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怕黑,在密闭的,幽暗的环境中会不安。”
易觉秋说。
宁折点头:“是。”
“后来基因项目成立了新的子公司,融到了很多钱,宁震慈有了新的试验大楼,这里也被废弃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宁折拨开了颈后的头发,他一直留着对男孩来说过长的,遮住脖颈的头发,此时拨开,整片脖颈袒露在易觉秋眼前。
易觉秋看到了腺体的部位——一片白皙的皮肤中,有一小片深深浅浅的手术淤痕,层层叠叠地交错着,泛着可怖的透明红色。
那是伤口好了又被揭开,往返无数次才会有的痕迹。
这里,是人最脆弱珍贵的部位,然而从六岁到十六岁,他的这里被数次切开,改造,缝合。
然后他们告诉他,这样才是正确的。
易觉秋觉得整个胸腔都像被巨石塞住,从这里传出的白梅气味淡淡晕开,他的手指忍不住想极轻微地覆盖上去,然而快到接近时只是隔空地浮着。
明明知道那些手术已经过去很多年,但他觉得,宁折还是会痛,他不敢碰。
只是轻轻把他的头发放下来,柔软的黑发盖住那一片伤痕,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宁折背对着他,易觉秋的手搭上他的肩,心疼得说不出话。
“小宁……”他一开口,嗓子都是被堵住的。
宁折转过身,握住他放在肩上的手,“已经过去了。”
易觉秋才在这里待上这么一小会,就被这里诡异又压抑的氛围弄得受不了,那种令人呕吐的窒息感,他说:“我们上去吧。”
“嗯,好。”
宁折关上试验室的灯,一起往上走。
前厅壁炉的柴火还燃着,易觉秋往里又加了些木头,两人靠在那张沙发椅上一起坐下来。
易觉秋认真又担忧地问他:“小宁,你现在的身体真的没事了吗?”宁折摇头:“没事了,真的。”
他几乎没有犹豫,就这么坦然地看着易觉秋的眼睛说了假话,就像他曾经幻想过有一天易觉秋会真的问出这个问题,而他早就想好了要这么回答。
易觉秋卷入他烂糟糟的人生已经够多了,根本没有办法解决的难题,不要再抛给他。
“宁折。”
易觉秋连名带姓地叫他,神情格外认真严肃。
“什么?”易觉秋牵过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我希望你知道,无论你是A还是O,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以前你说,男人,女人,Alpha,Omega,你都不喜欢,你不喜欢人,现在我明白了,换做是我,恐怕也是如此,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无论你是男人还是女人,Alpha还是Omega,对我来说都不重要,都是一样的。”
他看着宁折,一字一句,轻轻地说:“我——都喜欢。”
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颓败的房间里变得干燥而温暖。
易觉秋对他说,我都喜欢。
宁折觉得心里的荒漠正在涌出清泉,风雪狂啸的凛冬绽开了春花,他应该笑,应该高兴,应该觉得得偿所愿,然而他轻轻摸了摸眼前人的下颌:“易觉秋,你是个傻瓜啊。”
易觉秋捉住他的手:“是吗,那就是吧,是你一个人的傻瓜。”
宁折说不出拒绝,“好。”
他说。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毕竟……我对你挺差的,吼你,打你,但以后的日子,我想让你慢慢也喜欢我。”
易觉秋说。
宁折低下头,忍不住又哭又笑,他是在说什么笑话吗,对自己不好?宁折轻轻锤了他一拳,“不,我不要喜欢你,一辈子都不要。”
“是吗?”易觉秋再次捉住他的手:“我不相信。”
宁折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自己根本藏不住对他的喜欢,爱无可躲藏,他对爱一个人并没有什么经验,却在短短的,明白自己喜欢易觉秋的过程中,明白了这唯一的一点。
“这间房子真的要卖掉吗?”易觉秋问,他觉得这里虽然有很多不好的记忆,却也有宁折跟母亲生活过的痕迹。
宁折点头:“说过的话要算数,也希望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真正结束。”
“那好吧。”
过了会易觉秋又问:“既然你母亲从出生就一直住在这里,应该有她不少遗留的物品,要一起清理下吗?”宁折摇头:“宁震慈很早就全部清理过,那时候我还小,应该是被他全都扔进了湖里或是一把火烧掉了,我连一张母亲的照片都没见过。”
