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完,看看胡小娥的脸色,“做不到么?”
胡小娥解释道:“他的学校拒收精神病人,因为成绩好老师才没有强制他退学,他的朋友是去外地参加艺考,这件事关系到前途,我们不可能让他留下。”
话到这里,医生只能说:“其实除了这两点,规律的生活也很重要,尽量维持他在学校的作息,不要松懈,一段时间如果效果不明显,您带他去大地方的医院看看,最好是住院治疗。”
患病后,裴轶微的自理能力逐步减退,时常记不住起床后该叠被子,睡前该洗澡。不是刻意不去理会,而是他忘了这些事背后的意义,在他的意识里,这些事对他没有帮助,不去做是正确的选择。
王祯再见裴轶微,他已换了一副模样,黯淡、消瘦,苍白的侧脸毫无生气,在阳台抽烟,看了一个小时的雨。
“外面有蚊子,”王祯走到纱窗门前,“你快进来。”
裴轶微捻灭烟头,走进室内,坐到沙发上,说:“那只猫昨天走了。”
“什么时候?”王祯愣了愣。
“昨晚,”裴轶微说,“她还在小姑家。”
他去卧室套了件卫衣,拿起小绵羊的钥匙。王祯跟在他身后,和他一起下楼。
外面在下雨,裴轶微取来那只装着小猫的纸盒,往石桥的下方走。
桥下是一条宽阔的水沟,水面浑浊,两岸泥沙堆积,有茂密的芭茅。白色的花穗被雨水打得歪斜,沉甸甸地压在水面。
“没有铲子,”裴轶微说,“我去捡根木棍。”
“好。”王祯找了一处平坦的土地,把盒子放在地上。
裴轶微拎着木棍回来了,王祯用颈窝夹住伞,给他把袖子卷上去,然后蹲下,开始挖土。
“什么时候去北京?”挖到一半,裴轶微问王祯。
王祯说:“还没定。”
“今天几号了?”
“十二。”
“杨航走了吗?”
王祯没回答这个问题,土挖的差不多了,他将猫放进坑底,说:“她还没名,你给起个吧。”
“你捡的,为什么让我起?”裴轶微说。
“不起算了,”王祯笑了,“那埋啦?”
“埋吧。”裴轶微点头。
土一点点覆盖坑底,小猫很快消失不见。周围淤泥遍地,难以下脚。王祯走在前方,踩断芭茅的茎,辟出一条路。靠近石阶时,他的帆布鞋湿透了,衣服也不好到哪去,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格外狼狈。
雨大起来,似乎过了很久,他们才刚刚走上石桥。
“带伞了吗!”王祯问裴轶微。
“没有,”裴轶微说,“快到了。”
他牵起王祯的手,开始跑。雨让街道变得模糊,黄昏的光景,光线已经暗淡,沿途的房屋沉默地伫立在雨中。
王祯吻了他满布雨水的脸颊,紧紧地抱着他,吻他,想让他张开嘴,但他紧闭嘴唇。怒火烧上心头,王祯想哭一场,但眼中没有一滴泪,就在松手的时候,他的肩忽然颤抖起来,紧紧抱住王祯,张开嘴,用力吻他,不让他逃开。
“把灯关了。”
“好。”
他把灯关了,取下他的眼镜,跪下去,让他只能抱紧自己,然后,在黑暗中摸索,解开他的衬衣。
皮肤有一种温馨的气味,像松脂和雨露,晒饱了阳光的草地,柔软而温暖,而他,久病未愈,气味陈腐,四肢苍白无力,像浮在空中的落叶。
他再做不下去,仰面躺倒,紧紧闭上眼。
“怎么了?”王祯起身看他。
“对不起,”他说,“我后悔了。”
王祯的脸色变得苍白,说:“后悔什么?”
“我耽误了你,”他说,“那些时间回不来了,对不起。”
王祯不可置信地听着,怒火、委屈、绝望一起涌上心口,他不明白上一刻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会什么变成这样?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王祯声音嘶哑,“为什么啊?”
他说不出话,有一刻他想不如就这样,只要王祯留下,他们还能继续,但他很快放弃这个想法,他不该为他留下,他什么都给不了他,将来他会后悔的,在那之前,别让感情变得那么狼狈。
“你凭什么替我做选择?”王祯质问他,声音却不稳了,“凭什么?”
愤怒和痛苦让王祯全身无力,光是质问就已经耗去所有力气,他蜷在床头,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每个念头都足以让他自嘲。
“我马上订机票,明天就走,你没有耽误我,”王祯说,“周末我回来看你,好吗?”
