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幽看见他走出了院子后,眼里的泪又开始不受抑制地滑落,阵阵苦意不知从何处来,却走遍全身。他来不及多想,转身拿起引魂灯往地上狠狠一摔,里面的怨灵就飘了出来,浮在空中。
怨灵忽闪忽灭,在苏幽眼前翩飞,浅吟低语,诉说着思念,絮絮叨叨,不绵不绝。苏幽看着她,一刻也不敢离开。霎那间,怨灵化成千万碎片散落,母亲的声音自虚无缥缈的空中传来:“小晕,别害怕,我会永远陪在你身侧,你所往之地皆有我的身影,你所及之处皆有我的相随。阿娘不入轮回,就陪着你。”
再也克制不住,再也忍不下,多年的执念和落寞在这一刻倾泻而出,苏幽悲恸哀嚎,打开了泪水的阀门,哭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阿娘!”
终于,哭到自己再也哭不动了,喉头的苦涩与嘶哑逼迫的他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身体还在抽搐着,疼痛着。泪却流不出来了,眼睛干涩的发痛,全身乏力,溺在水中的身体,如果不扑腾,只会沉向海底。
苏幽蹲下来将自己身体抱住,将脸埋在膝间,把自己缩在壳里,可是壳里只有自己了,好暗,好冷。
易乞在墙外听着苏幽的恸哭,一声声,一遍遍,扎进心头的刀刺的越来越狠越来越深,无数次撞在墙上的手已经染满血迹,指骨骨折的痛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易乞听着他哭,守着他哭,陪着他哭,直到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直到自己再也落不下泪水。
墙头的两头,一个站着,一个蹲着,他知道他的所有苦痛,明白他所有的悲伤,理解他所有的迷茫,而他,却不知道......
巷外的早市不会因为他们的情绪停止运转,风也没有停止,朝阳徐徐升起,雀鸟又占满枝头,连土中的蚯蚓都吝啬分给他们眼神,搬运着自己的储粮。原来自己的情绪这么渺小,所以要小心翼翼的藏好。
☆、不改
风吹不动流年,只能把云懒懒的吹撒。而苏幽赊了好几百坛百棵酿,每天无所事事,重复着听曲,喝酒,听书,喝酒,看美人,喝酒的日子。
每日过得浑浑噩噩,清醒地时候照顾照顾院中的蓝花楹,打扫打扫屋子,逗逗那两只蛐蛐,似乎“一下”好像瘦了了许多,惹的“又上”也跟着兴趣乏乏。晚上又把自己喝的烂醉,倒在床上,缩在被窝,不点灯不露头,让自己充分被黑暗包裹,昏昏沉沉的入睡。每天却只是重复着同一个梦,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走,没有尽头,原来连睡觉都是奢侈吗?
他睡的昏沉,总是皱着眉头,眉中的浅壑也愈加明显。可睡到后半夜竟能奇迹般地延长,深睡,那个梦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表情也慢慢舒展开来,转为平静,因为酒意染上的酡红也变淡了。
或许无意之间睁开眼睛,朦胧之中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一袭白衣曳地,月光的银辉打在身上,青丝承载着流水光华,那双温热的令人沉溺的眼睛,熠熠生辉。而眉宇之间却挂着抹不去的忧愁,脸色的白皙也有些异常,白的晃眼。
苏幽想伸手扶去他的忧伤,身上却如一块铁板动弹不得,坚硬无比,他嘲讽的笑笑,从嘴中发出微弱的呢喃:“是梦吧?还是会梦到他吗?”
日子过得平静又安详,没有麻烦找上门来,按理说苏幽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可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对什么也提不出兴趣,每天随意吃点馒头就把自己打发了。真是,习惯了另一人的生活,再回到一个人时,孤寂感更加强烈,只是,每一次都是他先放手的。
或许,院中的蓝花楹早就预示了他们之间的结局——绝望。
“苏公子,今日想听什么?”冰儿姑娘缓步走来,拉长声调,用一种极沉的声调说着,她看得出苏幽最近魂不守舍的状态,他每每来,都不像是听曲的,只是想找个地方,不让自己一个人呆着。
“苏公子?”连唤了两声,像往常一样,皆是没有任何应答,唤到第三声时,苏幽才像是回神一般目光空洞的看着冰儿姑娘,呆滞的点点头。
冰儿姑娘心里嘀咕他定是有什么心事,又不好直问,只好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奴家是问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
苏幽不在意的摆摆手:“随意吧。”
“不如这样,今日不唱曲,奴家与公子话家常。”冰儿姑娘自若的坐在他的对侧,浅笑道。
还未待苏幽摇头,冰儿姑娘率先开口:“奴家认为虽算不上公子的知己,也好歹算个朋友,朋友之间,是不是可以说说心里话?”
