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把密信投在轿子里吊着的香炉里,他面上笑吟吟地对身旁侍从道,“我要他死。这一次,不惜一切代价,李广必须死在北疆。”
语罢,轿帘放下,他悠悠然上轿,只带了两个随从,到了京城内一间僻静酒楼。
他从后院进去,轿子直到竹林内一间雅筑门口,他下轿的时候,已换了一身黛色长袍。
竹帘掩映之间,有人一身雪青罗裙,依栏而立,他快步上前,柔媚一笑,“叶大人,久等了。”
那人慢慢回头,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看向他,轻轻一笑。
“沈公。”
正是叶横波。
横波今日面上是飞霞妆,点染翠眉,与她平日英姿俊美判若两人,她掌中一柄彩羽扇,翡翠珠子滚成扇柄流苏,宛若一串绿冰,幽然生光。
“前些日,我与叶大人说的,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横波一笑,眼角一痕微红分外妩媚,“什么怎么样了?今年事儿多,还想不到那么小的地方。”
沈行也笑,他素面男装,眉宇间媚色竟比横波还要多上几分,他吃吃掩唇一笑,雪白齿列咬着嘴唇,绯红舌尖若隐若现,低声道,“那……我倒有一个额外的好消息,要禀报叶大人呢。”
“你说。“横波淡淡看他一眼,漫不经心一般掉过头,去看栏外盛开的一从银桂,沈行也不恼,他柔声道,”皇后现下刚有了身孕,这,是不是个喜讯?”
横波依然漫不经心,她伸手摘了朵桂花在掌心,揉碎桂蕊,轻轻投给廊下吊着的一只黄莺,轻轻一笑,“……确实是个喜讯。”
沈行往后退了几步,到了桌前,扫了一眼满桌菜色,软软地唤了一声,“哎呀,叶大人,菜快凉了,咱们赶紧吃。”然后他妩媚地笑了一下,拖长语调,撒娇似的道:“此外,叶大人可要告诉告诉我,秦王殿下,现在到底在哪里呢……”
叶横波走过来,背着手饶有兴趣地看着满桌菜色,拈了块点心尝了尝,才笑眯眯地看向沈行,一双淡灰色的眸子宛若山水画里的薄云。
她慢条斯理地道,你说呢,沈公?
第三十四回 小城东(下)
很快就到了八月中旬,李广恢复的比想象中快,初九就拆了线。
八月十五这天,秋市过半,城外的摊子基本都没了,唯有城里还是人潮涌动。
叶骁今天有大客,是个北狄行商,一开口就是要五百匹云梦重锦和五百匹素昔纱,此外还想要织金重缎和盐巴茶砖,用马来换。
对方付了定金,两匹神骏无比的金马,阳光下栩栩生辉,宛如金子铸的一般。
叶骁眼睛看直了,只想着自己怎么能偷偷私下昧下两匹,他和沈令一人一匹,别提多好看。
送走大商,他坐到店里雅室,把账一盘,发现他八月初就拿着盐引和粮引去流霞关要运出来的粮食和盐到现在都没有运出,他眉头一皱,用蓬莱君门人的身份写了封信去问怎么回事。
信写好,他琢磨琢磨,觉得这事儿还有蹊跷,仔细想了想,他让人去给他整理最近十年秋市的记录和列古勒与流霞关的往来记录,又写了封给王姬的信,让她帮忙调取流霞关最近十年关取的盐和粮食这些资料。
他正打算回去,掌柜差伙计过来,说有贵客,麻烦老板款待。
他雇的这个掌柜八面玲珑最会看人下菜碟,他说有贵客,此人必定不凡,叶骁看到被掌柜引到后院的人时,他想,果真是贵客,还是个意想不到的贵客——来的是弥兰陀。
叶骁猜测不出弥兰陀来意,但是弥兰陀肯再出现这就是好事,他一笑,略微躬身:“不知贵人驾临,劳您久候。”
“不告而来,是我失礼。”弥兰陀淡淡地道,“在此唤我弥兰就好。”他顿了顿,“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杨峰。”
“……那,杨公子。”弥兰陀浑身上下裹得严实,银发一丝不露,面上碧色眸子略微一闪,“如若有空,陪我出城走走如何?”
