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他暗下决心想要一些筹码,那么很多事情都是他该做的。
他明白得紧,他没有资格反抗。他不会反抗。
此刻他在殿上说话,心里好像烧起来一般灼热似火,又全身似冰霜覆盖一般冷起了鸡皮疙瘩。
太傅听见他回答说“确是郡王所书”,甚为满意,做个手势让内侍带谢献下去。谢献却突然向殿上坐着的那位行礼,一边带着颤音道,“陛下,臣想请郡王殿下写几个字。”
“写字?”殿上那位出声发问。
“不错。”谢献还执着礼,“陛下,谋逆之罪实非小事,应该要仔细查明白才是。臣方才仔细看了这信,心中还有些疑虑,想请郡王殿下写几个字解惑。”
太傅从旁道,“可怀康郡王的手伤了,写不了字。”
谢献听了这话心下一惊,猛回头看向郡王,正与景扬的视线对上。景扬的视线好像从未从他身上移开,那双灰棕的眼眸隐去了情绪,再次变得冷淡冷静,微微斜挑着看他,看不出情绪。
谢献努力无视景扬的视线,看向他的手,郡王手腕撑在膝盖上,手悬空放着,缠着白纱,可能是时间久了,白纱里隐隐透出些血色来。
——手伤了便无法写字,倒是想得周全。
谢献盯着那只手,又说,“倒也…不用郡王仔细写字,能握住笔就行。有些字形结构,臣…还想辨别一下。”
于是纸墨笔砚备上,郡王白纱缠着的手努力握住笔。
谢献看向侍从手里托着的黄纸,稳一稳情绪道,“殿下,我摘几个词出来。殿下只要按平常那样写就行。”
郡王缓缓看他一眼,低下头看着铺成的纸。
“第一个词是,‘覆灭’。”
“第二个词是,‘步骑’。”
“第三个词是,‘過程‘。”
郡王手伤了,握着笔用力时会撕扯伤口,字写得歪歪扭扭,根本控制不好力度,谢献从旁看着血渐渐洇湿纱布,面无表情。
郡王写完了,谢献让内侍捧着,与盘中信一块呈往御前。
“郡王殿下手虽然受了伤,可是惯用的写字方式不会改。”谢献说,“臣方才看了这信,心下觉得奇怪,这字确是像郡王的笔迹,可这几个字,臣却觉得…不似郡王惯常的写法。”
“首先,‘覆灭’二字,郡王殿下写的不是倾覆的覆,而是反复的复。”
“其次,‘步骑’二字,郡王殿下写步字的时候,下面总会多加一点,写成个‘少’字。臣以前常常指正,郡王殿下却总是改不了…”
谢献顿了顿,他可以瞥见一旁站着的父亲脸色已经转暗,但他又继续开口道,“最后,‘過程’二字,也是郡王殿下惯有的错字写法,这‘過’字的口中口总是向右开。而信上…”谢献微微叹一口气,垂下眼帘,道,“刚刚说的这三个字,全部都写对了。”
他陈述完毕,朝着殿上那位行礼。谢献说,“陛下英明神武,自有定夺。”
他行了礼,又直起身子,一时间竟不知看向何处。谢献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紧张得太过,此刻心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一汪止水,静沁无音。他隐约听见谁在他身后接上了他的话,慷慨陈词激昂澎湃,他努力想去听,头却痛得极厉害,好像隔着一堵墙,声音朦胧,根本听不清楚。他呆站了不知多久,有内侍来到他身旁引他下去,他便勉力撑着转过身准备跟着内侍缓缓退去。
一旁一直静静跪着的陈景扬忽然直起了身子,他此刻本是待罪之身,没有允许不得开口,可他的目光紧张地追着谢献,看着谢献将要离开,竟一时顾不上殿前之仪喊出声,“先生…先生!”
殿前侍卫见状赶紧冲上来按住郡王,可他却不管不顾地想要伏过身去拽住谢献,嘶喊的声音甚至破了音,“先生!你别走!!你不能走!”