裴轶微摇头。
“......为什么?”王祯说,“为什么?”
“你知道它是一种什么样的病,”裴轶微很轻很轻地说,“它可能一年,也可能一辈子,我不要你拿前途赌。”
王祯紧紧攥着手指,把掌心掐痛了:“所以你选择放弃我是吗?那为什么当时不拒绝?为什么现在才说?”
裴轶微不说话。煎熬的沉默里,王祯再也待不下去,他捡起衬衣,忘了桌边的眼镜,摔上门,离开了。
他走在大雨里,前所未有的悲伤与孤独。他想停一停,看看雨里的街道,看看他和裴轶微走过的地方。如果他追上来,他可以放下一切,跟他回去,只要他追上来。
半个小时过去,他感到彻骨的寒冷,雨水打湿他的全身。他没有来。
第37章 creep17
六月十五号那天的清晨,王祯搭乘飞往首都机场的航班,在飞机降落的轰鸣声里,抵达北京。
每一刻都如此漫长,他关了机,拒绝所有人的信息和电话,满眼血丝地走进机场,搭乘的士前往五环外的画室。
画室改自水泥厂,沿途的工业遗迹布满尘灰,楼宇的外表很旧,但宿舍条件差强人意。王祯在这里住下来,开始是一个人,后面来了新的学生,就变成三个人。
五月的北京还没有夏天的迹象,但风却很湿润了,这样的风吹在身上,应该是惬意的,可王祯会突然憎恨这座城市,原来城市的夏天如此相似,以至于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分别之后,他一遍又一遍回忆当天的场景,觉得自己心软一点,留在晖市,也许结果就不同了,这种想法让他厌恶自己,他怎么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放弃前途去爱他,他却不要,对啊,他不要他了,他放弃他了,一切完了。他将自己封闭起来,每晚对着相册里的照片发呆,弄不清是哭了,还是笑了,回忆好像永远过不去,每一秒都折磨着他。
第二十天的时候,他删掉了所有照片,感到无限快慰,但夜里半梦半醒,梦见他又回到下角的街道,裴轶微载着他往前,往前,路一直没有尽头。
醒来后,他从垃圾箱捡回那些照片,又看了一遍,知道他一败涂地,无可救药。
想不起是哪一天,可能是星期三,他路过园区的食堂,舍友忽然说起同一栋楼的复读生。
“听说送去医院了,没救过来,”舍友说,“好像是抑郁症,不是第一次割.腕了。”
“是哪个?”王祯问。
“你应该见过他,就是608房那个经常穿黑卫衣的。”
“没印象。”王祯愣了愣,黑卫衣让他产生不安的联想。
回去后他查看周六的航班,只有一班飞往晖市,他订了票,但一个小时后,又开始后悔。他决定让天气帮他做选择,如果明早下雨,他就取消这次旅行。夜里,他反复查看天气预报,知道明早一定会下雨。过去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太阳升起时,空中飘起雨滴,紧接着下起瓢泼大雨。他在窗前躺了很久,八点的时候爬下床,开始收拾行李。
走出机场的时候他双手发抖,仿佛要去揭开一个事关生死的秘密,因而畏缩不前。换乘公交花了一点时间,到下角的时候刚过六点,今天的下角异常寂静,街上行人零星,空气混浊而潮湿,时而响起某种机器的突突声。
两边的灰房子高高低低,墙上写着巨大的“拆”字,那种突突声是挖掘机发出的,挖掘机的驾驶人在清理断掉的钢筋和水泥块,然后装车运走,像这样的房子他们已经拆了七栋。
王祯跑了起来,恐惧感盖过了焦虑,他飞奔至单元楼下,那儿的门已经被封上了,门口挂着“危险勿近”的牌子。他拨开黄黑色的警示带,踹开那道门,一鼓作气跑上六楼。廊道的地面落满灰尘,那扇门开着,像废弃已久的遗址。
王祯走进客厅,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家具和电器都被搬走了,连卧室的墙纸也被撕下丢在一旁,一间彻底荒废的屋子。
他蹲在地上细细地颤抖起来,在绝望里想起小姑的号码,屏住呼吸拨了过去。
铃声刚响起就被接通,小姑“喂”了一声,说:“王同学?”
“是我,小姑好,”王祯说,“我联系不上裴轶微,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他吗?”小姑想了想说,“上周去上海看病了,找他有事吗,我让他妈妈跟他说一下。”
“......去看病了?”王祯犹豫,“那不麻烦他了,事情不急。”
他漫无目的地走上街,疲惫、茫然,不知身处何方,不知该去哪儿。他想躺在这儿,装栽房屋残骸的卡车将他带去,抛进滚烫的熔炉,他的牙齿和骨骼变成水泥,变成新的房子,他的房子,让他记住他永远爱他,永远恨他。
“路中间那个!”忽然有人喊,“让开!想被车撞吗!”
