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
众人议论纷纷,银止川道:
“不知道是哪个文臣作出的。往后从他家府前路过时,可以上去打个招呼。”
他吊儿郎当地屈起只膝,手搁在膝盖上。真是一副十成十的混世魔王模样。
说是去“打个招呼”,但是想来人家也不一定愿意被他“打招呼”。
场上窃窃私语了一阵儿,然而奇异的是,过去了许久,这篇获得一致好评的诗作,竟依然孤零零地悬在那里,无人来认领。
“难不成是因为我们这场诗会并未设置彩头。”
有人疑惑道:“才令拿了魁首之人,不屑于站出来承认?”
“也有可能是怕得罪莫氏父子,不敢承认。”
银止川听着场上众多猜疑之声,不知想到什么,倏然偏头,朝身侧的西淮望过去,问道:
“你写了什么?……这首诗不会是你作的罢?”
西淮正静静看着宴席,不知道在等待什么。见银止川突然转向自己,顿了顿,道:
“不是。”
银止川有些狐疑,但是待他再望向场上时,竟已有一人站出来道:
“既然如此,在下不得不承认了——”
“这首潦草之作,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所写……!”
众人目光朝那出声处望过去,只见莫必欢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上站起身,做出一副腼腆之态,拱手笑道:
“承让,承让。”
“……”
银止川道:“怎么会是他?”
这名站出来认领最佳诗作的人,正是莫必欢烂泥也扶不上墙的草包儿子,莫辰庭。
他一贯以学问奇差扬名天下,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的诗作?
——那除非是脑袋瓜子被人开了瓢,直接灌了墨进去。
席上一片沉默,但也只短暂地安静了一晌。随即,更多的是莫必欢的党羽,反应过来了,互相捧场地叫好。
给莫必欢的草包儿子一通乱吹。
“笑话。”
银止川拈着酒杯,冷笑道:“这等诗作,要是莫辰庭能写出来,他老子也不至于到处去抄别人的词。让他自己儿子给他当枪手不就行了?”
“但是如果不是他所作。”
西淮慢慢道:“为什么这首诗没有人出来认领?”
“那必然是他用权势强压人。”
银止川道:“谁写得最好,就必将诗作让给他——!”
西淮不回答,但是他唇角略微带着笑,将银止川倒在桌案上的酒一杯饮尽了,轻轻说道:
“噢,是吗?”
然而,在场上的文官之中,显然也有与银止川想得一样的人。
只听在在这满堂的奉承谄媚之言中,有一声微微的冷笑,道:
“街头巷尾的偷儿,扒人钱财,不过窃取三钱五金;诗会场上的贼人,窃人词作,却是窃的无价之才。”
“那是谁?”
宴席上倏然都安静了下来,众人均转目望过去,西淮也循声偏头,问银止川。
“林昆。”
银止川眯了眯眼:“去年刚进御史台,与莫必欢不太对付的一个新人。”
“他……”
西淮略微停顿,注意到这名年轻人的席位排列并不靠前:“他敢这样和御史台长史说话?”
“他自然敢。”
银止川却弯唇,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嘲讽之意:“你以为他是谁?——他是世代为储君太傅的林家嫡世子!”
盛泱林家,这说出去,大抵在星野之都的书生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若说银止川的出身,镇国公府,是世代为将帅,为武官者的最高点,那么林府则是另一个高峰了——它是盛泱每一个读书人心之所向之处。
“林昆入朝之后,因为不与任何党派结营,才被排挤坐到末席。”
银止川道:“并非他官位不高。否则,依他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得罪了那样多的人,早就收拾东西滚蛋了,朝中那些异党也不至于被他气得半死,又无可奈何。”
此时,林昆眸子冰冷,坐在末席,依然恍若一根不肯被折断的刺般扎在文臣列位中。
“你……”
莫必欢压低了声:“林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林昆抬眸,淡淡一笑,道:“随口一言,莫大人不必当真。”
“你这是在讽诗作不是我儿所作!”