群臣哗然,而谢献好似毫无知觉。他忽然觉得有些抛下一切以后的清爽畅快。他曾燃起过很多憧憬,可这些跟郡王的性命比起来,不重要。
他转身时看见太子看向他的眼神,是熟悉的冰冷,和阴鸷。
繁体字的【過】上面有口中口,真的很容易搞错方向。
第27章
景扬已经回到岳王府将有月余,他最后的罪责是殿前失仪,被罚关三个月禁闭。这期间他令人寻找谢献,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有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沈然之有回来报告,殿前指证的那一日,谢公子被人看见一身是血拖回了太傅府。
那以后,太子虽然几次出入太傅府,谢献却不知所踪。
安平王数次劝他放弃,“打探也打探不出来,这样子该是死了。他在殿前为你作证,太子不会轻饶他。”
“可就算死了也能找到尸体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让我如何甘心!”景扬根本没法控制情绪。
冷静半晌,景扬又问,“太子那一系,这次出来了几个人?”
“一贯是太子一系的那几个武夫,还有临海谢氏,平阳沈氏,倒是没想到周棠竟然会第一个站出来、这次那封假信也是由他呈上去的。”安平王道。
陈景扬眼色一冷,“投名状罢了。”
如果不是出了这场风波,开春以后本该要结为亲家。这下倒好,免了景扬自己去退婚了。
“这次事出在你身上,你想怎么办,三哥全听你的。”
陈景扬略一思忖,沉声说道,“把太子党与的枝叶一点一点全剪掉。”他捡起安平王扔在桌上这几日的查伪造书信的调查,又说,“就…先从汝南周氏入手吧。”
谢献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他无止尽下坠。在幽深的深渊里。
谢远带着谢遥进了反省室。
谢献已被吊了两日。全身是伤,高热不止,眼下只能算是还勉强喘口气,刚被谢远的人放下来。
尽管数九寒冬,昏暗小屋里空气呛人,有一股奇异的腐败味,不能细闻。
二哥谢遥掀开罩着谢献的被单看了看他身上的伤,埋怨道,“都弄成这副德行了,这可怎么救。太子爷那日特地吩咐吊着不管,这不明摆着要弄死他吗。你要我救下这么大个祸害,别将来太子爷算到咱们头上来。”
大哥在一旁看着,说道,“太子殿下玩死了多少小孩儿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次出了这么大事儿,打也打了关也关了,到现在还给他留着一口气呢。”
谢遥闻言,又仔细看了看他的伤,轻轻压了压谢献的胸口,昏迷着的谢献就吃痛咳了起来。谢遥又把被单罩上,“半只脚都跨进鬼门关了。你怕将来太子爷怪罪?咱不是还有妍妍嘛。”
大哥好气又好笑,“都搁这份上了你还不明白吗?咱们妹妹那儿都不算数,太子殿下这几年,真正独宠的在这儿呢。”
这几年太子出入太傅府,目的当然不是来和岳父喝茶。
谢遥抬起头来看了谢远一眼,“出了这么大事,太子爷还会想留他?”
“那可不好说,你这几日找的,我觉得太子殿下不怎么满意。而且我总感觉,现在殿下气头上,过几日还是能想起他的好来。”
谢遥闻言,扯开被单,又瞧了瞧,道,“那先给他擦擦身子,又脏又臭我可不想碰。”
尽管谢远谢遥把谢献救了下来,因为是背着太子偷偷操作,也不敢大张旗鼓。谢献便放在反省室躺了数日,谢遥有一搭没一搭的去查看状况,可是他一直昏迷不醒。直到有一日太子终于想起来过问了一句,得知谢献还活着也没有多说什么——他的确是有点想起谢献那温顺听话又可以打碎拼好的好来了,谢远见这情形,才将谢献移入了厢房,谢遥也多配了些名贵的药材给他吊着。就这样又躺了月余,谢献才缓缓醒来。看他醒了,二哥谢遥赶紧命人给他灌水,他被呛到想咳嗽,稍一用力胸前好像炸裂一样的疼。
“你忍忍吧,也是你自己惹了这么大的事儿,太子爷生起气来没有度,大约是伤了胸前这几根肋骨,时间拖得太长了,以后恢复起来怕是难了。”
谢献最初数月躺在床上全不能动,他伤得太厉害,身体被固定住等待骨骼的缓慢重新长合。倒是背上腿上的鞭伤,因为天气寒冷倒没有溃烂,只需好好养,费些时日就可以长起来了。
