒恨殿下的人太多,殃及到我这条池鱼,可就真不知道是谁了。”
大灾过后必定大疫,这番说辞倒也说得通,天气也好,北齐政局也好,都确实正如他所说,听起来合情合理。
叶骁看着他,把他所有的话在心里转了转,他起身,看向他,“这样,李师,你让你的人撤了,少给我找点麻烦,可以么?”
第三十四回 小城东(上)
第三十四回小城东
李广睁大眼睛,惊愕看他,他慢慢地道:“……这次到塑月买药乃是机密之事,在下……除了死去的三个随从,并没有带其他人。”
哟,有意思了。
叶骁经过这几日观察,之前第一批来的,是张大户的人,故此武功微末,手法粗糙,第二批人应该和要杀李广的人是一批,第三批人,他认为是来保护李广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说……要么第三批人确实与他无关,要么,他在说谎。
叶骁心思如电,略一思忖,笑道,“既然李师这么说,既无外援,又有刺客,还重伤在身,太不安全,就还是留在这里先把伤养好了再说罢。”
这种情况,放他出去危险,留他做饵倒是很好。
李广微微颔首,道能自如行动了,我便通知王府来接我。
叶骁点点头,“李师,起风了,回去吧。”
李广是被叶骁的随从连人带榻搬出来晒太阳的。听了这句,他现在自己实在动弹不得,便有些为难地看着叶骁,叶骁伸出两只手,示意李广搭上来,“来,你试着自己起来,看能不能走,动一动对康复有好处。别怕,我扶着你,不会碰到伤口的。”
李广盯着他的手看了一会儿,叶骁没说话,李广勉强扯动了一下唇角,“……我以为杨大人应该对在下……“
他话未说完,叶骁看他一眼,平和地道:“你是个伤患和你身份有问题是两件事,按照你的说法,你和我也没什么相干。”
他的手依然伸向李广,俊美面孔上却噙了一抹多情微笑,他柔声道:“还是说,其实李师,你是我的敌人呢?”
“……杨大人说笑了。”李广看了他一眼,犹疑着,慢慢把手搭上去。
李广的手和沈令的手截然不同;这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修长、白皙、肌肤莹润,只在关节处有薄薄一层笔茧。沈令的手没他好看,摸上去筋骨明显,掌心全是茧子,上头还有微微凸起,光滑的亮白色的伤痕——他的手比沈令还要冷。
李广和沈令某个程度上相似,但是实际上又微妙的背道而驰。
李广一介文人,身单力薄,没什么力气,兼且重伤久卧,搭上叶骁,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慢慢站起来,浑身都在颤。
叶骁深灰色的眸子专注看他,一声不发,等他颤巍巍地站好,才说:“试着走一步?”
李广满头细汗,他点点头,抖着往前走了一步,险些扑倒,腰上一紧,却被叶骁紧紧扶住。
“没事儿,你走。”叶骁清润声音从身侧传来,他点点头,颤抖着又走了一步。
他从凉亭挪到院中,汗透重衫,面上一片潮红。
他扶着叶骁的手,喘了好半天,正待继续要走,却被叶骁止住,他道:“好了,再多动反而不好了。李师,得罪。”语罢他弯腰横抱起李广,往他住的厢房走。
李广浑身僵硬,面上刹那惨白,本要挣扎,但一嗅到他身上降真香的气息,便咬着牙,慢慢放松了下来。
叶骁高深莫测地看他。
当晚,沈令回来,叶骁把事情和他说了,沈令想了想说,我想起来了,唐庐王府上确实有个能干的幕僚,确乎姓李,名字我不记得了,此人精通药理兼且算数极精,东宫当年也曾赞过。
叶骁一笑,“但并不代表彼李就是此李。”
沈令想了一想,“……你觉得……他说谎?”
“我觉得,他只说了一部分真话。”叶骁想了想,“嗯……然后,我怀疑,他可能没有痛觉。”
他一碰李广,青年就会无法控制地僵硬和颤抖,但是他换药的时候,他除了一直的僵硬和颤抖,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反应——他至少痛觉非常非常迟钝。
沈令一听,眉心微皱,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想了想,还是没说。
“有机会了我倒还真想知道,他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造成——这样的人我以前审到过一次,那个人是天生的。”
“那你怎么让他招供的?”
叶骁一笑,把手里书卷一抛,向前一扑,把沈令压在身下,他拿指头轻轻捏他耳垂,眉眼之间清华风流,色气婉转,他道,这么好的夜色,何必说那些血淋淋的事呢,咱们聊点儿别的?
沈令面上敷上一层薄绯,他兀自强撑,抖着指头去解他衣领,“比如……?”