“……求之不得。”
两人并辔,慢慢向城外而去。
这次秋市有不少北狄的小部族过来凑热闹,他们除了来交易,主要还是听说今年列古勒出了新规矩,能容纳更多的人过冬,来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弥兰陀沉默不语,控马徐行,叶骁也格外谨言慎行,两人便沉默地到了城东。
城东是一片工地,城墙之外正热火朝天的盖今年越冬的房子,一派兴旺。
这是叶骁的主意。
他定下一套方案,十月底入冬之前,要来过冬的牧民们统一登记造册,入冬之后,由县里安置在城东墙外的聚集点。所有牲畜统一圈养、县里出人出草喂养。
小孩白日入城,在城里文庙按照年纪各自分管,学手艺学识字。而无后顾之忧的牧民,则可以把今年的徭役服了——以前因为牧民逐草而居,没法服徭役,只能以钱代赎,唤作徭费。
而现在,只要来年春暖按照二十税一的标准,留下牲畜,就既能过冬又服了徭役——这有多划算呢,往年牧民过一次冬,大概要损失两成的牲畜,再算上备草料这些的费用,一个冬天要花去相当于三成牲畜的钱,还要再加上一个人一头羊的徭费,而现在只用花半成牲畜的钱,一切了结。还有房有水有人照顾牲畜,孩子读书认字学手艺,徭役也能直接服,牧民一听都疯了:啥,有这样好事?!争先恐后地登记。
——附带一提,如果不是塑月居民,想要在列古勒过冬,那就是十税一的标准。
当叶骁提出计划的时候,沈令一挑眉,只觉得叶骁到北疆来办的事……只怕极大了。
他心里揣想,叶骁如此上心,他身上背负的任务,恐怕与塑月开疆拓土这等国策相关。便越发谨言慎行,绝不多问,只埋头干好自己县令的活,全心全意执行叶骁的计划。
现在东墙外新村已经建得七七八八了,叶骁指给弥兰陀看,喏,这边建房四季不休,本来冬季艰难,但是现在有牧民,反而是四季人手最充足的时候。
弥兰陀听他娓娓道来,眯起一双绿眸看了片刻,“……那杨公子接下来……应该是待新村建好,运行无悖之后,再沿着新村建筑新墙,建拆老墙再在新墙外建村,如此循环,生生不息吧?这样不出三年,列古勒就会成为关外第一大埠,万人大县不在话下。”
男人转头看他,碧色眸子映出山河万里与叶骁一张俊美容貌,叶骁笑道:“不知这样,够不够资格让弥王拭目以待?”
弥兰陀笑了一声,没说话,慢慢走上一个山坡,俯瞰新村,“杨公子是想让牧民定居?”
“……不好么?有田有羊,好过流浪。”
弥兰陀没说话,只是瞥他一眼,又眺望片刻,“……那杨公子,钱从哪里来?”
叶骁一摊手,“钱是最好办的。县里少了徭费,多了草料钱盖房子的钱,揽总一算,最开始的十年每年要多十万贯的开销。”
弥兰陀看他,他毫不在意,“不过,我会一年多两千头羊。”
“羊又不值钱。”
“但是在塑月丰源京、大越顺京、南陈安京,可都值钱得很。”叶骁扳起指头,“这边的羊肉清甜可口,毫不腥膻,做成腊肉卖到京城,我再疏通一下关系,安个进贡的名头,一头羊我可以卖到八十贯。把中间所有成本全部除去,列古勒一年至少可以净赚两万贯。何况羊会越来越多,而成本是会越来越低的。”
他背着手转身看弥兰陀,“这样的城,您也会有的。”
“你想让我北狄弃弓握犁,为你塑月养羊?”
“弥王。”叶骁安静看他,“天下可有一朝,乃游牧劫掠兴邦?”
弥兰陀沉沉看他,他一笑,“昔年与您同名的您的先祖头曼单于何等天纵英才?定都龙城,扩地千里,那是什么英雄气象,真是逐鹿天下的气概,然而其子孙泥古不化,废龙城而重游牧。末那楼一部遂失单于之位,弥王要做北狄之主,不可不变。”
第三十五回 卷丹檀(上)
第三十五回卷丹檀
弥兰陀没说话,绿眼睛还是沉沉看他,看了片刻,慢慢往回走,他忽然道:“天下三贤王,秦王倒也该算进去。”
“那不成那不成,我可不敢跟我姐相提并论。”
“我看你跟冯家的小子相比,也不虞多让。”
天下三贤王,说的是塑月楚国王姬、南陈康王和北齐唐庐王,里头唐庐王冯映最小,今年堪堪二十五岁。
叶骁一听有了兴致,“您见过唐庐王?”
“嗯,一面之缘。”
“我就小时候见过一次康王殿下,真是雄姿英发,不知唐庐王如何?”
弥兰陀没什么表情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神情,他说,那是个非常麻烦的小子。
这个评语就忒微妙了。但是看弥兰陀没有再说的意思,叶骁也不再追问。弥兰陀正待催马回城,叶骁道,弥王,我有个地方要去,您要一起去么?
弥兰陀点点头,两人往城东南疾驰而去,不多时到了荒石滩涂,叶骁从鞍袋里掏了两只肥嫩羊腿出来,摆在一块巨石上,上马离开。
弥兰陀怪异地看他一眼,“……秦王这是……喂狼?”