谢遥给他上了几日药,嫌弃麻烦,等谢献醒了便让侍从代劳,药粉拍在伤口上,慢慢融入血中,每一次都痛到仿佛噬魂销骨。
他在疼痛与疼痛接踵而至的刹那间隙里,有一点点想念景扬给他上药时,掌心的茧摩挲在脚踝上那有点痒的滋味。他有点想,又不敢太想念。他如今这般,不该有这样的念想。
因为他完全不能动弹,最开始为了维系生命只能被硬灌一些流食汤剂。又隔了月余,骨头开始渐渐接上时全身麻痒的时候,太子短暂地露了面。他站在床前看谢献的模样,看他瘦到不堪一握的小腿,露出扫兴的神色。谢遥新找来的男孩子味道都太浅淡,太子很不过瘾。
即使有太子的殷切期盼和大哥谢远的从旁监督,谢献身体还是养得极慢,因为他始终吃不下什么东西,即使过了几个月那麻痒难耐的感觉终于渐渐褪去,他能够坐起身,开始自己进食以后。他吃什么都反射性地呕吐,前胸总也好不了的骨伤让他连吐都吐得痛楚不堪。
他知道自己是该活下去的,既然这一次没死,那便是命不该绝,他可以带着憧憬活下去。他逼着自己进食,每一次吞咽都好像自己给自己上刑。
太子并没有耐心等他彻底好利索,毕竟太子近来烦心事多,需要发泄。因为年后怀康郡王书信一案的彻查,他折了一个费心培养素来是心腹的龙骧将军竺乃升,新近投诚的汝南周氏一系也因为伪造书信构陷皇室成员的罪名被整锅端起。这几日在殿上他截停发往边疆的增饷,被安平王扶植的新人指着鼻子对峙。
边境这一年以来小打闹不断,殿上朝中支持以攻代守的声音是越来越多了。
太子常常想,殿上那个老家伙身体这么差了,为什么还不死呢?若是此刻崩逝,自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还犯得着在这儿较什么劲儿?自己费了这么多心机,甚至私下里偷偷求神问卦开坛作法只求那老家伙早日下线,但神鬼无能,让他现在还得每天表演舌战群臣。
本来想借陈景扬搞掉岳王一系,顺便挫一挫三弟的气焰,倒没想一切这么不顺利,养的乖顺金丝雀儿蹦起来把自己啄了一口。
太子每每思及此,还是怒气难消,只想在床笫间找一点支配的快乐。但他发现谢献没了精气神,不能再陪太子玩他最喜欢的,拼起来又打碎的游戏。
如果谢献一开始就已经碎成一地,不能再被自己亲手打碎,那这个游戏还有什么意思。
太子越琢磨,越想念,谢献卧床这段时间,通过各种渠道有很多新鲜的人被呈上来,但如前所述:滋味浅薄。一开始就太软的玩起来没劲儿,太刚的呢,折了就彻底蔫儿了。都没有谢献来的有趣。
欲望不得满足的太子百爪挠心,他甚至不再计较金丝雀儿曾经啄过他。
“我记得子仁最想要仕途。”太子命人搬了张椅子坐在谢献床边,与他讲条件,“仕途呢,本王不能再给你。不过你若想要点权力,本王可以许你一些。”
谢献缓缓抬眼看向太子。
“本王允你来太子府做内臣。”
因为心态变化把中间一章删掉了。不太能够直面太子的性癖。( 一一)
第28章
内臣这个差事,最大的缺陷在于没有延展性。比如若是供职尚书省或门下省,可以接近权力的中心,可以接近皇帝,可以被提拔或调用至其他部门,也可以通过手中的权力和其他皇权士族等价交换,攀附关系。但内臣游离于这样的关系网以外。毕竟内臣局限于太子府以内,封闭体系,既没有必要,也无法向外生长。
尤其对于谢献。
于谢献而言,太子府便成了一方出不去的封闭天空。
他身份特殊,不能出府,惯在太子身边侍候的心腹仆从李田雨被调来了他身边,名为照顾,实则监视。
他便循规蹈矩,做些吩咐给他的府内事宜。不仅如此,若是手上得了空闲,他也热心去份外的地方帮手。谢献惯是谨慎,为人温和,又读过书会写字,办事情有条理又负责,很讨人喜欢。和众人混得熟了,谢献也学会了支开李田雨的办法。毕竟李田雨仆从一个,总有些杂活该去做。
谢献在太子府,除了身为内臣做些杂事,当然还有别的用途。
他的柜子上备着黑瓶红塞的小瓷瓶,他没去在意过吃了多少又还剩多少,反正二哥会及时补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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