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药一起补进太子府的,还有些他以前从不知道的小小少年。看着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被送进来不过几日,便折了性命,白布裹着由人扔出去。
太子府的女眷都被安置在别苑,太子府是太子一人的游乐场。
谢献曾经掀开一个裹着白布的去看,白布之下的少年,细瘦的肩膀上有他很熟悉的鞭痕。他从前不知道还有这些事情,攥着白布手颤了半天,心绪翻腾,无法平复。
于是又一日他见有少年入府,便支开李田雨,单独去见了见少年。那少年青葱年纪,略有拘谨却仍是阳光,说话时露出一颗虎牙,笑起来应该是很漂亮的。
谢献知道此刻不该有恻隐之心。他没有能力,没有钱,什么也做不到。但对眼前的小孩子来说,人生还长,不该终结于此。于是他终究趁着看管疏忽,将那少年放了。
他知这不是长久之计,但他实在于心不忍。
那日夜里殿下传他,谢献在寝殿内看见了被他放走的那名少年。太子气定神闲地坐在降黄檀木的椅子上,让谢献帮他选一只合适的鞭子。
最后那个少年死在谢献眼前。谢献跪着抬不起头来,血溅在他的白衫上,他愣愣地看着,深深的无力感如有实质,紧紧捆得他不得动弹。
太子缓步走近跪伏在地上的谢献,用教鞭拂上他的脸,留下一道血痕。
血是那少年的血,还带着少年的体温。
“他本来可以活久一点。”太子狭长而深的双眸泛着戏谑的光,“但我不喜欢。”
太子没有迫谢献抬起头来,他觉得谢献伏跪在地上微微发颤的身姿非常好看。如果鞭子落在左肩上,只要力道合适,那么谢献必不会像刚刚那少年一样索然无味地哀嚎出声,而是沉默着生生扛住,现下这颤抖短暂止住,然后血会慢慢浸透这一处白衫。
光是想象已经让太子心旷神怡,那晕染开的模样必然是极美的。白衫或是赤裸的胸膛,都不过一种材质的画布。只要喜欢,就用鲜血作一副泼墨画。
“子仁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太子走上前一步,轻轻踩住谢献撑在地上的手,“你有了反骨,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
那日谢献的记忆截止于他痛晕过去。他本来旧伤还在养着,经过这一夜又带上了新伤。总也好不了的胸口痛得厉害,意识模糊中不断咳出些血沫来。
迷离间他又做了那个梦,深渊中无止尽下坠。他在下坠的失重感里摊开手来看向掌心,再轻轻握住。就连空气也被风带走。
他昏了一整天,第二天深夜太子才命人请了二哥来瞧。谢遥跟太子说新伤叠旧伤,现下只能好好养着,不能再折腾。各种药材也写上方子,令侍从去抓药。太子倒是不吝用药,方子上即使名贵的药材用得毫不手软,隔几日便来看他一眼。谢献是一如继往的恢复得极慢,因为入夏天气转热,有时候伤口感染发起烧来,整晚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胡话。
谢献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又折腾了三四个月人才渐渐恢复清明,待他能坐起身吃点东西的时候,太子来看他,谢献没说什么,从旁接过李田雨递来的药,沉默着一瓷勺一瓷勺将苦药慢慢送入嘴里。
椅子搬过来放在床前,太子坐在谢献跟前。桌前的案几上,瓷瓶里插着一支修剪过,形状姣好的桂花枝。似才刚被采下,时光正好,香气浓郁。
太子看他喝药,一旁道,“子仁现下安静养伤,等身体恢复好了,若是喜欢,内臣的工作还可以继续做。”
谢献眼神微动,喝药的手势停了一拍。
“你要是愿意做事,我升你做少府。”
少府是一府之掌,谢献抬起眼睛看向太子。他不明白太子的用意,但这个条件他不想拒绝。
那年入冬时候,谢献终于能下床活动,他现下被允许在太子府任何地方随意走动,但他连着大伤两次,躺了太久,体力极差,哪怕散步也是停停歇歇。
