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才很确定自己想要的不是那些小资情调的东西。
小布尔乔维亚的精致生活对他毫无意义。
他甚至已经不太渴望感情。
无论是母亲的,还是房光霁的,他都对其不抱期望。
既然这样,他到底想要什么?
原本以为自己在再次见到房光霁时,会甩下几句狠话,或者干脆用更决绝的方法——暴力之类,为自己狠狠出一口气。
但实际上不咸不淡。
实际上无波无澜。
花才想,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淡定。
为什么口头上骂了两句,好像一切就可以都算了。
就像他每年还会这样提着行李回老家过年。
好像一切生活的不如意,都被花才淡淡地,用算了两个字,一笔带过了。
但花才不知道的是,越是这样的人,也许越是深受情感压抑的折磨。在平静的表面下,也许是还未孵化的愤怒的卵,还未沸腾的情绪的岩浆,无论是卵壳的炸开,还是岩浆的迸发,或早或晚,也许终究有那么一天,令他无处可逃。
当然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花才在火车带有惯性的颠簸中,在咔哒咔哒,铁轨的振动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很快把刚刚的那些迷思抛在脑后,他做了一个很纯粹的梦,纯粹得不带一丁点梦的内容,就这么沉睡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七点钟,火车的广播把他从梦里拉回到现实,花才晕头转向地爬下去,趿着鞋,去洗手池囫囵刷牙洗了脸,等餐车推过来时,要了一份十五元的早餐,他一个人坐在火车靠侧壁的小桌上,慢慢地把稀饭就着咸菜吃掉,最后的鸡蛋他没动,也许是吃不下去,也许是没胃口,他把鸡蛋塞回兜里,然后直直地,坐在那。
朝阳从车窗外,透过一节一节电线杆照射进来,火车到了某个站,停了十五分钟,然后又缓缓驶出。那些长长的输送电力的电线杆随着车子的启动,将一条有一条阴影,像斑马的纹路一样,以有序的间隔印在花才的脸上,身上。
这时一趟回家的列车。
车上挤满了春运返乡的人。千人千面,有的人状态不错,但也有花才这样的年轻人,木然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一副年纪轻轻就被生活按在地上摩擦过度的模样。
花才还好,脸蛋显得年轻。有的年轻人看上去像是程序员,又或者是管道工,花才不确定——因为无论是脑力搬砖还是体力搬砖,都能让他们变得和自己一样木然。
仅仅是一个人,呆呆地坐在火车上,仿佛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归途。仅仅是坐在火车上。
——不过是众生皆苦而已。
花才平时并不会这样长吁感叹,满脑子不合时宜的哲学思想乱飘,只是长途火车有它神奇的魔力,火车把人局限在一个极其有限而封闭的空间里,有的人可以和同行者聊天,有的人可以玩手机,还有花才这种脑细胞比别人活跃一些的,就自己和自己玩,体现在他的脑子开始毫无目的地开始一场思想漫游。
但无论如何,等花才踏下火车下客梯的那一瞬间。
火车的结界消失了。
他一瞬间又从自己不受约束的,混乱的精神世界里,回到了人世界。
滚滚红尘冲他扑面而来。花才定了定神,然后,他又是那个会拿着鞭子抽属下加班的卜适仁了。此刻无论从他行云流水,挤着人群出站的操作,还是从他看都不看挤在火车站门口拉客的黑车司机,又或者是,他熟练地跳向通往他们那个小乡镇的班车这件事——都说明他的心还是和脚下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联系在一起。起码行动上和在这里土生土长的小老百姓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像房光霁。
房光霁脱胎换骨一般,压根看不出是s市的人,而他的一言一行,好像还带着这座小镇留给他的,深深的烙印。
从火车站到花才他们镇,坐班车都要三个多小时。花才的手机没电了,因此没有通知花荣他已经下车。花荣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两个人关系冷淡得像陌生人,但陌生人凑在一起过年,又显得滑稽而可笑。
