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九岁被谢远衡捡走,养在身边带大,谢远衡这些年东奔西走,连年征战,他也几乎就在军营生活。这些士兵初时没见过这么白嫩的小孩子,都以为是个姑娘,新奇的不得了,追着叫他小囡囡,他那时岁数不小,却屡经离乱,见识颇短,几乎什么也不懂,别人叫什么,他就怯怯的应什么。直到被谢远衡撞见了,发了通火,下了令不准这么叫,那些士兵不敢违逆,又想不出别的叫法,每每见他,总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理谁。后来直到有个人新胆大的小兵凑到将军跟前,新奇地指着他问应该称呼什么,贵人多忘事的将军大人这才卡了壳,憋了个脸红脖子粗。彼时谢远衡也不过十六岁,少年天才,再惊才绝艳,阅历始终是浅的,在一群比他年长的手下人目不转睛的盯视下也做不到游刃有余,憋来憋去憋出个“是个男孩,不能叫囡囡,得叫公子”搪塞过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杨骞听着这些兵士总也改不掉的“小”字,想起那些个陈年旧事,不由得面上泛了点笑。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在这军营中习武艺学兵法,被这一营的新人旧人从“小公子”叫到了如今之差一岁就将及冠,已然接任了营中的副将。而想当初那多忘事的谢大将军,偶然想起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再到得知他没有名字,为他取名,竟没在这营中人心里留下痕迹。至今为止,这威远一营,也只有谢远衡一个人叫他“骞儿”,这满营兵士,旧时叫他“小公子”,如今叫他“小副将”,好像要跟“小”字死磕到底,似乎只要谢远衡在,他在这营中就永远是当初那个白白嫩嫩的孩子,哪怕事实是他再过几月就要成人,又要劳他的谢大将军绞尽脑汁为他取字了。
杨骞浅笑着隔着衣领抚了抚心口的长命锁。那长命锁不是什么好材料,想来他父母当不是什么富贵人家,歪歪扭扭了刻了个“杨”字,是当初谢远衡为他定姓的依据。杨骞甚至有时想过,他宁愿没有这个长命锁,这样他也不用为这一点似有还无地生身血缘牵挂,说不定当初谢远衡就让他随了他的姓,他是不是就完全属于那个人,生命中所有的一切都由他给予了?
近来年龄渐长,少年心思又有了点微妙的变化,杨骞竟又开始莫名其妙珍视起这长命锁了。他想,这好歹是疑似他生身所系的东西,姑且也算做是父母所托,他立于这世间的牵绊联系吧。更重要的是,这是他遇见那人之前就有的,他独立拥有的,不是那人给予的,完完全全属于他的,那就是意义非凡的。这条长命锁在他脖子上挂了那么多年,如今随着他长大,绳子已然取不下来,他想着,若能有那么一日,他就将这锁的绳子剪断,把锁取下来。他要把这他唯一独立拥有的,生身所系,父母所托,疑似生命和意义的起点,亲手交托给他心上的那个人。
杨骞挑开帐帘走了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困倒在桌子上的人。杨骞无奈地一摇头,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却看见那桌案上摊着一大张地图,谢远衡一半侧脸压在地图的边上,露出的一半脸下似乎是黑乎乎的一片。杨骞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不远处桌子上一滩不知道怎么弄上的墨迹,流着流着流到了脸下,竟把那一点点脸边儿给染了。