他清醒过来,给装载废料的卡车让出路,隆隆的马达声过后,空气里满是黄尘。他咳嗽了几声,走到一间店铺外,开始看飞往上海的航班。
第38章 close1
去年冬天王祯扔掉了那套不合身的西服,没想到今年迎新会如此正式,主席要求每名发言人正装上场,发言稿也要反复熟悉,并说前一天会挨个检查,以确保迎新会的质量。
地下超市离美院的教学楼有近两公里,王祯下午第一节有课,为了留出时间吃饭,一下课就骑车往地下超市赶。
地下超市的一层是食堂,这个点上午最后一节课刚结束,超市里学生很多,王祯绕了几个货柜才找到租售西服的地方,正要挑一挑款式,旁边忽然有人说:“祯哥?”
王祯转过头,霍诗朝他摆摆手:“买衣服呢?”
“对,”王祯笑了笑,“学生会迎新用。”
霍诗凑过来,小声对他说:“这儿西服难看,怎么不去外面的影楼租?”
“就穿一次,不用那么讲究,”王祯说,“再说影楼的衣服贵。”
霍诗说:“我帮你找服装系的朋友问问,她们可能有不用的西服。”
“行啊,麻烦你了,”王祯点头,“最近忙吗?改天出去吃个饭吧,杨航一直想聚一次。”
“忙,这学期我报了srt和竞赛,现在三点能睡就满足了,”霍诗说,“不过饭肯定会吃,航哥说了去哪儿吃吗?”
王祯跟她往超市外走,说:“还没定,到时候问一下。”
和霍诗吃完饭,王祯沿着公寓楼前的水泥路缓慢骑行,迎新的棚子昨天才撤,路面霎时变得宽阔,这样的天气刚好,不冷不热,吹着风往教学楼走的过程很惬意。
经过主楼的时候草坪上起了风,旗绳撞在杆上发出乒铃乒铃的响声,王祯循着旗杆看去,三个提着新生手袋的男孩从那条半圆形的弯道上骑过去,校园内稀松平常的情景,但王祯却愣了一下,因为骑在最左侧的人给他一种微妙的错觉。
瘦瘦高高的,穿着黑T,因为军训留着板寸,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能引起联想的地方。
王祯松了松闸,转过头,继续往前骑。
刚开学课程不算紧张,教室九点锁门,那之后王祯没地方去,就在学校的咖啡馆看书。
在Q大待了一年多,王祯常去的地方只有几个,油画系的工作室、咖啡馆和图书馆,其他时间都在校外。他喜欢待在外头,校园里大都是年轻面孔,画多了实在没有意思,学校就挨着颐和园,他抽空就去那儿走,画画路上的行人和昆明湖湖边的风景。
铃声响起时他刚翻过一页,他接起来,问“怎么了”。
舍友在电话那头说:“祯哥你笔记本能借我用下么?我笔记本坏了,要赶个比赛的ppt,ddl就今晚。”
王祯的笔记本放在宿舍,里面存了很多个人作品的信息,平时是不借人的,但听舍友语气着急,王祯有点动摇,就说:“你用吧,我说下密码。”
“谢谢祯哥!”舍友输完密码,又说了声“谢谢”。
手机响了一下,王祯拿起来看。
-王老师你什么时候过来?我太无聊了。[哭脸]
王祯回她:“无聊就做作业。”
这学期他揽了个活,每周末在附中旁边的一个小区教高中生画画,对方的家长很慷慨,知道他是Q美的学生,时薪开得很高。
这高中生是个坐不住的,很爱折腾,初二就为了小男朋友离家出走,把家长气得半死,上了高中收敛一些,但还是不爱读书,家长为了磨磨她的性子让她学画,但小姑娘画不好好学,每次辅导都寻隙和王祯聊天,王祯拿她挺没办法,摆出长辈的语气,结果小姑娘不怕,反而时不时就要逗他。
-别啊,陪我去吃寿喜锅,我给王老师加钱。
-截图发你妈了。
对面立刻炸了,痛斥他道德沦.丧,他摁灭手机,小姑娘闲的,连发十几条怼他,手机震个没完。
“女朋友?”舍友打趣道。
“什么跟什么,”王祯笑了,“一个高中小孩。”
“啧,”舍友偏着头笑,“高中生怎么了?高中姑娘多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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