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陈回在发什么呆,魏相逢提醒道;“陈回,接电话呀。”
电话一接通,便是王奔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陈回,陈回,你赶紧来医院一趟吧!顾家又乱了套了!”
电话那头有医院里电子器械的声音,有人们说话的嘈杂声,陈回让王奔大声点,他几乎没听清。
电话应该是被另一个人抢去了,传来的是顾书远的声音。
“陈回,我弟弟从楼上摔下来了,正在急救室里抢救……”顾书远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而且,他的右手被一块玻璃穿透了。他明明人都已经晕过去了,却又好像还又意识,我们和医生想尽了各种办法,他硬是不肯将右手张开,那块玻璃取不出来,只怕他的手,就要废了……”
陈回恍恍惚惚地来到医院的,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那个惨烈的梦里。
可是,他看见顾书远、顾书遥和王奔慌忙等在病房外;他看见顾书迢的右手血肉模糊;那块玻璃与筋骨脉络交织在一起,像苍凉的记忆盘根交错。
医生说顾书迢没有完全晕过去,是他的意识强撑着不肯放开手。医生让他们这些家人来劝。
陈回走过去,碰了碰顾书迢的手背,血沾了陈回一手,他轻声说:“小薯条,放手吧。”
顾书迢终于松开了手。
陈回记得,当年自己在玻璃上写下“小薯条”时的场景,仿佛越来越清晰,这世上真的有什么东西,可以十年不变吗?
写着字迹的玻璃,以残忍的姿态诉说回忆。
急救室的灯再次亮起。
医生说抢救不够及时,玻璃在筋骨脉络中存留了太长时间,这只手没有办法恢复了,不说提重物,只怕连拿筷子,拿笔这类行动都很难完成。
顾书远追上去,急忙说道:“医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弟弟是做设计的,他的手是做设计的手,是画画的手啊!……”
医生只是摇头。
——
顾书迢睁开眼,初秋渐渐萧条,窗外的枝叶正处于黄绿之间,他以为自己听到了细小的蝉鸣,其实没有。
医生说他摔下楼梯,摔的太严重,左耳的神经坏死了,往后左耳应该听不到声音了才对。
左耳,右手;左耳,右手。
顾书迢看着阳光下漂浮的尘埃,他拥有的东西,渐渐都失去了。
幸好右耳还可以听到声音,他转过头去看,是陈回推开病房门进来了。
“陈回,你说话了吗,我可能听不太清。”顾书迢笑了,他醒来后虽然受着病痛折磨,但他总是笑,又或者说,顾书迢不想再哭了,他只当自己把眼泪都流完了。
陈回看着他,摇摇头。
顾书迢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这个上午难得天气好,他和陈回说他想到院中去逛逛,趁树叶还没有完全凋落前,再去看一眼。
“下次吧,下次再看,等你病好了再看。”陈回和他说话的时候,会专门加大音量,像是在喊叫,像是高中时叫顾书迢一起去上学那样的大嗓门。
“那好吧。”顾书迢依然笑着,可是他心里知道,他的病不会好了。左耳,右手,都不会好了。
然后他们之间又沉默下来。
顾书迢从旁边的桌子上拿出诗集,他用尚好的左手翻了一页,轻声说:“陈回,我们一起读诗吧,就像十年前一样……”
“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数阕堪听。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那是陈回年少时,最喜欢的晏殊的诗词。
顾书迢读着读着就累了,他微笑着闭上眼,又睡着了。陈回将诗集放到顾书迢的枕边,他掖了掖顾书迢的被角。
——
这似乎是魏相逢第一次看见陈回哭,他隔着病房的玻璃,看见陈回给顾书迢掖了掖被角,然后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
魏相逢想起匆匆那年里唱的那句“我们要藕断丝连”的歌词,他忽然有几分绝望。
不知道顾书远什么时候过来的,他拎着一提盒饭,然后与魏相逢并排着站在病房外面。他的声音冷淡却又充满讽刺:“你也看到了,陈回是放不下我弟弟了,你自己心里也明白吧。即使陈回再喜欢你,也达不到这些年他对书迢的喜欢。”
☆、第 41 章
“你们说的都不算数,”魏相逢怔怔地说,“我只相信陈回,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陈回就是这样一个人,”顾书远又冷笑了一下,轻飘飘地吐出三个字,“烂好人。”
魏相逢忽然就有些生气了,他真想问,顾家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陈回,他反驳道:“不许,不许你这样说陈回。你知不知道,是因为你弟弟做了什么,他们才分开的……”
顾书远确实没想过这一层,他本来还想听下去,可是魏相逢的话没有说完,陈回已经走出了病房。
日子一天天走下去,顾书迢在病房里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窗外的树木,有时候陈回会来看他,顾书迢总是悲哀的想,他如果一直不出院,是不是以后常常可以看见陈回?