杨骞忍俊不禁,顺着他的手看见了掉在地上的笔,可能笔落地时是半干不干的状态,没多少墨汁又没干透,在地上磕出了零星残墨,留下几个墨点。杨骞蹲下身轻轻把笔捡起来,放轻了力度微抬了下谢远衡的脸,把地图拿走,走到一旁放好收置,才拿了块干布巾过来收拾愁人的将军本人。
杨骞拿着布站在他面前看了半晌,无从下手之下简直哭笑不得,叹了口气试图把谢远衡的脸移动一下。谢远衡或许是真的累极了,睡的极熟,怎么挪怎么动,毫无所觉。杨骞不知犯了那根神经,小心地擦干净谢远衡的脸,本该松手便罢,偏偏一时心弦动了那么一动,来来回回托着谢远衡的脸移动了几个来回,盯着烛火在这人脸上投下的阴影,突然没头没脑地傻笑起来。杨骞把布搁在桌子上,正准备把谢远衡挪到榻上,突然烛火噼啪一响,灯烛一晃,杨骞似乎看见谢远衡下巴外那有一点墨迹没擦干净。杨骞眯了眼定睛去看,灯烛又是微微一晃,竟好像本就没有,是他眼花一样。杨骞奇怪地瞥了一眼灯烛,只见灯烛已然要燃尽,灯芯摇摇晃晃,颇为不稳。
杨骞自认是不知道谢远衡这人都会把灯烛放哪的,心下一紧,连忙趁着这一点余光微侧了头,几乎要贴上桌子,认真地去看那下巴上究竟有没有墨点。杨骞眼眯了又眯,距离近了又近,直到他确实看清一个墨点,伸出刚刚指腹轻轻给他揉掉后,才蓦地发现,他离的太近了。
这张曾让他魂牵梦萦的脸尽在咫尺,他目光的落点和那线条流畅的薄唇的距离更是微乎其微。杨骞心中平稳的湖海突然大浪滔了天,几乎下一个瞬间就能把他整个人吞噬其间,杨骞感受着自己的呼吸从陡然一乱到战战兢兢的颤抖再到被他压的几乎称得上是屏息。
灯烛噼啪,似乎在用这微乎其微的声响祭奠它一点一点消散的生命,杨骞茫然惶恐地一下下数着自己胸膛中那灼人的心跳,似乎在按耐一只不知餍足的凶兽。杨骞任由自己的目光放肆地缠在谢远衡露出来的薄唇上,由于连日操劳,他的嘴唇并没有什么血色,甚至泛起了许多微小的干皮,可却偏偏像拥有致命诱惑的罂粟,明知不可,明知不该,偏偏越按耐越蠢蠢欲动,越克制越叫嚣不休。杨骞如被蛊惑一般地轻轻凑近,直到鼻尖一凉,自己碰到了谢远衡那微凉的鼻尖,他才猛地回过神来。杨骞闭上眼,轻轻压住自己的呼吸,尽力使呼出的气息不显得那么粗重,他拼尽全力,用几乎要把牙咬碎的力度,才生生克制住自己不再狼子野心地再进一步。
不可以,不可以。君子有所为有所……
为。为什么来着?
再多的劝告都在心间一波一波的热浪中烧成了飞灰,杨骞小心翼翼地呼吸着,任他如何搜查刮肚,都找不出来半句有用的话说服自己舍得退开一星半点的距离。
杨骞生生卡在这最微妙的距离间,不敢进,不舍退,紧绷成线的理智摇摇欲坠,素来引以为傲的自制行将崩溃。
偏偏好巧不巧,苟延残喘的灯烛狠狠一晃,彻底熄了。还没等杨骞从满室漆黑中回过味儿来,睡着的那人不知是被突然熄灭的光惊了还是被鼻尖温热的气流扰了,在黑暗中皱了皱眉,不耐地轻轻动了动。
杨骞双眸倏地睁大,温软敷上的一刹那,摇摇欲坠的线顷刻断裂,心中大浪瞬间滔天。杨骞姿势奇怪地把头侧放在桌子上,几乎僵成了一座石像。
线崩而情感汹涌而出,浪涛而潮泄难阻,杨骞后知后觉地回过点味儿来,在那温软即将擦过离去的一瞬间,骤然伸手揽过那人尽在咫尺的后脑勺,偷了个胆大包天,放肆至极又绵长热烈的吻。
末了,杨骞在黑暗中眯着他那咄咄逼人的眸子,一点一点把谢远衡发干的嘴唇舔了一遍。
欲望在黑暗中萌芽,在黑暗中溃堤,在黑暗中难生难死,难解难舍,在黑暗中按耐爪牙,收敛獠齿。