苏幽移过眼来看着她,又看向天,缓缓道:“我算不上冰儿姑娘的朋友,我这样的人,注定孤独一生。”
“公子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苏幽笑笑:“因为啊,我发现,我身边的人,都不会太长久,他们似乎离开我才是最终的归宿。”
冰儿姑娘也莞尔笑道:“苏公子的想法未免也太过消极,我虽出身低贱,但也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个人以命相许,这份执着,是怎样都不忍辜负的,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你。当然,这不是他的归宿,这应是他的坟墓。”
苏幽怔了一会,斜眼瞟过来看她:“冰儿姑娘似乎意有所指。”
“我以为公子这样聪慧,会明白我的意思,”冰儿姑娘顿了顿,又道:“曾经我对公子也有一二分好感的,或许是建立在公子并不在乎我的出身上,又或许我将公子想成了知己,想成了英雄,一个救我出水火的侠士,那时的我光顾着自己,也没真正的看过公子。”
苏幽疑惑:“我有什么值得你看的?”
“我记得第一次见公子的时候,公子脸上是笑着的,可那个表情很空。第二次见公子时,公子不仅脸上是笑着的,连心里也是笑的。可如今再看公子,连最初的皮相之笑都懒得展露了。”冰儿姑娘看着苏幽道。
苏幽讶然:“我......表现的......有这么明显吗?”
冰儿姑娘笑笑:“连我这样不怎么同公子接触的人都能发现,更别说公子的身边人了。”
苏幽默然:“我身边,没有人了。”
冰儿姑娘缓缓站起来,移至窗边,盯着某处看得仔细,缓缓道:“有的,一直有的,就因为他,我才觉得我配不上你,我对公子一无所知,而他却是了如指掌。”
“你说的这个人是......”
冰儿姑娘冲着窗外的一个小角落扬了扬下巴,苏幽紧跟着走来朝窗外望去,忽然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又消失匿迹。
苏幽皱皱眉:“他,一直都在?”这句话像是问冰儿姑娘,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冰儿姑娘答道:“他会在哪儿,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苏幽语塞,其实他一直知道,有个人影跟着他,不远不近,恰到好处。只是他虽然感知,却迈不出那一步,他做不到原谅,也难言宽恕。
冰儿姑娘看出他眼神里的动摇,道:“公子如果还做不出决定,不妨问问自己的心。”
问问自己的心?可自己,已经是个没有心的怪物了。苏幽收回目光极缓极缓的摇了头,呢喃自语:“还是......算了吧......”
自己已无心,该是命不久矣,又何必惹皱一泓春水,潇洒离世,徒添殇悯?
家中的蛐蛐不知愁苦,跳着叫着,在苏幽的注视下便纷纷撒去,不再抱做一团,苏幽颓然的笑笑:“怎么,连你们都不想理我了吗?”
“小师弟,你怎么还在这?师尊让我来寻你回乐引。”顾怀急匆匆赶来,一刻也不敢耽搁。
易乞本坐在茶楼饮着茶,这里视野好,又开阔,想看哪都能看得见,见顾怀急忙之态,表情严肃,连仪态都来不及整理,直觉不妙:“大师兄,发生何事了?”
“最近多个地方出现异动,乐引人手不够,师尊让我找你立即返回乐引,商议此事。”
易乞犹豫:“可是,师兄......”
顾怀轻轻叹了口气:“寒重啊,我知道你什么想法,可苏前辈不原谅你,你就算守着他也无济于事啊。”
易乞眼神暗了下来:“可我答应过他,要守着他。”
“可你还有其他事要做,你别忘了,你是乐引弟子,这是你逃不掉的责任!”
“是啊,这是我逃不掉的责任,可师兄,我不敢放手,我怕我一放手,就再也抓不回来。”
顾怀看着他,眼神曦动,在他对面坐下来,缓缓说道:“不会的,苏前辈一直是个心很软的人。”
空气似乎在他这句话中都变得柔软,易乞抬头看着他,有些惊讶:“大师兄,你......”
顾怀点点头:“是,我知道,我记得,那样的气势,那样的姿态,那样的实力,就算我当时不认识,现在也不可能不知道。”
易乞稍稍拧着眉,沉沉道:“还请大师兄不要寻仇。”
顾怀轻轻笑了一下:“寻仇?你觉得我如今的实力能寻仇吗?”
易乞沉默不语,看着他。他缓缓看向窗外,又不知看着哪方:“何况,我从来没想过什么复仇。”
他喃喃道:“那时的他本可以杀了我,却留下我,知道乐引追捕便为我铺好了上乐引的路,世人皆说他阴辣狠毒,滥杀无辜,可又有几个人真正的了解他?他杀的人是他认为的恶,斩除恶人是他的善,谁没有在寻善的路上误入歧途呢?他只是没找到方法而已。他留下无辜稚儿,还为其想好出路,他虽不说,却做的透彻,做的不动声色,让人难以察觉,也让人无法拒绝。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可他,是个心很软的人......”