他自己也知道,答案是不能的。
每次陈回来的时候,魏相逢也跟着,魏相逢不会进他的病房,只是等在门外。
可是顾书迢知道,陈回看自己的眼神,和看魏相逢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顾书迢想,大抵陈回看向自己时,眼神中的,是同情。
陈回最后一次来看他的时候,顾书迢耍赖,搬着椅子坐在院子里,吹着秋日的冷风,就是不肯回病房。
“我不回去,病房里太闷了。”顾书迢看着自己缠着纱布的右手,倔强地说。
陈回也不管他,只是沉默地陪他站在秋风中。
顾书迢把自己穿着的大外套脱下来,微微踮脚,要披到陈回身上,他右手缠着纱布,只能用左手,动作显得很费力。
“你穿着吧。”陈回叹了口气,把衣服拿下来。
顾书迢不说话了,又费力地用单手,把衣服穿到自己身上,他转身往回走,轻声说:“我们回病房吧。”
回病房的路上,有枯黄的树叶落了他们满身。
顾书迢出院了,可是整个空荡荡的顾家,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姐姐和王奔已经住进了王家;父亲依旧陪着母亲住在高级病房里;哥哥正为着家族企业忙的焦头烂额,干脆住进了公司;只有他自己,现阶段,他的右手仍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家中静养。
顾书迢看着自己从小生活到大的家,从未有过如此孤寂和凄凉。
他开始尝试着用左手画画,废了无数张纸和画笔,在他极度崩溃的时候,颜料染了他整个左手,顾书迢冷静一会儿,便又重新振作起来。
这天晚上,顾书迢在画画的时候,接到公司里打来的电话。
当初是顾书遥管公司的时候,员工们都叫她“大老板”,员工们也都知道顾家有三个子女,于是顺理成章地管顾书远叫“二老板”,管顾书迢叫“三老板”。
小员工简直快急死了,在电话那头边说、边快哭了,“三老板,您快帮忙找找二老板吧,从中午一直到现在,就不见他人影,我们已经发动十来个同事去找了,就是找不到!董事们催着要会议数据,堵在会议室里吵翻了天,还要拿撤资威胁,呜呜呜怎么办啊三老板!”
“先别急,”顾书迢赶紧起身,边穿着外套、边安慰小员工,“我马上到公司,我来应付。”
顾书迢在路边打了个车直奔公司,一路上他都在思考,他哥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莫名其妙消失半天?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哥哥人。
小员工说,他们把顾书远常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顾书迢思来想去,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地方。
是他们高中附近的一个ktv,那家ktv开了十年多了,早就与时俱进,成了酒吧,舞厅,旅店一体机。那是高中时候,他们最爱去的地方。
顾书迢现在要先去应付董事们,只好把地址发给了谢一恒,他有点庆幸,幸好自己还有谢一恒这样一个好朋友。
正在吵嚷的董事和员工们,看见顾书迢走来的那一刻,全部静下来。
顾书迢微笑着,从容地走向人群的中心,他或许无法力挽狂澜,但好歹还是将董事们都稳定下来了。
小员工们都夸他,说幸亏有三老板来救场。
顾书迢笑笑,处理完公司这一摊事,他还要赶忙离开公司去找他哥。
他来不及等电梯,转身从楼梯下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楼梯上摔下过的缘故,顾书迢走楼梯的时候,用左手扶着墙,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很稳。
走在他前面的是两个女生,她们手里抱着文件,一边聊天一边慢慢地往楼下走,顾书迢听见那两个女生聊天。
“你有没有觉得,三老板跟以前不一样了?”