易觉秋拉着他站起身:“反正都要卖了,一起看看,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这幢房子有三层,一楼是前厅,客厅,书房,厨房餐厅和佣人房,宁折带着他上顶楼,说:“二层是以前外公住的地方,还有母亲嫁人前的卧室,后来结婚后就住去了三楼。”
这一层有宁震慈和欧立云曾经的卧室,现在除了一张床和衣柜外已经空空荡荡,开放式客厅的另一头是幼年宁折的卧室,小小的,刷成星空蓝,天花板还有黄色的小星星,也已经是空的,连小床都不知去向。
两人下到二楼,去到宁折外公的房间,这里的家具倒是齐全的,欧家的这位老人,在女儿不明不白地死后很快中风,最后在医院住了半年后去世,宁震慈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没有清空他的房间。
宁折打开外公的衣柜,里面还整整齐齐挂着一列西装和大衣,他只模糊地记得外公的样子,此时想起来,跟母亲欧立云也有六七分相似,外公,母亲,和他自己都有相似的轮廓,和一模一样漆黑的眼睛。
衣柜下方有个暗屉,宁折抽开,看到里面有一个老式相册。
易觉秋站在他身边,宁折抱着相册迟迟没有打开,他交到易觉秋手上:“你来看吧?”易觉秋搂着他一起坐在橡木床的边缘,打开来,是欧家的家族册子。
有宁折外公和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穿着很时兴的衣服一起打打网球,高尔夫,而后结婚,漂亮的低胸婚纱礼服,有十个童男童女牵着长长的头纱。
婚后蜜月旅行,去了澳联邦冲浪划水,两人看起来登对极了。
再往后翻,他们有了个可爱的宝宝,肤如白雪,是个女孩。
但往后就没再看到宁折外婆的身影,在一张婴儿的照片旁有久远的字迹:阿芸诞下阿云,她有了延续。
女孩渐渐长大,从牙牙学语到可以满院子奔跑,一年年长大后,十五岁的欧立云成了惊人的Omega美人。
往后翻,易觉秋仔细看着十八九岁的欧立云,跟宁折说:“你跟你妈妈一模一样。”
宁折轻轻摇头:“她真美,我比不上。”
易觉秋没跟他争辩,妈妈永远是最美的。
再往后,出现一些欧立云在医院的照片,似乎生过一场大病,脖子上缠着绷带。
在往后,她出了院,又恢复以前飞扬的神采,还结了婚,穿着外婆留下来的婚纱,新郎的半边身影却被剪掉了,后面的许多跟丈夫的合影中,都只有她自己的半边残缺照片。
最后的几页全部都是欧立云和小时候的宁折,从刚出生到三四岁,宁折在草坪上追着一只雪白的小狗,欧立云伸手招呼一大一小过来……最后一张照片,是小小的宁折过生日,带着金箔做的王冠,穿着小王子的礼服,手里抓着一大把彩色气球,抱着他的是打扮成公主样子的母亲……“妈妈爱你”,宁折又记起了视频里的那句话,他再也不会忘记这句话,有人真真实实的,可以为他放弃自己性命的,爱过他。
他的手指一遍遍抚过照片上欧立云年轻的笑脸,在心里一遍遍说:“我也爱你,妈妈,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呐,秋总说实话了明天还有,加个更吧~不来点评论啥的?
第64章 小东西
宁折决定带一些外公的衣服走,他挑了一件西装换上,竟然很合身,外公也是一样的清瘦高挑身形,西装的样式有些复古,穿在宁折身上却带出些古典意味。
“很好看。”
易觉秋说。
外公在世时是个时髦的老人,定制西装,飞行员夹克,吸烟斗,雪茄,打高尔夫,宁折跟易觉秋把外公留下的这些东西都搬到车上,还有那本家族相册。
“回去后我找相框把你妈妈的照片裱起来。”
“好。”
宁折把相册抱在怀里,易觉秋灭了一楼壁炉的炉火,两人上车离开。
“这几天我找人把这里整理下,地下室都清理掉,往下的通道也封起来,然后再去拍卖。”
易觉秋一边开车一边说。
宁折穿着外公的衣服,紧紧抱着相册,有些发怔,闻言点了点头,“好。”
又自嘲地说:“也许不一定卖得掉,房子这么破,欧家发生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会认为这里不吉利。”
“不会的。”
易觉秋安慰他:“拍卖的价格不是正常的售价,会低很多,这里地势环境好,很多人会有兴趣,不一定是A圈的人,B圈有实力的人也会参与来看看。”
宁折回头,车拐了个弯,后窗里的白房子闪了闪,看不到了。
到家已经是傍晚,安置好带回来的物品,易觉秋叫了外卖,两人都没什么胃口,吃的很少。
易觉秋跟宁折说他得回公司一趟处理事情,会尽快回来。
这些天因为宁折的事情,易觉秋已经把去公司的时间压缩到最短,有时候早上去中午就回来,有时候如果白天去不了,就晚上再去,宁折知道他是真的很忙,易氏军工仍在运转,而他自己成立的,在民商领域拓展的易秋集团也涉及联邦内外庞大的业务,遑论还有K市已经开工的深水物流港。
他有许许多多的正事要忙,却花了最多的心思和时间在自己身上,宁折想,易觉秋说的一点没错,他就是个小麻烦精。