“嗯,我挺喜欢狼的,就时不时来喂喂。看有没有机会跟他们讨一只小狼崽儿。”
弥兰陀看了他一会儿,没再说话,叶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笑道:“弥王,今日中秋,如此佳节,可愿与我共酌几杯?”
弥兰陀眯起碧色双眸看了他一会儿,“……自当从命。”
两人进了茶室,因为亲眼看到列古勒布局,弥兰陀对他的态度好了不少,两人聊着北狄和列古勒商货的事,弥兰陀问了几个要紧的问题,叶骁一样一样仔细回答,他听得聚精会神,正说着,外头有人送酒菜过来,叶骁抬头,却是沈令。
沈令听说叶骁跟着一个贵客出城,很晚才回来,又要在铺子用饭,心下惦念,便亲自过来,叶骁面上露出一个温和微笑,向弥兰陀道:“这位是列古勒的县令,沈令沈大人。”
弥兰陀坐在原地,双手抱胸,眯起眼睛看着沈令,慢慢地道:“……安侯沈令?”
这人知道他是谁,定然不凡。沈令微微颔首,“正是沈令。”
到此时叶骁都没有向沈令介绍来客,他就知道内有蹊跷,他也不问弥兰陀怎么称呼,把食盒放好,正要辞行,弥兰陀忽然道:“听说沈大人海量,何不一起喝一杯?”
今日是“泥销骨”发作之日,也是一年一次最厉害的一天,叶骁本想跟弥兰陀喝几杯聊聊就回去陪沈令,现下沈令来了,时间也还充裕,应神丹他随身带着,大不了就住在这边,他一念及此,一抬眼,正好沈令一眼扫来,他微微点头,沈令便落落一笑,“那我就敬陪末座了。”
然后叶骁用自求多福的眼神看了一眼弥兰陀。心里想,你和沈令喝?这不找不痛快么?
这话又不能说,他只对沈令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悠着点,别真把人喝躺了,沈令丢回给他一个明白的眼神,便落座向弥兰陀敬了一杯。
事实证明别看长成这么好看一张脸,弥兰陀骨子里还是个北狄蛮子,喜欢酒,爱喝。
但是还好,能这个岁数干到右谷蠹王,弥兰陀多少对自己还是心里有数的。
两个人一口一杯地干到第十五杯的时候,弥兰陀一张面孔酒气熏蒸,整个人都带了四分醉意,对面那人泰然自若,正要斟第十六杯的时候,他把银樽一放,“沈大人……果然海量。”
沈令喝到这儿面色都未变,看弥兰陀撂杯子了,他轻轻一笑,“承让。”
北狄素敬英雄,这英雄又分酒场和战场。
沈令战场威名赫赫,如今酒场也是真豪杰,弥兰陀心下对他敬服,对着他咕咕哝哝说了几句北狄话,沈令不懂,看向叶骁,叶骁回了几句,笑着低声对沈令道,他夸你长得好看酒量好又能打,是个真英雄。
……啥时候英雄还看脸了?沈令心下嘀咕,面上对弥兰陀轻轻一笑。
眼看要天黑,叶骁看喝得差不多了,便问弥兰陀是住在这里还是要去哪里?
弥兰陀说他住在客栈,就此别过吧。
叶骁看他站着微微打晃心惊肉跳的。也不知道是心大还是艺高人胆大,弥兰陀这次来没带随从,叶骁可太怕他一个人回去半路摔哪儿了,便问了是哪间客栈,假装自己散步消食,送他回去。
三人出了铺子,沈令刚要向两人拜别,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不好啦县衙走水啦!
三人都是一惊,叶骁反应最快,抬眼一望,只见前方一片火光闪烁,立刻飞身而去,沈令与他心意相通,只对弥兰陀道了声“请自便”,也紧跟着飞掠而出!
弥兰陀缓步走出,往县衙的方向看去,只见昏黄暮色中火光暴起,烈火焚天——
叶骁落在火场,一眼看到五娘抱着匣子被一个羽林卫拖出来,他略一张望,没看到灿灿和李广,二话不说把身上外衣一脱,冲了进去——
穿过花园,他把袍子浸泡了水,撕下来一块掩住口鼻,人缩身飞蹿,进了内院!
在冲进火场的一瞬间,浓烟一卷,眼泪立刻出来,视线一片模糊,他眯着眼睛往厢房去,听到那边有金铁交鸣之声,他心内一紧,闪身上前,忽然猛一侧头,耳边一缕鬓发应声而下,什么锐器铮的一声钉在他身后廊柱上!
叶骁抢步往里,却见一个人被凌空抛了出来,同时脑海中映出灿灿厉声一喝:“走!”
落到他怀里那人气息微弱,身上一股血气,叶骁接住,拿外套把他一盖,毫不犹豫转身就往外跑!
身后金铁之声铮铮数响,只听轰然一声巨响,梁柱坍塌,厢房瞬间塌了半间!
——他脑海中和灿灿的联系在这一刹那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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