他有时停驻于连廊,望向太子寝殿前的一方宽阔院子。谢献被软禁于太子府,不知这外面的世界权力更迭如何,但他心知不能再浪费时间,有些事情不能久拖。
于是他很快就接任少府一职,开始处理府中的大小事务。
不过,因为谢献不能出府,所以太子府的外务主要由太子极爱用在身旁的侍郎李庆负责。而这人谢献极为嫌恶。
那日谢献独坐在帐房里,天渐渐暗了。他放下笔仰头去看窗外一小方由橙转紫的天空。很远的地方传来隐约的鞭炮声。他有些恍惚。
竟已是将要年关。
距那年开春的殿前指证已经过去了几乎整整两年。
第29章
清明时节前后,是谢献最难受的一段时间。
雨水太多,湿气洇入身体,全身没有一处不酸疼难受。
他咳得停不下来,即使入春了也要抱着手炉,坐在前厅听人禀报今年的入账,一整段报告被他的咳嗽声截得断断续续的。
但谢献听懂两件事:第一,太子殿下的产业收入变少了;第二,给太子殿下的相关进贡变少了。
前者是由太子府直属的各项产业变少,后者是由太子庇护的各家士族的收入变少。
他翻着各项支出收入明细,太子的权利派系经过两年时间有些更替,但他一眼显见地看出二哥谢遥的药材生意进项减了不少。
“这谢氏的药材生意,怎么差了这么多。”他手指着明细,问得似乎漫不经心。
“少府您不知道?去年因为贩卖私药的事,皇上下令调查,谢遥谢公子,都已经被押入大牢问审好久了。”
去年他只在伤后见过谢遥一次便再没见过,卧床的大半时期给他问诊开药的都变成了太子派系的御医。谢献久在病床上养伤,倒是没想到谢遥已经被关押调查了。
“哦?那个谢遥是我二哥,你说的私药是指…?”
“小的也只是听说,据说是禁售的烈性五石散,有大臣吃了烧坏了脑袋,在殿前失仪冲撞了圣上。”
谢献知道这药,大哥谢远也曾想给他喂过,那药成瘾性强,久食失智。不过幸好他在谢府一直温顺乖巧,苦苦求了才侥幸逃过一劫。
汇报的侍从被领下去领赏钱,谢献仍坐在前厅翻着这十数页的薄薄一本小册子。他隐约觉得在发生什么事情,太子的权力版图正在缩小,应是与安平王一系有关——倒是不知道二殿下如今怎么样了。
直到今天,谢献也不知道那次殿上指证以后,二殿下有没有被定罪,如果有被定罪,是否性命无忧。他渴望答案,却始终没有机会了解。他也不敢开口问,因为谢献自己清楚知道,无论这个问题被包装成什么形式,他都难掩关心。他没有自信有那个演技。而所有人都是太子的眼线。
不过,就这份去年的进账来看,如果他猜的没错,那么安平王一系的力量应该不仅没有被削弱,这两年甚至在蚕食太子一系的势力空间。往好处想,二殿下应该至少还是活着。
谢献思及此,忍不住勾出一个笑来。
正在这个档口,有侍从来禀报,殿下的辇车已经停在外面,让少府前去迎候。
于是李田雨取来才用火烘过的斗篷给谢献披上,他用斗篷把自己紧紧裹着,才缓步走入连廊。下雨天太子回府得让人在辇车边伺候,谢献出不得府,只是远远在府内廊下站着等候。
这日太子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进了连廊便脱了有些淋雨受潮的斗篷交给谢献,谢献随即把那斗篷递给身后的李田雨。
跟着太子一起进府的还有黄门侍郎李庆。他从后面跟上,走到谢献身边的时候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漆盒,大声说,“谢少府,你找人去买的沉木香,我今日正好路过,给你买回来了。”
谢献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伸手去接。掌心轻轻覆在李庆握着盒子的手上,谢献浅浅笑,“麻烦李侍郎。”
李侍郎看向他,而他迎着李庆的视线浅笑,接过小小一节香盒,在李庆的手背下留下一点点冰凉温度。
那香盒是一个漆木盒子,内里装的是不足食指长度的线香,再普通不过的款式,谢献很熟悉。漆木盒子翻过来,可以看见右下角用金墨写着“崇宁阁”三字。
太子听见两人在身后的对话,回过身看看谢献拿在手上的香盒,“子仁要买香?”