杨骞垂着眼把谢远衡扶到榻上,按了按胸口,在黑暗中睁着眼呆了这么久,现在他已经基本能看清帐中大概,杨骞走到桌前拿起擦桌的布巾清理桌子,还不忘把布巾清洗一番,倒掉脏水。
待得一切妥当,杨骞站在帐门口,眸色沉沉地望了一眼谢远衡的方向,掀帘走了出去,对着新换班过来、见他出来满目惊讶的两个守卫垂眸温和一笑。走出几步,杨骞收起脸上的笑,眸色深沉地带着他心头那头不知餍足的凶兽,走向了月下。
明月高悬,清影摇晃,帐外人影已去,帐内谢远衡却似被什么所扰,挣扎许久这才迷迷糊糊地睁眼,眯着眼眸望了一眼满目漆黑的空荡军帐,三分懊恼七分失落地低声咕哝,“又是这个梦。”
第55章 番外三 莲花
正元三十八年三月二十六,距离平丘之变已然过去七天。
今天谢攸那个不会说话的还来戳他的心,张口闭口就是那人头七都过了,让他节哀。
杨骞推开后院一间房间的门,垂着眼走了进去,视线落在正前方牌位边的莲花上。
这间房在府内祠堂的旁边,祠堂是谢远衡专程给他父母设的,当初还费了心把牌位从谢府迁出来。杨骞心里存着些别样念头,不大敢在谢远衡父母面前造次,因而不敢当着二老的面做这不知道靠不靠谱的折腾,特意在旁边有样学样布置了一间一模一样的,专门用来供上谢远衡的牌位和……养莲花。
杨骞手指轻轻抚过花瓣,这莲花甚是诡奇,不过常人手掌大小,不生在池中,反被养在一白玉托盘上,孤零零一枝,连片莲叶也没有,只有一条细小的茎伸向托盘内的液体中,却被液体淹没看不清楚。莲花既不白也不粉,竟是鲜血一般的红,还红的不慎均匀,乍一看仿佛是人淋了血在透明莲花上,莲花吸附了血珠一般。更诡奇的是,这白玉底托中盛的也不是水,竟是新鲜未凝的血,血水接触莲花的地方微微泛着金光,莫名诡异。
杨骞垂眸认真查看了一下莲花接触血水的茎,确定没有干枯萎缩之相,这才松了口气。
七天了,今天安然过去,以后就要容易的多了。
杨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莲花,仿若身处严寒的人盯着一点不知何时就会熄灭的微弱火光。
……
“有,能救,有一禁术,名为拘魂,还能拉他一把。”少年一身苗疆打扮,眉清目秀,煞是软糯可爱,可是这人眼中噙着的笑却是颇玩味,像是要直看进人心底,观人性最深的幽微。
“我欠你一条命,所以虽然此术折损颇大,我也愿为君试之。但是我得提前言明,这可是禁术,古今能称之为禁术的,都不是什么好买卖,必然代价惨重,一不小心还容易得不偿失,不仅损我这施术人,更要有祭品。”
少年嘴角有些恶劣地勾起,“这拘魂的祭品就是生人,必须寻一生人,待我施术之后,日日以血哺养灵物,可拘逝者之魂,避过鬼差,不入轮回。以一年为期,以灵物为中心,灵物所在方圆九里之内,若有新死之人和逝者命格相通,可令逝者借尸还魂。逝者还魂之期,灵物自然萎谢,此后世间,就算是道士仙师,也无人觅得这禁术曾施展过的痕迹。”
少年盯着杨骞眼中乍然燃起的亮光,毫不留情地泼冷水,“借尸还魂只是复生之道,生死有命,寿数有常,想要使复生者重新活在这世上,自然要借寿。借寿的对象就是祭品,祭品以血养灵物,灵物以血通阴阳,若逝者死而复生,分去的就是祭品的一半寿数,借尸还魂的逝者和祭品手上皆以莲花血印为契,各享祭品一半的寿数。也就是说,这身为祭品的人和借尸还魂的人,都只有常人一半的命数好活,况且禁术贪婪,施术中寿数会否损耗,也未可知,若这祭品本就是长寿的福禄命还好,若祭品本也命短,两人都活不了多少时日。大概也算某种意思上的……一命换一命吧。”
少年勾着点恶趣味,好整以暇地看着杨骞,“擅动别人寿数,可实在是阴损的很呐,杨将军,您下的了手吗?”