“是啊,他一直是这样的人,从未变过。”易乞看着茶盏里荡开的一圈圈涟漪,淡淡的扯开嘴角。
顾怀回忆着遗忘的日子:“大伯父大伯母对我不好,寄人篱下的我很自卑,我有时候很想打破那层牢笼,我想要远走高飞,我想自己一个人生活,却不敢。我迈不出去,也害怕迈出去。我没见过他们口中天天念叨的父亲,更没有见过将我生下来的母亲,我只知道我是个被人遗弃,又遭人嫌弃的小孩,在哪里都找不到归宿。我过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看着他们的眼色过日子。即使这样,我也不恨他们,我恨自己,我恨自己胆小,我恨自己懦弱,我恨自己贪生,直到苏前辈的出现,帮我把那个牢笼打烂,将我从这样的软弱中扯了出来。”
“我蹲在墙后,那个角落里,我看着大伯父大伯母一个一个死在我的面前,我却并不害怕,也称不上高兴,我不知心里什么感想。我只知道他们总有一天会死的,做着那样的勾当,总有人会杀了他们,可我没想到是这种死法。苏前辈一直知道我在看着,所以他们死的应该算没什么痛苦。我原本以为他那样的人应该连看都不会看我,谁知他还和我说了话,虽然他可能已经忘记,我却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字,每一句。”
“被师尊带上乐引,我终于过上我想要的生活,什么东西只要努力就可得来,也不再害怕不敢远去,因为我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也有这样的勇气。而这些,全是苏前辈赋予我的,我很感激,却来不及说声谢谢。再次相遇,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但苏前辈却是不记得,是啊,匆匆一瞥,谁会记得?这样也挺好,免得他心怀愧疚,或许他也根本不会。”
“他在我的记忆里藏了很久,我曾经一度以为,英雄应该是师尊那样的,魔头应该和苏前辈分不开关系。可越长大,想的似乎也不一样了,有时候,守着自己的一颗心,不也是英雄吗?可为什么独独那些为了别人的人才能作为英雄,那样的居功,几乎称得上伪善。所以苏前辈只是选了另一条当英雄的路而已。”
易乞浅浅道:“师兄倒是很了解。”
顾怀看向他:“因为我了解,所以才敢笃定,苏前辈会原谅你的,他既然选了你,就一定会原谅你,只是需要些时间。”
易乞看着这样的大师兄,点点头:“大师兄说的很对。”
顾怀笑笑,轻轻道:“当然我也了解你,一生凄苦,受尽□□,不管经历多少磨难也初心不改,遭受多少委屈也不记仇恨,纯良赤忱,这是师尊收下你的原因,也是乐引众人眼中的月明。”
易乞笑笑,举了手中的盏,朝他看去,道:“我到不知几何,大师兄竟这么会劝人了?”
顾怀弯了眉眼,拿出他惯有的姿态,道:“呵,一直都会。”
易乞徐徐站起身,放下手中的茶盏,留恋的看了眼窗外,摸了摸小指上那枚小小的戒指,凉凉的,慢慢道:“走吧,师尊还等着我们。”
顾怀笑笑,点点头,顺着他的方向也看了眼,只是很快就收回,随易乞离去。
☆、旷世
过了大半个月这样的日子,苏幽都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活着,在床上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刺眼的光沙得泪花逼溅,苏幽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宿醉后的喉腔还带着难闻的酒气。
苏幽使劲撑起自己无力的躯体,缓缓的移动到床沿,摇了摇头,想把这份不适摇出体外,眨了眨眼睛,随手拿起昨夜喝剩下的半坛百棵酿,醉意蹒跚的走向前院,趴在石几上。
门外传来几声轻响,苏幽以为自己酒意未醒,听不真切,也没理睬。而这个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好像要把门敲坏了,苏幽再也无法忽视,颤悠悠的打开门,顾怀的脸出现在门后,身上的血迹污浊的吓人,一滩一滩的,从胸襟至衣角,黑红混杂,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脸上还算光洁,可以看出特意擦过的痕迹。
顾怀再也不似平日的沉稳,不顾形象地一把跪在门口:“苏前辈,求您帮忙,拜托了!”
苏幽眯着眼,想把刺眼的光芒过滤,慢慢地说:“为何?”
“孤檠......孤檠在闻仙台招来了好多邪畜。”
“邪畜?”苏幽微微蹙眉,“这不可能,鬼道士都死了,哪儿来的邪畜?”
顾怀急忙道:“千真万确!这些邪畜到处厮杀,乐引,宸水垒,梦边城,下阶法宗乃至幽冥闹市,鬼谷栈道,没有地方幸免于难。”
苏幽摇了摇手上的酒坛,琮琤轻响从其中传来:“这里没事啊。”
“苏前辈,您是不是好久没出过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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