宁折理了理最近要做的事,明天他会去一趟法院,跟负责宁震慈案件的法官定好房子拍卖的时间,拍卖所得直接通过法院的程序交还给专门的债务清偿账户。
不知道是不是近来发生太多事,身体和精神都崩得太紧,此时稍微放松下来,宁折觉得有些头晕。
今天一天也吃得太少,他站起来想去喝杯牛奶,刚起身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反应过来便“哐当”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自己醒了过来,那种很久没有体验过的,浑身灼热的感觉又来了,鼻腔里有粘腻的液体流出,他用手背一抹,满手的血。
头仍然很晕,宁折摇摇晃晃地冲进浴室,打开冷水龙头,用水冲掉血迹,跟着又捂着鼻子跑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盒冰块,倒进洗手池中跟冷水混在一起,再把脸整个埋了进去。
蜿蜒的血染红了整盆水,宁折把水放掉,再放上新的冷水和冰块,如此仿佛了三四次,鼻血终于止住了。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但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看着镜子里那个湿漉漉又乱七八糟的人,宁折记起来他已经有超过半年没有注射过那种专门给他的,特制的针剂。
断掉药品针剂会有什么后果?他曾经问过那个主治医生。
医生说不知道,没有先例,总归是身体会越来越差。
又劝他最好不要自作主张这样尝试。
这个医生从一开始就在,一直到宁震慈死后,他作为项目主要参与人员也一并被判了刑,而后宁折再也没见过他。
他曾有意无意地暗示过宁折,你先天就有问题,虽然治疗改造过,但并不能从根本解决,换句话,无论怎样,你都会早死。
医生跟他的关系很难一言以蔽之,从宁折有记忆起,印象里就一直有这个人,这么多年,这位医生只有自己一个病人,他做出了令人惊骇的医疗结果,却并不为人所知,宁震慈在所有的医疗科研报导里都隐去了他和自己的姓名,只用宁氏机构作为笼统的代称。
他明确地感受过医生对他的憎恨,在宁震慈不在场的时候,医生看他的眼神让他以为会杀了自己,但那眼神转瞬即逝,又让年幼的宁折以为是幻觉。
再后来,反反复复的试验在他身上,有一些算得上是好转的成果出现,医生对他的态度似乎又温和了起来,甚至有一些珍视。
现在想起来,宁折明白了那是什么态度,曾经的憎恨,是那个医生因为不得不一直不间断地治疗宁折,他同样失去人身自由而产生的愤慨,而后的转变,是一个医生,或者一个艺术家,一个工匠,对自己手中好不容易有了进展的作品的珍视。
不是把他作为一个人,医生的眼里他从来都是实验对象。
身体的灼热还在继续,被压抑封闭的火山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宁折想,那这样,就是一切都开始了,如此的话,他得着手做一些准备。
易秋大厦,易觉秋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叫了冯川过来。
冯川近来对易觉秋的行事做法颇多不满,处理秦臻的事情虽然易觉秋没让他参与,但他很清楚易觉秋在其间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不满,且十足担忧。
果然,BOSS大晚上叫他去公司,一开口又是跟宁折有关。
易觉秋说:“去查宁震慈以前医疗科研团队的领头人现在在哪里,这种角色检查司不会漏掉,应该已经判刑,查查在哪间监狱。”
冯川没像以往那样简单利落地领了任务,而是沉默了会,然后说:“你介入得太深了,秋总。”
“你说过,处理掉顾义仁那批人就是帮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又说。
易觉秋也沉默了,继而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川叔,我叫你一声叔,自然不会勉强你,这件事我让别人去做。”
冯川的脸色霎时就变了,他清楚易觉秋是什么心性,既然有了这个开头,那以后所有“心腹”的事情都不会再交由他,他喉咙硬了硬,说:“宁折这么重要?我从你父亲起,就一直为公司,为你们家……现在你为了他,要驱逐我?”易觉秋看着他,神色平静,片刻后和缓轻言:“川叔,你多虑了,就像你讲的,你一直为我们家服务,何况我是小辈,更不想为难你,既然你不愿意做,那就换个人做,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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