杨骞垂眸一笑,“蛊主多虑了,这等同生共死的美事,怎好交他人代劳?”
少年骤然一惊,盯着抬头看过来的人,不敢置信道,“什么意思?你要自己当这个祭品?”
杨骞只是浅淡地看着他,面色无波,“有劳蛊主了,蛊主大恩,骞永生铭记。”
少年表情变幻莫测,“疯子。只见过汲汲求生的,没见过这般舍生忘死的。也罢,我且帮你这一回,从此你我两不相欠,再不相干,你莫要再找我了。”
……
正元三十八年九月初八,威远将军府的血莲漏夜而开,杨骞在祠堂盯着血莲枯坐了一宿,在黎明的熹微中目睹血莲吸进了托盘里最后一滴血水,迎着朝阳寸寸萎谢。杨骞在晨光中眯了眼,近乎呆滞地抚开袖子,抖着手扯掉了缠着的六个月来没能安生长好的伤口依旧狰狞,伤口旁却赫然是一朵浅淡如长在皮肉之下,淡紫色的莲花印。
杨骞这才乍然回神,一时间心中情绪堵的太过厉害,竟噎的他扶着桌子咳了几声。杨骞在这太过浓烈的大喜生生品出了那么几分悲壮来,这才懂得了世人所说的“乐极生悲”或许从字面上解也是有几分道理的。等好容易回过了神,杨骞才后知后觉感到手心有几分疼,偏头才发现刚刚撑着桌案的手太用力,手又刚刚扶着的是桌角,手被按在桌角硌了许久,如今已经有些麻了。
杨骞松了口气,任着身体骤然脱力,顺着桌案滑坐在地上,一夜未合眼的疲惫一丝丝绕上乐极之后有些茫然空乏的身体。杨骞有些恍惚地盯着窗外一点点亮起晨光,没头没脑地想道:
这么长的夜,终于也还是天亮了啊。
……
正元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三。
月老庙外的山脚下,一白衣男子敛眸,盯着山上缓缓下来的人影。男子容色清冷貌若谪仙,如此站在路口,却意外地不招人注意,往来人影匆匆,竟都像没看见他一般,连半个朝这边望的人都没有。知道这白衣男子盯着的人慢慢走近,那人面带几分谨慎,老远就望见了他,迟疑地走近,缓缓停下步子来。
白衣男子这才漫不经心往他面上一瞅,却是冷不防地一噎,面色难看道,“你素来爱给自己捏成绝世美人,怎么这次弄的满脸褶子。”
那走近的人一身苗疆打扮,此时却漫不经心地一抬手,揭了面上的面皮,握在手里,倒了什么粉末上去一捻,竟都慢慢化成了粉末。那人微张开手指,让粉末从指缝漏下,不甚用心地接话道,“哦,没什么,渡了一对傻的,觉得自个儿心里都枯槁了。”
白衣男子往他脸上一瞥,又极快地收了眼,这张脸不出所料的容颜绝世,却也不是真面,“你到底顶着多少张脸?”
苗疆打扮的就敷衍地一笑,抬眼道,“干你何事?少扯没用的,您老人家大驾光临,到底什么事。”
白衣男子绷着脸吐出两个字,“拘魂。”
苗疆打扮的那人笑容倏地一僵,眯着眼眸带不善地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少年好笑地冷哼一声,似是对他这语气颇为不满,“也罢,那小子傻虽傻,却是个命长的,我也不算白忙活,再跟你走一趟就是了。”
第56章 番外四 山楂
“都说酸儿辣女,怀这丫头时你恨不得吃了一座山的山楂,这丫头日后定然不输你这当娘的泼辣。”谢远衡坐在石桌一侧,心情颇好地戳自家外甥女的小脸蛋,嘴上还不饶人地叨叨,惹得慕容晨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抱着女儿就转了个身,不给他看了。
谢远衡手下突然就没有了可戳的东西,颇感遗憾地抬起脸来,一脸不认同地看着慕容晨,“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呢?”
35/36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