李庆还在短暂回味谢献冰凉的触碰,听见太子问话才由愣神中恢复,赶紧接过太子的话答道,“是谢少府托我去买的,正好今儿我路过崇宁阁,顺便就给谢少府带回来了。”
谢献本来是想试试自己是不是能避过太子的眼线做些事情,特地托了这段日子来看起来机灵又信得过的小厮偷偷去替他办事。如今这事却被李庆办了。
不过这言语中,似乎也是不想戳破的样子。
谢献于是接着这话,拿着香盒笑道,“殿下知道的,我自幼长在崇宁阁,焚香的味道习惯了。”
太子上下看他一番,轻笑一声,“子仁倒是热心修道。待会让张御医来看一眼,这香对你的身体好不好。”又说,“你有什么需要的,交代李田雨,让他去做便是。”边说着,边伸出手扶上谢献的腰。谢献仔细看着那手,忍住了避开的念头。
太子站得离谢献极近,他仔细端详,其实谢献这一阵子气色恢复了不少。大概是的确受了教训,谢献病好以后更加温顺听话,每日认真吃饭好好喝药,少府之职担着也勤勉尽责,吩咐交代的事情都仔细办妥,就连太子故意遣他安顿进献来的男孩子,也一声不吭地受了命,安排妥当。
大概由于自幼没有出身高贵的母亲,幼年时太子只受过皇爷爷的庇护。他没怎么感觉过亲人的温度,对谢献的感觉也是极奇妙。时常想亲手折了他,又希望他不要折,可以平平安安陪在身边。这次谢献大病一场,太子潜意识里不是没有内疚的。
正思及此,谢献忽然压低声音咳了起来。他这几日一直咳得厉害,但在太子面前总是努力忍着。
“外面太凉,衣服也沾了湿气。”太子摸他斗篷里裹着的细瘦腰背,“子仁先回去休息休息,泡个澡祛祛寒气,晚上来给本王侍候更衣。”
谢献领了命,便回去自己的住处。时间还早,沐浴更衣,他动作极慢,直等到李庆领了太子的命来催也不着急,就放着李庆在屋外候着。他缓缓更衣,又从柜子里取了药,才开门给李庆。
“李侍郎等久了。”
夜灯初上,昏黄光线下谢献的脸上看不出神色,他在李庆面前拔了黑色瓷瓶的红色软塞,倒出了一颗黑色药丸滚在手心,那药丸在掌心滚来滚去,荡了好一阵才停下。谢献的视线缓缓看向李庆,看他正盯着手中的药丸看得出神。
谢献也不着急,待李庆回过神来,才轻轻一笑,双指捡了药丸,缓缓送入嘴里。
李庆直直盯着他的动作,看谢献仰头吞咽的时候纤白长颈上秀气的喉结有力地弹动,不自觉咽了口水,干笑道,“还是谢少府伶俐懂事,难怪殿下最疼爱谢少府。”
谢献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将黑色瓷瓶收入怀中,他的住处与太子殿前相隔并不远,可以看见太子殿前的宽阔院子,那院子石板铺就,此刻就着雨水在夜里反射着寝殿的照明,隐隐能看出些光滑的模样。谢献看向那一处院子,又转身看向李庆,轻声道,“府里谁人不知,李侍郎最得殿下信任。他日殿下顺利继位,李侍郎定是得力肱骨。”
这恭维直戳在了李庆的心窝子上,他极度舒适,忍不住得意地笑出声,又道,“谢少府谦虚了。”
谢献便接着说,“日后李侍郎功成名就,还请处处给子仁留些方便。今日香盒的事,子仁谢过李侍郎。”
李庆听了此言,忽然收住了笑,他退后两步看看昏黄灯光下的谢子仁,做个请的手势,“谢少府既然已经吃了药,还是莫要让殿下等久了。”
谢献侍候更衣以后歇了半日。自从那次他因为太子下了重手卧床近半年以后,太子对他明显温柔许多。然而毕竟带些陈伤,譬如他胸口的伤总不见好,时常抽痛,又譬如现在这阴雨时节,他咳个不停,全身酸麻,好像零件全部从内里锈掉,总而言之,他已经不太能被折腾了。
他不是不奇怪太子对他的执着和热忱,只是他还有事要做,此刻活着便好,也没有心力再去顾及旁的。
他这次没伤及筋骨,只是身上留下了些红痕,谢献让李田雨拿些二哥留下的跌打药酒给涂上。媚药的后遗症是每次到了第二日总会昏昏沉沉,他躺在床上感到一种晕眩中不真切的失重感。李田雨手里动作着给他上药,他就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晕晕乎乎地想,这按摩的手法竟然还有些舒服,李田雨这上药酒的技艺倒是精进了。
他又想起来昨日拿回来的那盒焚香,于是开口吩咐道,“上完了药,再帮我把沉木香点上。”
“知道了。”
?竟不是李田雨的声音?!
谢献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三秒才猛坐起来看向来人。还握着他胳膊的正是黄门侍郎李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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