晚上九点的时候,花才推开门进去。
预想中的,他不认识的男人呼来喝去的声音并没有出现,只有他推开门时,带动挂在门上的灯笼,叮叮当当,响起微弱的铃声。
客厅里开着灯,但没有人。花才拖着箱子进去,发现厨房那边有灯透出来。
花才站在屋子里,觉得有些冷,这才发现房间里没开空调,或者其他取暖设备,所以和室外的温度相差无几,都是零度多一点点。
“……”花才张了张嘴,但妈我回来了那几个字始终没说出口。
越大就越没喊过妈,自己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可问他那个坎是什么,花才自己也说不清楚。
厨房的拉门这时被人拉开,花荣探出脑袋,表情很淡的打了声招呼,说:“你冷就开空调吧。”
然后人又缩回到厨房里去。
花才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尖,先是低头在手机上给花荣这房子冲了两百电费,然后才打开空调。
他木然地坐下。
在空调下吹了一阵。
然后,身体总算暖和起来。
作者有话说:
没什么人看所以我就放飞自我了。这也不是个什么纯粹的爱情故事。我也不想写那玩意。反正杂七杂八的瞎写。快乐。
第46章
镜头那边,房光霁正在曲线救国,他先是高价买了机票,然后要转机两次,到了老家的那省会城市后,再准备包车回S城。
任飞按道理是要跟着来的,不过年前房光霁就豪爽地给他放假了,眼下房光霁正坐在飞机的头等舱里,不大的头等舱区除了他,还有拖儿带女幸福快乐的一家人,他邻座越是其乐融融,就越显得房光霁孤家寡人,孤单得一比。
房光霁百无聊赖,拿了一份新闻报纸随便看,新闻的娱乐版头条写着《其乐融融暖心日,星光熠熠照寒冬》。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房光霁无聊地撇撇嘴,心里很是嫌弃这种不能在标题里把事情说清楚的新闻。
他本想直接跳过娱乐版,但张培及的照片占据了这一页的大半篇幅,旁边还有张宁的人物小计,原来这是给他们马上要在春节期间上演的舞台剧做宣传。
房光霁眉头微微皱起。
张培及和他不和,这是业内公开的秘密,而张宁又喜欢追着房光霁跑,这也是另一个公开的秘密。眼下对房光霁来说的两大麻烦凑在一起,房光霁觉得可能会出点什么事,因此才干脆地决定,先休息一阵再说。
房光霁准备歇业息影的消息,已经有一些灵通的消息人士知道了,但他们仅仅限于知道房光霁因为近年来工作太拼,感到非常疲劳,所以需要给自己放个长假。
没有人知道房光霁的真实意图。任飞也不知道。
房光霁在提前“避雷”,他预料有一场雷或早或晚,就在今年或者明年要爆。
这样也好。
房光霁心想。
一帆风顺得太过头了,反而令人害怕,他也快三十了。如果命里该有个坎有个坑,那躲也躲不掉。
他和花才两个人,不知道怎么说,人家回家过年都开开心心的,这两个人,一个躺在火车硬卧上思考人为什么活着,另一个在想趟雷爆炸跳坑翻船。
总而言之,和别人喜气洋洋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或许过年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本身就是会触发他们伤感的可悲的活动。春节最大的意义不是家庭团聚,而是让他们开始陷入自闭。
总之。
房光霁和花才都回到s市了。
而且按照计划,花才只会呆到大年初一,而房光霁也会跟着花才一起离开。
按照计划的话。
……
华荣终于从厨房里出来,她煲了个老鸭汤,也许味道还不错,因为刚刚她探出头来打量花才时,一丝丝老鸭汤的香味也飘到了花才的鼻子里。
花荣这个女人一辈子被男人害得很惨。
年轻时所托非人,嫁了个杀人犯不说,老公被枪毙后,又因为长得漂亮,被别的男人惦记上。浑浑噩噩,推推就就,一来她本身就不是精神强韧的人,二来有男人给她们娘儿俩个花钱也是好事,花荣就这样,把自己搞得名声臭掉,成了依附男人的菟丝子。
花才对人际关系,特别是亲密关系的心理阴影就来自他娘,他亲眼见证了他娘怎么当了小三又被作为邻居的原配拖到大街上打骂。而那个让两个家庭都崩溃的男人只是躲得远远的去打牌。
花才也问过花荣是不是没了男人活不下去,他不理解他妈,觉得他妈比任何一本专业书都难以理解。
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给别人当三,只因为那男人每个月给她几百块钱“生活费”?