叶骁覆在他身上一寸一寸往下厮磨,沈令差点叫出声,只觉得被他磨得全身都着了火,那人咬开他腰侧衣带,隔着层层布料在他左腰咬了一口,“我想数数,你身上这枝梅花到底有几朵……”
就在两人缠绵的时候,叶骁八月初二送出的八百里加急,终于被一匣密信直送到蓬莱君案前。
当时青城君正在和蓬莱君讨论星象。
八月的丰源京只是刚刚褪下去一点暑热,都还穿着单衣,青城君却裹着斗篷,恹恹地靠在蓬莱君旁边的榻上。
他咳嗽了一声,白皙指头拈过一张星图,放到蓬莱君案上,苍白面孔浮起一丝桃花般的病态嫣红,“……昨夜钦天监来报,妖星已切过紫微垣了。”
“我星象不精,罗睺,你怎么看?”
“钦天监认为妖星犯帝,我倒不这么认为。”
蓬莱君朱红色的眼睛平静看他,他又咳了一阵,掩口帕子上血迹斑斑,青城君面不改色,将帕子折好,放在案上渣斗里,“此星虽为妖星,然此次切紫微垣而过,却有利于北极一星。”
妖星犯帝,却有利于储君么?蓬莱君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轻轻点头,看向青城君,唤他的名字,“罗睺,身体还是不行么?”
他摇摇头,苦笑道:“当年犯下大错,能苟延残喘到今天,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我的错,我要认。”
“……但也太严重了。”
“……不知道,也许恨塑月的人太多了罢。”
蓬莱君默然,而此时有人通报,说王姬来了。
第三十四回 小城东(中)
一听自己妻子来了,青城君不禁勉强撑起身体,面露微笑看向门口。
青城君生得一副烟花三月清柳染月,惹尽少女相思的好皮相,凤眸细长,肌肤白皙,唇角天生含笑,每望出去一眼都顾盼生情,四十多岁年纪,望去如二十许人,论到浑身风流多情,犹在叶骁和叶横波之上。
这一笑却孩子气的很,眼角眉梢都是一股眷眷情深。
王姬一身胡服男装大步走进,手中拿着一个密匣,“阿骁来信了。”
青城君一听,立刻起身回避,和妻子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勾着王姬指头,低头柔声和她耳语了一句什么,王姬点点头,伸手给他整了一下领口。
等青城君出去,王姬把匣子给了蓬莱君。验过火漆,蓬莱君取出蜡丸,捏破之后细细看完,思忖片刻,递给王姬。
王姬飞快看完,折好收到怀中,“叔靖说得对,但是我觉得变数太大。”
蓬莱君默然无语。王姬早习惯这种沟通方式,她蹙眉想了想,指头在桌上轻轻一敲,“弥兰陀枭雄之质,野心勃勃,我怕叔靖一个人处理不来。“
“他做得来。”蓬莱君顿了顿,“让横波去。”
“也好,”王姬点点头,想了想,道:“这次事情不知道要办多久,她正好做满三年羽林卫护军了,年底初目,让她去流霞关赴任如何?”
“升个轻车督尉吧。”
王姬摇头,“她太年轻了,轻车督尉正四品上,品级就比叔靖低半级,她何德何能?”
“……叔靖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这么年轻居于高位,岂不令天下寒门寒心?”
“那为什么寒门可以,横波不可以?这不公平。”
“寒门子弟二十五岁担任高官是千金市骨,但横波不可以。”王姬生得相貌端正而已,唯靠一身高华气质取胜,她看向蓬莱君,平静地道:“她身为我的女儿,生来就已经不公平了。”
蓬莱君摇摇头,不再说话,两人对坐片刻,蓬莱君从旁边信匣里取出两封信,推到她跟前。
那是前些日子叶骁送给蓬莱君的私信,王姬拿起一封,看了几行,脸色一变,偷眼看向蓬莱君,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语罢她快手快脚把信丢到香炉里烧掉,展开了另外一封——然后,一生饱近风浪的王姬,整个人,僵硬了。
她看看信看看蓬莱君,猛地把信拍下去,“……阿父……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蓬莱君翡色的眸子沉沉看她,然后王姬心惊胆战地看到她的继父扯动唇角,露出了一个很难称之为笑的阴森表情。
他上次露出这个表情死了多少人来着?叶骁你个小兔崽子害死我了!!!王姬欲哭无泪,对面男人唤了她的名字,“阿柔。”
“……在……”
“你看到了。”
他简单地说完这四个字,唇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
“……消气!阿父消气!”王姬惨叫,“等他回来我把他炖了成吧?活炖,不拔毛!”
“我已经给他回信了。回答了他的问题。”蓬莱君阴森森地道。
王姬心想,现在跑应该来不及了……
“你让横波给他带句话。“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蓬莱君顿了顿,慢慢地道,“先帝赐他的护身玉佩,他最好想想该怎么用。”
半个时辰后,王姬和青城君的马车缓缓驶出蓬莱君府,里头夹杂着王姬长吁短叹加痛骂的:“哎哟我艹”,“叶骁这小兔崽子回来死定了”、“老娘活剥了他的皮”还有青城君,“阿柔莫气,到时候我帮你剥皮”的神秘发言,一路向楚国王姬府而去。
而与此同时,从宫里退下来的沈行,缓缓步出宫门,上了一乘不起眼的轿子。
他刚上轿,就接到一封密信,看完之后,他咬着指节,轻轻呢喃了一句,“命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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