“对对对!三老板以前多任性啊!谁管的了他,但是刚才看他和那些董事们周旋,浑身的气质真的跟以前差别很大,有点像那谁,就是他男朋友陈回哥,说起来,我感觉好久都没见到陈回哥了……”
“嘘,我听说三老板跟陈回哥已经分开了。”
“啊?!因为什么啊……”
“这人家的私事,我们哪儿知道去……”
人们常说,生活久了的两个人,会越来越像的。如果那个人离开了,那么你会活成他的样子。
女生们聊天的声音越来越远,顾书迢走出公司去,无边夜色,是他惨笑的应答。
酒吧里面摇晃的五彩灯光,刺的人眼睛生疼;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好像把人拉回最荒唐的青春岁月。酒气与热气不断堆叠、堆叠,渲染着剧烈的爱意与恨意,上升盘旋在每个人的心里。
顾书迢穿过拥挤而喧哗的人群,总算在角落的吧台那里,看见了他哥哥和谢一恒,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顾书迢正要走过去,有一行排成直线跳舞的人们,挡住了他的路。他皱了皱眉,也不差这一会儿,他干脆先等这些跳舞的人过去好了。
他站在原地,接下来发生的一幕,令他无比诧异。
他看见他哥顾书远满面潮红,大概是喝多了酒,将头埋在谢一恒肩膀上,手搂着谢一恒的腰,嘴里念念叨叨,不知道在说什么胡话。
跳舞的人终于过去了,顾书迢慢慢走过去,他听见顾书远嘴里念叨的胡话中,有两个字是——“陈回”。
谢一恒看见顾书迢来了,仿佛看到了救星,说道:“书迢你可算来了,你哥有毒吧!喝成这个醉样,一直扒拉着我叫陈回。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分手的是你跟陈回吧,怎么你哥显得比你还情绪激烈!”
顾书迢沉默了一会,说道:“谢谢你一恒,你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我照顾我哥就行。”
“真的不用我帮忙了?”谢一恒叹道,“你一只手行吗,我还是留下来帮你看着点他吧,我看你哥再耍起酒疯来,你一个人也弄不住他。”
顾书迢摇摇头,说:“他已经耍够酒疯了,一会儿就睡过去。我没问题。天这么晚了,一恒你快回去休息吧。”
看着谢一恒走出了酒吧,顾书迢才又看向他哥,他心中仍旧震撼无比,他只想惨笑,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顾书迢右手使不上力气,还真是没有办法把他哥这么一个醉睡过去的人,弄回家去。他要了一个包间,请工作人员帮忙,把顾书远拖到包间的沙发上去。
看着哥哥终于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顾书迢坐在旁边,轻轻闭上了眼。
顾书远醒来的时候,已经早晨六点多了。他揉着宿醉的脑袋醒来,看见窗外天蒙蒙亮,看见他弟弟正睁着眼睛,面无表情的坐在他旁边。
“书迢……我这是在酒吧睡了一夜?”顾书远懵懵地问。
“嗯,”顾书迢声音很冷漠,“我右手用不上力,没办法把你弄回去。”
顾书远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脖子,说道:“这一觉睡得,难受死了。走吧,回家。”
顾书迢没说什么,率先站起身往外走。
顾书远拦个出租车的时间,发现他弟弟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顾书远连忙让司机跟上去,开到顾书迢身边,他对着车窗外喊道:“嘿!顾书迢你这是要走回家去?赶紧上车。
“昨晚你去公司里,把事情处理好了?”顾书远问。
“嗯。”
“那些董事们没有刁难你吧?”顾书远愤愤不平,“这帮老东西,早晚我得治治他们!”
“没有。”
“右手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去做第二次复建?”
顾书迢不想回答,沉默着闭上了眼。
……
一路上顾书远问什么,顾书迢都爱答不理的,顾书远也渐渐有了脾气,不说话了,出租车里只剩单调的电台女声,诉说着平淡的故事。
到顾家门口,顾书迢先下车,依旧一言不发的往屋子里走。
顾书远快被他弟弟这副样子气炸了,他紧跟在后面进屋,把门使劲摔上了。
“顾书迢你有什么毛病?”顾书远骂道,“我招你惹你了,摆什么臭脸子?你倒是把对我这个横劲儿,用到对付那些董事们,用到对付你情敌魏相逢去,你还知道我是你哥吗?人伦孝悌你都学到狗肚子你去了吧!?”
“对,你是我哥。哥你知不知道,昨晚我没到酒吧的时候,让谢一恒先去照顾你。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顾书迢积攒了一夜的情绪也爆发了,他冷笑着,将所有惨烈的面目都撕开,“你喝多了,抱着谢一恒不放。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那个表情,那个样子,那个语气。哥,你知道你叫的,是谁的名字吗?你叫的是陈回!”
谢一恒像陈回。
顾书迢发现晚了,所以那天被邵星提醒过后,他才会大受刺激,从楼梯上摔下去。顾书迢看着哥哥红一阵、白一阵的脸,他又开始痛恨,他宁可永远不发现谢一恒像陈回。
然而,顾书迢还是残忍地继续说道:“哥,你喜欢陈回,对吧?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藏的这么深,也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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