“小三事件”之后,花荣似乎也看透了男人这种东西,她开始更放荡,更肆无忌惮地和不同男人交往,从男人们那里拿钱,甚至到了需要花才去警察局捞人的地步。
花才和花荣的关系因为他妈的种种行为,一度在花才读书期间降到冰点以下。
这些年渐渐的,花才也想通了,他妈是他妈,他妈的人生他管不了,如果哪天他受不了花荣了,那他就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这是花才给自己设的底线。
他不是没有原则的人。
只不过旁人看来,他的底线真是低得可怕。
就像花荣再怎么无下限,都触碰不到花才设下的底线似的。
然而这样的花荣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厨艺了得。
花荣把汤端上来,说:“明天去买点菜,除夕王叔叔想过来……”
“不行。”花才眼皮都没掀,淡定地喝汤,说道:“他敢来我就打断他的腿。你让他试试。”
花荣无助地放下筷子,又端起碗,踯躅几次后,又想开口。
“不行。”花才说。
花荣:……
“你是要能给你钱的儿子,还是只会从你这拿钱的野男人,二选一。”花才开始啃鸭腿。
花荣说:“那肯定是儿子啊。”
——但是表情特别违心,反而显得这个风韵犹存的女人真的一点心都没有。
花才想不通自己究竟是体验“回家的旅途”更疲惫,还是到家后和花荣的相处更疲惫。
他不知道在火车上见到的,与他有一样呆滞眼神的那些人,是否和他一样,回家之后也感觉到苦和累。
“那个小房……”花荣看说服花才无望,所幸换了个话题:“你真的和他没有再联系了啊?上回有人托我做媒,我想他倒是挺合适的……”
花才笑起来,皮笑肉不笑的。没指出他妈这个谎言的荒谬之处。
这闭塞的小镇里,会有人找花荣这样的女人做媒吗。
不过是花荣自己想打探房光霁的消息。
一把年纪了还不消停,还在肖想不可能属于她的男人。
从这点来说,花荣真是无药可救。
“早八百年失联了,可能他已经死了吧,北上打工的那么多,死他一个,不稀奇。”
这座小镇里并非人人都认识大明星房光霁,因为还有相当一部分人的娱乐活动和电影电视互联网毫无关系。
花荣家里有电视,不过那也只是摆设,花荣的心思在男人那,不在这薄薄的小屏幕里。
是什么时候发现他妈对房光霁有点意思的。
这可真是个尴尬的回忆。
对花才来说,是尴尬得足以令他头皮发麻的,不快回忆。
第47章
恰巧花荣这时候手机响,她便露出舒了一口气的表情,仿佛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从自己亲身儿子身旁离开。她步伐轻快的,边接电话边走到阳台上去,在她拉上门之前,花才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她口气亲昵地说,喂喂,是勇哥吗。
花才:?
犹记得刚刚和自己讨价还价的花荣,嘴巴里念叨的男人姓王吧。
花才心想,花荣的不幸绝不是只能归因在别人身上,在外部环境之上。固然她命不好,遇到的男人都不靠谱,但花荣本身也不是传统意义上贤良淑德,令人同情的女人。
花才就撞见过花荣试图勾引房光霁。那时房光霁大约是十六七岁,已经发育得很好,脸蛋则有一种青涩和成熟混杂的英俊,花才看见他的妈妈穿着廉价的仿真丝吊带睡裙,试图把房光霁拉到她的卧房里去。
在看到那一幕的一瞬间。
巨大的嫉妒心。
让花才的五脏六腑,一下子充血起来。
后来每每他回想到当时自己的反应,都不禁要冷冷地嘲笑自己不愧是花荣的儿子。看见那样不体面的事情,第一反应居然是嫉妒。
那还是房光霁和他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纸,两个人都没有表明心迹,正暧昧着的阶段。
花才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房光霁超出友情以上的感情必须被扼杀在摇篮里。这是少年人懵懂的青春里最隐秘的秘密,谁都不可说。
花才对房光霁的向往像是一朵开在卑微沟渠里的小白花。
然而花才已经决定亲手把这朵花摘除掉。
年少人的感情应当是纯洁无瑕的,所以是白色的花。
可是这份拙劣的爱如果是基于某种,同性对同性生出的,友情以上的感情,这朵花就注定只能卑微地活在别人看不见的泥沼里。
然而花荣却可以堂而皇之地穿着吊带睡衣裙去勾引那个半大不大的野小子。
就因为她是女人。
也许,还因为她对自己的姿色尚有几分自信。
而这一切都令当时的花才,暗自从心中滋长出一种不体面的嫉妒。
这可真叫人难堪。
在花才的母亲试图勾引房光霁未遂后不久,房光霁和花才表白,两个人走到了一起。
花才的心中滋生出不少上不得台面的猜疑,比如,房光霁是否把他当成了花荣。和他表白的动机是不是因为他母亲的勾引未遂。
又比如,他又是否在和房光霁交往的时候,把自己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这都是一些经由青年人胡思乱想而长出来的,淬了毒的藤蔓,它们慢慢攀爬,逐渐将毒刺扎进花才的心脏。
如今当然不会再考虑那些事。所谓的成熟不仅仅是知识、经验和身体慢性病的累积,也不仅仅是疲惫的细胞苟延残喘地分裂和发育成新的自己,更重要的是心态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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