“这诗是不是莫公子所作,想必在座所有人心中都有答案。”
“你……!”
莫必欢道:“那你倒说说,这诗是什么人写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所写。”
林昆道:“我只知写出这等诗作之人,必定早已中第,不至于屡次名落孙山。”
莫必欢的脸已然绿了。
宴席上的其余文官都已不太敢说话——
这两个人他们一个也惹不起。
一个是御史台长史,一个是世族林家的嫡公子。如此吵起来,惹得其中任何一方不高兴,他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银止川放下酒杯,抱臂看戏起来。
“你说他们吵起来,”他甚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似的,问道:“林昆以诗作骂,莫必欢那老东西听不听得懂?”
西淮坐在他身旁,却目光微冷。
他神色中有些异样,一双漆黑琉璃般的眼珠一直望着场上,好似现今已经吵起来了的局势并不是他所期待的。
他还在等待着什么。
“陛下……”
他张了张口——
“陛下驾到!!——”
就在此时,林昆与莫必欢之间的气氛已经降至冰点的时候,一阵礼乐声倏然响起——
新帝入宴了。
沉重整齐的禁军步伐向两边开道,百匆匆忙忙忙退开,俯首行礼——
一个高冠博带的年轻君王由侍从跟随者迈进来,他着明黄衣袍,面如冠玉,眉眼含笑。
看上去尊贵而温和。
一时间,夹道边的众臣都纷纷站起,拜首行礼,高呼:
“吾王万安,盛泱国祚无疆!”
新帝微微弯眼,很平易近人的模样,道了声“平身”。
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各自随意就好。
“我方才听莫大人与林爱卿正在说论什么。”
新帝微微笑道:“不是是为何事?”
莫必欢正愁无处申冤,当即抹了鼻子眼泪,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通。
“陛下,您可得为小儿做主啊!”
莫必欢蜷着肥胖的身子,坐在地上,哭道:“他从前是顽劣了些,但近来已知道用功了。未想好不容易有些成绩,却受林大人这样污蔑……”
新帝将目光朝林昆放过去,林昆微微偏过脸,一片冷淡。
“将莫公子所作的诗篇呈上来。”
新帝道:“朕先看一看。”
“哎,哎!”
莫必欢大喜,赶忙催促着身后的仆从:“快拿去呈给陛下……陛下明目如镜,一看便知是不是犬子所作,还犬子一个公道……犬子作此诗文,不为名利。只要能得陛下一句赞赏,就已是修不来的福气……”
——他还是想推荐自己的儿子进翰林院。
薄薄的纸张,落在新帝手里。
他从上而下粗略扫过,莫必欢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同时,西淮也静静地等待着。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新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许久后,他放下纸张,朝莫必欢儿子望过去,分不出喜怒问道:
“莫辰庭,这诗确实是你做所?”
莫辰庭摸不着头脑,他隐约地发现新帝的神色与方才有些不同了。但他不知发生了什么,犹犹豫豫还是道:
“……是,臣下写了这诗……”
薄薄的宣纸在沉宴手中捏皱,他注视着莫辰庭,倏然笑了起来,却将案上酒盏倏然毫无征兆地向他重重砸去:
“你好大的胆子——!!”
第63章 客青衫 10
西淮在这场宴会之前,曾听过许多关于新帝沉宴的传闻。
据说,他是太后抱来的皇子,生母地位卑贱,也亡故极早。
原本不怎么得先王的喜爱,却奇异地登上了王位。
然而,其中最被人津津乐道的,自然是他与观星阁少阁主二人的情谊。
“听说了么,新帝要选他父王的废侍做观星神侍!”
“真的假的?啧啧啧,这样一来,和乱伦有什么区别?”
“是啊。皇家啊皇家……就不要脸面了么?”
从朝野到民间,从听闻这个消息开始,就一直议论纷纷。
更是有不少大臣为此事拼上死谏,宁可一头撞死在殿前的柱子上,也要阻止。
原因无他——
只因为做君王的观星神侍,是要和君王有身体之交的。
人有命轨,对应星宿,如果要最准确地观测出帝王的星宿,推测出其未来的发展,就必然要使自己的星轨与之相交,牢牢系在一处。
这一过程,只有鱼水之欢能够做到。
所以,每一任观星神侍自选定起,就将在眉心画一个十字形标记,一方面是保护其不受凡人染指,灵力丧失;另一方面,是验证这位观星神侍是否“忠贞”——
如果被他人触碰过,十字朱砂就将消失的。
而现今的观星阁少阁主楚渊,就曾因灵力出众,十二岁时就被选为观星神侍,待他弱冠之后,就正式成为先帝的侍从。
沉宴要指定他为自己观星,即便两人年纪相仿,但也和要“迎娶”自己的“母妃”无异了。
朝中曾为此时争论不休,堪称沉宴最大逆鳞。
谁提谁死。
“荒唐!”
宴席上,沉宴将写着诗作的纸一把扔了出去,怒喝道:“莫辰庭,你好大的胆!!”
莫辰庭与莫必欢两父子跪在地上,已经叩头至额头点地,茫茫然问道:
“臣有罪,臣该死!……但何处触怒陛下,还请陛下明示!”
沉宴指着扔在地上的诗稿,冷笑道:
“莫辰庭,你自己写的,心中没数么?……王家之事,也是尔等能妄自评判的!?”
莫必欢已经膝行过去,跪着捡起儿子的诗稿,拿在手中读了两遍:
“……五云朝入帝王台,万寿千年此地开。世间无谓可远游,千里天边一雁来。君恩阔阔无报报,臣心忧恨至山海。八子未能酬宠辱,灰心耿耿可有期。”
“这,这何处有问题——”
然而,就在他读到第二遍时,嗫嚅的声音骤然停顿。
君恩阔阔无报报,
臣心忧恨至山海。
八子未能酬宠辱,
灰心耿耿可有期。
……君,臣,八,灰。
君臣扒灰!!
这是一首藏头诗!!
刹那间,莫必欢身上的血已经凉了,脸上血色退尽,磕头叩地道:
“——陛下,犬子绝无此意,犬子绝无此意啊!!”
莫辰庭仍然是茫茫然的,未看出这诗中的蹊跷:“……什,什么?”
方才他们初读这首诗,只以为是在叹君恩阔阔,难以回报。还想,若是奉给沉宴看到,也许能得沉宴一笑。
哪想得竟藏着这样危险的四字在句首,连在一起,实则在嘲讽沉宴若定楚渊为观星神侍,先帝与楚渊就是君臣扒灰!
这不是找死么!
“陛下,求您相信。”
莫必欢已经再三磕头,磕得额首都破了,一张老脸上满是血迹。看上去可怖又狼狈:“犬子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沉宴冷目盯着他:“莫辰庭,你亲口来同朕解释。”
莫辰庭哪懂什么解释,最开始他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
只与父亲跪在一处,止不住地一个劲儿哆嗦。
莫必欢见儿子这样一幅孬相,简直恨得牙也快咬碎了,按着他的头就给沉宴叩首:
“好好同陛下解释,这绝非你的意思!”
满座席位无人吭声,几乎落针可闻。
他们方才和莫必欢在一起,他还气焰嚣张,恣意跋扈。没想到现今就已经落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是令人感叹荣辱无常。
沉宴又盯了莫氏父子一会儿,他们俩一直在不停磕头。眼看一场好好的宴席就要全盘搅黄。
沉宴忍怒地闭了闭眼,哑声道:
“够了。”
“今日原本是高高兴兴的一场君臣之宴,朕不想扫了诸位朝臣的兴。”
沉宴道:“此事不必再说,就这么过去了。”
莫氏父子呆呆望着他。
“怎么,”沉宴蹙眉:“还要朕请你们回席不成?”
“没有,没有,”莫必欢赶忙搭上旁侧仆从的手,艰难地站起来:“臣绝无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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